蘆笛 一條臟河波浪寬

作者：蘆笛 在 蘆笛自治區 發貼, 來自海納百川

一條臟河波浪寬


蘆笛

最近為胡錦濤訪美、朗朗在白宮演奏《一條大河》事，網上左右憤青、中、老嚷翻了天。我也沒往心裡去，覺得是茶杯里的風暴，是以有關帖子一律未看。昨天才在樓下看見陳大夫盛讚誰誰結棍，好奇心起，去看了一眼，原來是某位青島青年指責朗朗喪失人性，背恩反噬，這才覺得事情比較嚴重。

不瞞諸位說，那青年的指責頗能引起我的共鳴。我最討厭的人，就是那位與李希光合作寫出《妖魔化中國的背後》的華裔美國教授，危言聳聽捏造「貨幣戰爭」神話的郎咸平、宋鴻兵，把一件美國民間訴訟案政治化為「衛國戰爭」的岳東曉等華裔美國人或居美華人。這倒不是說新移民或華僑不能批評歸化國，老蘆就是在英美入侵伊拉克時帶頭抨擊嘲罵英美政府的文明公民，至今堅持認為那才是我實踐入籍誓言、忠於歸化國的表現，而是說不能利用歸化國的充分的言論自由，去向壁虛構，無中生有，危言聳聽，妖言惑眾，煽動國內仇外思潮，製造中外爭端，危害both母國與歸化國的國家利益。

於是便去看了下朗朗的演奏視頻，又看了他演奏后在博客上的留言，以及若迷網友給出的兩個視頻，感想如下：

1）官方挑選《一條大河》是個錯誤，那主歌旋律很優美，但不適於改編為鋼琴曲，開頭那段很難聽。我猜想（只敢猜想，外行么）這是因為民歌旋律簡單，節奏緩慢，音長（或音時，反正不是音程，請作曲家兼小說家莫非指正）很長，不適於鋼琴演奏，倒是副歌部份（「這是偉大的祖國，是我生長的地方」）的旋律不錯，因此後半部份尚差強人意。中間插入的王成同志英雄猛跳出戰壕的副歌「為什麼戰旗美如畫」也還不算突兀。但總的來說，這支曲子水平較低，拿去present China as a cultural superpower未免太露怯。

2）高度同意老肚子的精準評價，朗朗的表情太噁心太做作，別人尚未感動，他自己先行醉倒，作出種種不堪入目的肉麻神態來，破壞了演奏效果。建議去聽他的音樂會的同志戴著墨鏡去。

3）朗朗在演奏會上發言先用中文，後用英文，恐怕與外交protocol不符。在這種場合下，似乎是東道主在前，賓客在後，否則喧賓奪主。當然這取決於朗朗的身份，如果他是代表中國，則似乎是應該的——君不見凡是外交條約或聲明，締約國都是把自己的國家寫在前頭，另一方或另幾方的國名寫在後頭？但如果是美國公民前去獻藝，則似乎應該英文在前，中文在後。當然，我不是外交部禮賓司的，說的只是外行感覺。

4）朗朗在博客里發抒的感慨很正常，雖然免不得愛國秀，但並沒有詆毀美國，無非是表示了他本人的成就感以及為中國的強大而自豪，毫無什麼政治辮子可抓。

以上這些，恐怕是一個心態正常的文明公民的感覺吧？不意毛共炮製出來的政治動物們的感覺就是不同。

據說魏電工率先發難，譏笑奧巴馬那幼稚總統上了胡錦濤那老謀深算的獨裁者的當，被人嚴重侮辱后還懵然無覺。民運「理論家」胡平先生經歷過文革，卻非但對老魏的文字獄神功毫不反感，還要堅持說那確實是件事，說白宮既然因此發話，那當然是事。這是什麼邏輯？人家不覺得是，爾等嚷翻天，指控民選總統代表全美國恬然受辱，人家當然要分說清楚。本非大事，生生被爾等炒作成大事，於是也就成了大事，這與中共「說你是，你就是，不是也是」有何區別？

不僅如此，胡先生還使出刀筆來，請中共外交部作選擇填空。他開了三個選項，據說窮盡了一切可能：1）外交部事先不知道要演奏什麼曲子，那就是失職。2）知道要演奏什麼，也知道那曲子的背景，但不在意，這就是無知而且不懂禮節。3）什麼都知道，但蓄意搞小動作，玩對方一把。前兩個選項都被胡先生的有力論證排除了，因此，他雖然沒有直接說出，但以精密論證坐實了魏電工的指控。

胡先生怎麼會悟不出，這種「排除法論證」只暴露了自家心態不是那麼正常？老蘆愚鈍，素來討厭「陰暗心理分析國術」，以為那第三個選項可能性才是最小的：玩這種小動作能傷害誰？有什麼鳥的意義？我素知我黨大愚若詐，最愛自作聰明搞小動作，但他們再蠢也不至於到這份兒上吧？如今的中共並非毛共那種滿腦袋高粱花子的大老粗，好歹受過點教育，見過點西洋景，痞子外長李大牙業已卸任，現任官員們至於干出這種無聊勾當來么？用這些小動作惹惱老美，招致談判中對方態度強硬，那對中共又有什麼好處？

即使是毛共，當年也不曾玩過這一手，或是玩了也及時糾正。基辛格去訪華時，賓館里放著反美宣傳的小冊子，基辛格乃對主人委婉地說，對不起，前一批客人忘記帶走了他們的東西。中共心領神會，立即把那些小冊子收走了。尼克森來時，凡所經的地方，反美標語一律收起。在宴請尼克森的國宴上，周恩來還專門指示樂隊演奏《美麗的加利福尼亞》，拍得老尼眉開眼笑，人家也沒把樣板戲《奇襲白虎團》端出來請老尼觀賞啊？江青同志陪伴老尼觀賞的乃是芭蕾舞《紅色娘子軍》，毫無反美內容，只是罵了美國當時的盟友中華民國而已。

反倒是老尼在演說中引用偉大領袖毛主席的《滿江紅》：「一萬年太久，只爭朝夕。」我當時看了跌足大罵：奶奶的！老美真是糊塗蛋！那詞就算不是罵美國是碰壁蒼蠅（估計是罵老修），撼樹的蚍蜉、大槐安國的螞蟻（好像通指帝修反），起碼也把人家列在被英雄豪傑驅趕蔑視的虎豹熊羆中吧？那「只爭朝夕」說的乃是，「消滅帝修反，解放全人類」不是持久戰，而是速決戰，怎麼老尼也會同意啊？就算通篇是罵蘇修而非美帝，那在訪華國宴上引用辱罵第三國的詩句也極不妥當吧？要離間中蘇關係，也只能策劃於密室啊，豈能弄到國宴上去？

在我看來，那才是尼克森代表全體美國人民恬然自辱。之所以鬧出這笑話，可能是語言障礙使然。十多年後我懂了英文，發現原來譯文是：「Ten thousand years are too long, seize the day!」似乎是勸人珍惜光陰的。無知如老美尤其是他們的「中國老手」，根本就看不出什麼問題來，這才會在外交史上首創自辱記錄。但即使如此，毛共也沒趁機拿來大做文章，取笑白痴美國佬。當時的傳達從未提過此事。相反，老毛還在與尼克森的密談中，坦率承認中共的反美宣傳是「放大炮」。為何今日的民運領袖們連毛的氣度都沒有？胡先生的大作，喚醒了我十七八歲時捧讀姚文元同志所著《評新編歷史劇<海瑞罷官>》的疑惑。那時我雖是狂熱的毛教徒，但天性畢竟還是光明磊落的。看到姚文元的指責時，我覺得非常奇怪：反黨黑幫用這種一般人根本看不出的曲筆誣衊我黨，跟在夢裡罵我黨有何區別？反革命宣傳無非是煽動人民起來反黨，如果大家都看不懂，那又能起到什麼作用，達到什麼目的？

其實在我看來，胡先生並未窮盡了一切可能。可能性最大的選項，還是外交部的人知道那個曲目，但未必知道它的背景，更未想到它可能會被無聊人等去發掘操作。即使知道那是《上甘嶺》的插曲，而且也看過那電影，但若非深文周納成了習慣，一般人也絕不會想到魏電工發揮出來的那一套上去。蓋歌詞本身從未提示這一點，它無非是歌頌祖國的，其中唯一可以拿來做文章的，只有「朋友來了有好酒，若是那豺狼來了，迎接它的有獵槍」一句。但即使是這句話，無論用哪個國家的標準來看，也都是「政治上正確的」。而且，那是在美國開的宴會上演奏的，而奧巴馬正用美酒招待胡錦濤，這句話能硬扭成反美么？當然，《上甘嶺》確實是反美電影（其實是反對整個文明世界），但插曲本身並無反美涵義，即使是插入的「為什麼戰旗美如畫」的變奏也如此。硬要說反美，就非得把那曲子和電影的主題聯繫起來不可。但一般人未必會這麼做，外交部的人也未必會預見到此舉會被發掘出險惡用心來。這或許是無知，但有這種知識才是恥辱；或許是遲鈍，但竊以為這種遲鈍反而體現了時代進步。至於「不懂禮節」云云則是搞笑。是否侮辱，須由當事人美國政府說了算，由積極分子們代為受辱則完全是「大路上說話，茅房裡插嘴」了。

國內毛左與國外民運人士聯手演出的這番鬧劇，是中國人源遠流長的傳統表現。英法聯軍攻破北京后，郭嵩燾在日記中慨嘆：

「夷人通商網利，並鄰國交際之誼，亦無可言者。疆吏失撫綏之宜，誑詐無禮，以為所劫持，二十年如出一轍。聖人獨心憂之，求所以消弭其患，而在廷士大夫哆口言戰，千百為群，其立言不過主尊朝廷、攘夷狄，以議論相高。本非辱也，而視以為大辱若不可忍者。朝廷為議論所持，旁皇迷亂，莫知所措。」

這兒的「本非辱也，而視以為大辱若不可忍者」，就是困擾了中國千百年的自卑情結（inferiority complex），就是它引出了中國在近代史上與列強的許多可以避免的無謂衝突，也是它引出了文革中的無數冤獄。胡平先生和魏京生都是過來人，想必還記得當年舉國如狂，拿著鈔票、報紙、畫報等等對著陽光審視，細心尋找可能暗藏的反標吧？上海出的塑料鞋底上印了個「天」字，那就是把「工人」踩在腳下，人民幣一角錢的鈔票上印的拖拉機像個廁所，裡面那拖拉機手其實是蹲著拉屎，履帶上則印了反標（什麼反標記不住了），而郭沫若手書「歐陽海之歌」的「海」字其實由「反毛澤東」四字組成……幸虧我黨全由不學有術的文盲痞子組成，這才不會意識到這種「高度的革命警惕性」，只證明了他們是何等虛怯，何等自卑，對長期掌握政權又是何等地缺乏信心。

近年來國內風起雲湧的「愛國運動」又何嘗不是這傳統的充分表演？前段在抵制家樂福的歇斯底里大發作中，有人竟然指控萬寶路的廣告是宣傳藏獨，而那幅畫不過是一群喇嘛坐在過山車上，下面的廣告詞是feel the thrill（or something like that. I don』t remember）!

這可真是強爺勝祖了，比從一角錢的人民幣上看出廁所的功力還要深三分。好在這種憤青並非多數，大多數「犬儒」們心態，我看要比老幫菜正常多了。朗朗本人就說，他根本不知道那歌曲的歷史背景，連他母親都是「抗美援朝」后出生的，他本人從未看過《上甘嶺》，實在無法理解把這件事政治化究竟有什麼意義，云云。他不知道，這世上有一種純粹的政治動物，吃的是政治，喝的是政治，拉出來尿出來的也是政治，唯獨沒有什麼人味，而毛時代專門批量生產這種政治動物，挖出了一條波瀾壯闊的流著骯臟政治的大河，至今還要泛濫到海外來。這批政治動物與朗朗式「小犬」的區別，正如「紅色經典」芭蕾舞《紅色娘子軍》的原本與現代版本的區別（請參看跟帖中的視頻）。

同一個劇本，同樣的政治內容，現代舞蹈演員無論營養、氣質、容貌、身材、舞姿等等都絕非當年那些政治動物可及。同樣的舞蹈動作，前者做出來十分柔美姣好，給人一種優美的藝術享受，後者卻硬邦邦，直挺挺，殺氣騰騰，連人味都缺缺，遑論女人味，完全是機器人。若不慎互相碰撞，我深信一定會爆出炫目的電光石火來。她們的基本功或許不弱於現代演員，但從事的既不是藝術也不是舞蹈，稱為團體操或雜技似乎更準確些。

我知道，用樣板戲來說事，又要為那半吊子漢學家唐好色提供充當政治指導員的絕佳機會了。當年我寫《江阿姨的樣板戲》，這位政治動物就曾大義凜然地指責那與《戈培爾叔叔的黨歌》毫無區別，莊嚴號召大陸人「靈魂深處鬧革命」，與毛澤東思想徹底決裂（他狗屁不通還要不懂裝懂，連原話是「靈魂深處爆發革命」都不知道。網上台灣人對大陸人都有一種莫名其妙的優越感，好像他們逃過了共禍，不是幸運而是自己的本事使然，因此可以傲視大陸人）。這個例子似乎表明，雖然毛澤東必須為製造出魏京生、胡平那種政治機器人負最大責任，但那傳統在毛共竊國之前便已存在，否則唐好色那種政治動物又怎麼可能被台灣獨立自主自力更生煉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