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時節
每年清明,我都陪父親去掃墓。父親說,我們國家節日多,每個節日各有它的意義,活動也不一樣。在清明節時,我們有三件事要做,緬懷故去的親人,與健在的親人團聚,還有一個就是賞春。
爺爺晚年是由大姑服侍送終的,所以就安葬在大姑家附近。母親經常因為沒能盡孝而懷有歉疚。大姑沒上過學,一輩子的「職業」就是伺候人。大姑的好脾氣是出了名的,皮膚曬得黑里透紅,話不多,喜歡嘻嘻的笑,一件並不可樂的事到她眼裡都覺得那麼好笑。在她的笑聲中,幾個兒女陸續成家立業,她又開始為孫輩勞碌。現在年逾古稀,子女憐惜她的身體,勸她少幹家務,可是她依然故我,成天忙個不停。大姑家的鄰居都誇她孝順,說爺爺在大姑家沒受什麼罪,飯菜可口,衣物被子經常晾曬。後來卧床不起的時候,常常是一邊吃著自己愛吃的東西,一邊聽著大姑給他講笑話。最後,在一個月明星稀的夜晚,他安詳地闔上眼,平靜地睡過去了。大姑生來就是為別人活著,把身邊人都照顧得高高興興的,自己才感覺高興。
爺爺被安葬在大姑家附近的湖邊。那條湖曾經給我留下許多美好回憶。爺爺在世時每逢節假日,父親就帶我去大姑家看望爺爺,後來是一周一次。住慣城市生活的我對農村的一切都好奇,春日裡波光瀲灧的湖波,金燦燦的田野,清涼甜爽的井水,新摘的脆甜瓜果,鵝黃的榆錢飯,還有露天電影。這一切美好的記憶就像一朵朵小花點綴了我童年的夢。每次和表姐表哥瘋玩一天,到了晚上該說再見的時候我都會依依不捨。
有一次,表哥帶我們去湖邊釣魚,他好心囑咐我小心水邊大塊石頭下藏著蟲子,如果我膽子小的話,可不要掀開看。「我才不怕呢。」我心裡想。等他不在身邊時,我就各處去找大塊石頭,果然找到一塊,我緊張地搬開一點,下面真有一大堆像滑溜溜的軟體生物,我並不怕,只是覺得看上去不舒服。我輕輕把石頭放好,馬上離開那裡。後來從書上得知那種蟲子叫水蛭,喜歡生活在水邊或潮濕地帶。
站在水邊望水裡的魚,那可是一件樂事,我可以在那看半天。我也夢想著自己能變成一條魚,在水草間無憂無慮的嬉戲,表哥歡快的說笑聲把我從白日夢中驚醒。站在湖邊,面對平靜而又開闊的湖面,呼吸著水草散發出的清香,時而眺望遠處水天相接的地方,時而近觀魚兒在水裡自由遨遊,遠處偶爾傳來母牛喚子的聲音,有時還有飛鳥掠過湖面,這一切美好印象使人內心升騰起一種寧靜知足的感覺。後來,每當我讀蘇軾的《前赤壁賦》就會想到這條湖。
每次去掃墓的路上,我都在心裡描摹者那條湖的模樣,那裡的水草,各色的魚,還有藏在石頭下的水蛭。可是,湖面在一年年降低,湖水一年比一年少。有一年到那裡以後,發現那條湖已經不復存在,取而代之的是一條快速路。一輛輛吐著黑煙的貨車呼嘯而過,那種心靈寧靜的感覺在這裡已經找不到了。
每次去掃墓,我們並不燒紙,父親不信鬼神。到了墓地,我們用毛巾擦拭一下墓碑,然後鞠躬,靜默,在心裡和他們對話。我不知道父親在心裡說了什麼,也許他在向爺爺奶奶說些感恩的話,述說這一年的生活。在這個時候,我會想到一些平時很少思考的問題,比如,人真的有靈魂嗎?如果有的話,那麼現在就是我們與逝者的靈魂最貼近的時候,靈魂可以和靈魂對話嗎?那是種什麼樣的語言呢?在我沒有出生時,奶奶就去世了,爺爺是個魁梧的老人,他總是微笑著坐在院內椅子上曬太陽。
父親是個感情不外露的人,喜怒不形於色,從沒有樂得蹦起來,高興時只是大笑幾聲,生氣的情形很少見,他一貫的心態是平和的,從沒有什麼人、什麼事使他憤憤不平過。到如今我只有一次見他流淚,就是1984年洛杉磯奧運會上中國女排險勝日本女排,當五星紅旗升起時,他落淚了。
我們靜默著,直到父親好象了了一樁心愿似的,平靜地說,「回去吧。」我們才收拾東西離開,去大姑家。
照片中爸爸懷裡抱著的是兩歲的我,1969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