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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喬生:每個中國人都應該讀的詩- -白樺的《從秋瑾到林昭》

作者:Brigade  於 2019-1-19 04:08 發表於 最熱鬧的華人社交網路--貝殼村

作者分類:轉文|通用分類:文史雜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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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樺(1930年-2019年1月15日)

白樺(1930.11.20—2019.1.15),劇作家、詩人。原名陳佑華,河南信陽市平橋區中山鋪人。1942年春,與孿生兄弟葉楠(陳佐華)一同考入潢川中學(今潢川高中)初中部,課外大量閱讀文學作品,從中學時期,就開始學寫詩歌、散文、小說。1947年參加中原野戰軍,任宣傳員。1949年加入中國共產黨。先後擔任宣傳幹事、教育幹事、師俱樂部主任職務。1952年曾在賀龍身邊工作,此後在昆明軍區和總政治部創作室任創作員。1958年被錯劃為右派,開除黨籍、軍籍,在上海八一電影機械廠當鉗工。1961年調上海海燕電影製片廠任編輯、編劇,1964年調武漢軍區話劇團任編劇。1985年轉業到上海作家協會,任副主席。1946年開始發表作品。1955年加入中國作家協會。著有長篇小說《媽媽呀,媽媽!》、《愛,凝固在心裡》、《遠方有個女兒國》、《溪水,淚水》(譯有英文版)、《哀莫大於心未死》、《流水無歸程》、《每一顆星都照亮過黑夜》,詩集《金沙江的懷念》、《熱芭人的歌》、《白樺的詩》、《我在愛和被愛時的歌》、《白樺十四行抒情詩》,長詩《鷹群》、《孔雀》,話劇劇本集《白樺劇作選》(內含《紅杜鵑,紫杜娟》、《曙光》、《今夜星光燦爛》)、《遠古的鐘聲與今日的迴響》(內含《吳王金戈越王劍》、《槐花曲》、《走不出的深山》)、《一個禿頭帝國的興亡》(譯有英文版本),《孿生兄弟電影劇本選》,散文集《我想問那月亮》、《悲情之旅》,短篇小說集《邊疆的聲音》、《獵人的姑娘》,中短篇小說集《白樺小說選》(譯有法文版)、《白樺的中篇小說》、《沙漠里的狼》,隨筆集《混合痛苦和愉悅的歲月》,電影文學劇本《山間鈴響馬幫來》、《曙光》、《今夜星光燦爛》、《苦戀》(又名《太陽和人》)、《孔雀公主》都已拍攝成了電影,演講集《白樺流血的心》等。

白樺過世了,一顆耀眼的星星隕落了,一個純潔的靈魂升天了。

白樺是新時期文學中享有盛譽的詩人。他的詩情如同火焰一般燃燒,他的批判目光猶如鷹隼一樣尖銳、透徹。他的身上始終散發出熱烈的青春氣息。同時,他又是一個蒙難的標誌,他是因為真誠的創作而蒙難的,他的一生經歷了數次磨難。這種精神具有永恆的意義,將激勵我們後輩人前行。

我和白樺先生有過不多的幾次接觸。上個世紀八十年代,那時我是鐘山雜誌社的編輯,到白樺家中組稿。記得在美琪大戲院對面,不大的客廳,僅有的兩次,每次客廳里都灑滿了陽光。對於白樺來說,正是文藝界陰雲密布的時候,可是他的領域裡,依然是陽光燦爛。這不是人間灼傷人的太陽,而是大自然中詩人要擁抱的光明。我記得白樺聲音輕輕的,柔和的,魁然的北方漢子,已經融進了許多上海氣息。王蓓老師在旁邊微微地笑。我覺得他身上有一種貴族氣息,那是一種凜然的、高傲而溫和的、富有犧牲的氣息。看著他和夫人,我想起了十二月黨人和他們的妻子。

另一次是在無錫馬山旅遊區召開的影視座談會。與會的還有沙葉新,劉恆、朱蘇進、鄧海南等人。我記住了白樺的發言,他輕輕的柔和的聲音忽然變了個樣,他的發言已然成了一首詩。猶如江河呼嘯奔流,猶如岩石崩裂……他是一個真誠的透明的人。

後來我看到白樺先生的文章,都會認真閱讀。2014年,我在南京、上海舉辦個人書法展,找來白樺在雲南的詩,用毛筆認認真真地抄錄。

這裡,我以極大的熱情向大家推薦白樺的詩《從秋瑾到林昭》。我想不起來,我讀別的詩有過這麼震撼的。有幾個人能寫出白樺這樣的詩?!能寫出這樣震顫靈魂的也就是白樺!這是夸父逐日,這是精衛填海。這裡每一聲呼喊都是五千年民族的一次精神顫抖,是站在人類精神高峰的詰問。這是新時期的天問、天對。這是中國詩的一個創造。

每個有良知的能讀詩的中國人,都應該讀白樺先生的《從秋瑾到林昭》。

寫於2019年1月16日晨

從秋瑾到林昭 

白樺

「相信歷史總會有一天人們會說到今天的苦難!希望把今天的苦難告訴未來的人們!」——煉獄中的林昭

「天上的父啊,原諒他們吧,他們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十字架上的耶穌

除非是讓我死,
不,即使是死,我也不會忘記你,
我的靈魂會把記憶交給懸崖峭壁,
以化石的方式留傳後世。

除非我已經出賣了靈魂,
剩下的是一具行屍走肉;
可倏然的刀鋒,經常會
冷丁地用凜冽的寒光試探我。

我自己知道,即使把我放在砧上,
我都會像冰山那樣沉重和冷峻;
雖然我的臉上掛著兒童般的天真,
那只是為了襯托鬼魅的猙獰。

當我第一眼端詳這個陌生世界的時候,
你就站在我的面前了,
狂濤撲面,你亭亭玉立;
風雨如磐,你目光鎮定。

在絕望的戰場上去奪取希望的隊列里,bai2
有一位旗手竟然是雍容華貴的女性;
你從畫舫里走出來就跳上了戰馬,
以龍泉寶劍取代玲瓏玉佩。

雖然百年前你就因此而身首分離,
和1907年所有的紅花綠葉一起,
落入拌著血淚的泥土,
在世世代代的夢裡靜侯著另一個花期。

你永遠是那樣嫻靜和溫柔,
一位落落大方的大家閨秀;
雖然你那雙白皙的手引爆過雷電,
使得紫禁城內外一片狼藉。

就像一輪皓月離雲而出,使我——
一個國破家亡而且懵懂無知的孩子,
得以呼吸到至美的芬芳,
得以瞻仰到至善的綺麗。

我永遠都能記住你的樣子,
儀態優雅、無限關愛地俯視著我,
就像記住我的母親和姑姑、阿姨,
以及你們與日俱增的美麗。

我在很幼小的時候就知道,
你走出深閨踏上夜路,是為了
走進寂寞的夜行者們的隊伍,
去迎接註定要出現的華夏晨曦。

你相信先行者們項上噴湧的熱血,
能把漆黑的烏雲濡染成鮮紅的朝霞;
於是,你也要拋灑自己的熱血,
於是,就有了軒亭口的一聲長嘆。

你把美麗的面頰轉向未來,
未來只是你幻覺中的一抹淡青色的晨光,
你的未來不就是我們的現在么!
你輕輕地吟誦,安祥一如月光:

「秋風秋雨愁煞人!」
你用極度蒼涼的古越鄉音發出一聲嘆息,
傾吐了三千年壓抑的悲情,
給二十世紀留下了一行最深刻的詩。

整整一百年過去了,
一百年的中國都沉浸在血泊之中;
烏雲最終——最終也沒有被濡染成朝霞,
雖然我們拋灑了江河那樣多的熱血……

這是百年來希望與失望爭辯的交點,
這是百年來幻想與現實議論的話題;
時間太長了,流血太多!
鮮艷的紅已經凝結為深深的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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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你去世三十年以後,中國
又一位使男人們汗顏的女性誕生了;
她出生在錦繡江南的姑蘇,
一座被稱為人間天堂的古城。

當她還在北京大學求學的時候,
忽然有了一個驚人的發現,她發現
大多數中國人的眼眶裡都沒有眼珠;
他們的眼珠都到哪兒去了呢?

她不敢看那些血紅而又空洞的眼眶,
可為什麼人人都不覺得有什麼缺失呢?
失明不是最大的缺失么?而且
他們個個都快活得像學舌的鸚鵡。

她立即走向未名湖畔,以水為鑒,
從自己的身上來驗證一個重大的事實。
謝天謝地!自己的眼珠還在,
而且熠熠生輝,甚至咄咄逼人。

原來所有中國人都自動摘下了眼珠,
把眼珠緊緊攥在自己的手心裡;
是為了害怕出現視覺上的謬誤,
諸如把光明看成黑暗;

把天國看成地獄,
把神聖看成妖孽。
億萬人只能瞪著空洞的眼眶,
按照一雙眼睛來認知世界。

而她卻偏偏要冒天下之大不韙,
去觀察被封鎖、被凍結的大地,
透過霧靄重重的來路和去路。
透過斑駁的光影和瞬息萬變的色彩……

於是,她就成了一個可怕的異端,
居然敢於在眼眶裡保留一雙眼珠!
居然還敢直面那顆唯一的太陽,
而且認真地去探究它黑洞似的內核。

為什麼太陽散發出的不是熱能,
而是一陣又一陣刀鋒的寒光?
於是,她對那顆超自然的太陽,
產生了理所當然的懷疑。

懷疑太陽?!多麼可怕的懷疑啊!
幾乎所有的人都選擇了懷疑自己。
自覺自願地在每一顆細胞里追尋原罪,
把別人強加在身心上的災難當作恩典。

我們是個人人都在懷疑自己的民族嗎?
我們是個人人都在盲從偶像的民族嗎?
我們是個人人都在信奉仇恨的民族嗎?
我們是個人人都在自甘為奴的民族嗎?

遙想春秋戰國那些如火如荼的歲月。
諸侯們忙著為霸主的稱號廝殺;
而大地上繁星璀璨般的諸子百家,還能
競相自由地閃現各自的光彩。

我可以堅持我的強國夢想,
你可以堅持你的民本童話;
你可以指斥我為詭辯、謬誤,
我可以譏諷你為異端、邪說。

但他們都堅定不移地寫下了
流芳百世、燭照後世的典籍;
秦始皇能把六國的宮殿都付之一炬,
卻無法徹底焚毀竹簡上書寫的文字。

在印刷術還沒有出現的年代,經典
卻神奇地從草民們的記憶中複印出來。
當偉人為一己之見而滅絕眾志的時候,
他就註定要成為千古罪人。

中華民族有過如此眾多大智大勇的祖先,
卻繁衍出如此眾多缺乏自信的後代;
不僅主動摘下自己的眼珠,還要
用木屑去填充大腦里丟失的記憶。

她——一個卓越的思想者,
在絕對禁錮中探索思想;
她——一個活躍的自由人,
在完全孤獨中追求自由。

當所有的中國人都蒙在鼓裡的時候,
她卻能感覺到潮流最輕微的涌動。
在落葉的第一聲悲嘆里她卻能傾聽到
隆隆逼近的、寒冬的車輪。

她曾經一再痛苦地補綴過破碎了的夢,
期待過人性的善良能糾正絕對權利的暴虐;
而她等到的卻是冰冷的鐐銬和煉獄,
從此她就把夢的碎片丟棄,任由西風漫卷。

與夢境決裂之後就是絕境!
歲月一如荒原;
與夢境決裂之後就是地獄!
歲月一如井底。

她只能仰望一孔夜空,
偶爾才能看到一顆流星飛過;
一絲風、一絲風都沒有,
更何況是電閃雷鳴。

愛她的那些人曾經希望她妥協,
因為只有妥協她才能把自己留給親人;
她卻沒有接受這個順理成章的理由,
因為妥協后的那個人已經不再是她了。

她當然知道鐵窗外就是杏花春雨江南,
就是母親溫暖懷抱里難分難捨的親情;
就是好心人婉轉而動聽的勸慰,
就是雨水一般的淚水沖洗掉渾身的血跡。

還有河邊那些洗衣裳的鄰家姐妹,
她們或許只能把同情和困惑掛在臉上。
一張柔軟而溫情的網,
無聲無息地飄落下來。

或許還有志同道合的朋友們的悄然來訪,
斗室里充滿壓低嗓門的激烈爭論。
在死寂中的牢獄里點點滴滴的積蓄,
此刻都成為噴涌而出的狂濤。

血肉里剖出的珍珠啊,
帶著血跡也會光芒四射。
這樣的時間有多麼幸福啊!
但這樣的時間又是多麼的短暫!

緊接著就是意料中的闖入,熟悉的手銬。
熟悉的偉人「語錄」,熟悉的警車呼嘯。
警察只知道對她施行恣肆的羞辱,卻不知道
未來的億萬中國人會為這一刻痛不欲生。

她所以一再拒絕出獄的「恩惠」:還因為
她知道,出獄后她就成了一顆釣鉤上的餌。
而且對於不自由毋寧死的人來說,
獄外和獄內的差異實在是微乎其微。

他們要她放棄的是思考,
是視聽和發聲的功能;
她要向眾人大聲喊出的是真相:
——此時此刻不是黎明……!不是!

戳破一隻最龐大的氣球,
只需要一枚繡花針的針尖;
因為氣球里全是人工填充的空氣,
輕輕的一刺,龐大就化為渺小了。

在黑白顛倒成為生活準則的日子,
中國人必須習慣黑色的白和白色的黑,
這種認知的顛倒已經成為生活的惡習,
而且在血液里衍化為頑固的遺傳因子。

給了所有獨裁者創造奇迹的條件,
他們把億萬人的流血悲劇導演成鬧劇,
一次又一次在中國隆重上演,
神聖、荒誕而又具有極大的張力。

她獨自在煉獄中
曾經這樣苦苦地思索過:
「我們不惜犧牲,
甚至不避流血;

在中國這一片厚重中世紀的遺址上,
政治鬥爭是不是也有可能,
以一種較為文明的形式進行,
而不必訴諸流血呢?」

回答她的卻是兩粒向她近射的槍彈,
為此她最終付出了全部沸騰的熱血,
以及母親的風燭殘年和五分錢的子彈費,
無疑,那五分錢是 「人民幣」。

她早已留下過遺言:
「告訴活著的人們:
有一個林昭因為太愛他們
而被他們殺掉了。」

她面對的幾乎是全體的背棄,
不!不僅僅是背棄!
成千上萬個本可以拉她一把的同胞,
在客觀上都成為落井下石的兇手。

在絕對的高壓之下,
面對一線苟活的誘惑;
這個偉大的多數都成了從犯,
甚至保持沉默的人也寥寥無幾。

他們只能逆來順受,頂多只是
沒有以陷害同類的手段去換取寬恕。
而更多的人在一夜之間,都成了
站在至愛親朋背後的「蓋世太保」。

我們,是的,是我們!千真萬確!
我們再也無法逃脫罪責了!
宇宙間每一顆水珠,
都留有我們行兇的影子。

幾千年來,是的,幾千年來,
在有皇帝和沒皇帝的帝制時代;
我們總是在屠殺……總是在屠殺
我們自己最優秀的兒女。

林昭比秋瑾姑娘要艱難得多,
林昭比秋瑾姑娘要孤獨得多;
秋瑾姑娘的最後一刻還有一個
拋頭顱、灑熱血的刑場。

皇帝還宣讀了一道奉天承運的聖旨,
還公布了一張等因奉此的布告;
還委派了一員色厲內荏的監斬官,
還擺出了一支旗、鑼、傘、扇的儀仗隊。

甚至還有人跳起來怪聲叫好,
像戲園子里買站票的看客那樣;
把秋瑾姑娘當做替天行道的江洋大盜,
當做殺富濟貧、打家劫舍的女俠。

說真的,我對秋瑾的對手很有幾分尊敬,
因為他們還敢於當眾暴露他們的卑鄙,
甚至也沒有掩飾他們怯懦的驚訝:
原來暴徒是一個如此美麗的弱女子!

連她都被迫拿起刀槍,
義無反顧地向大清皇朝衝刺,
大清皇朝也真的是氣數已盡了!
在精神上秋瑾給了清廷致命的一擊。

當林昭從生的黑暗走向死的黑暗那一刻,
只有幾個驚恐的孩子偶然看到過她;
孩子們成長以後才知道這是一次私刑,
而且公然假以國家之名。

我們不禁要問:為什麼沒有一張布告?
為什麼沒有一個刑場?
為什麼給她一個「精神分裂症」的診斷?
槍斃難道就是給精神病患者的處方么?

她曾自豪地預言一個節日的到來:
「那時候,人啊!我將歡欣地起立。
我將以自己受難的創痕,
向你們證明我兄弟的感情。」

「普洛米修士翹望著黎明,
夜在粗礪的岩石上輾轉。」
我們將一直等待著那個節日的到來,
大聲呼喚著迎接她的歡欣起立。

把黑色的白還原為黑!
把白色的黑還原為白!
還中國以真實!!
還林昭以美麗!!!

初稿於1997年7月15日——秋瑾姑娘在紹興軒亭口就義九十周年紀念日
完稿於2007年7月15日——秋瑾姑娘在紹興軒亭口就義一百周年紀念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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