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次回國,我媽講了很多她和她家裡的故事,我聽了很感興趣。他們那一代人的經歷,對我們這一代人來說沒有經歷但也能想象得到,也許我們的下一代卻很難理解他們,而我們的下下一代人也許根本就不明白這種生活狀況。
我不想寫也寫不了我媽詳細的故事記錄,但是有幾件事讓我很難忘。
我媽生在農村的一個中農家庭,有一個哥,三個姐,她是家裡最小一個,由於姥姥和姥爺的個子不矮,我媽和她的哥姐幾個都不低,但是唯獨我姥爺的形象在我的腦海里卻很高大。我舅舅和大姨一家日子平常,而二姨和三姨一家的生活卻充滿了人生的悲喜劇。
在那個缺吃少穿的年代,人們思想傳統又封建,我姥爺卻格外想得開:由著我媽,沒有讓我媽小時候痛苦地裹腳;姥爺生性開朗愛說笑話,女孩子們吃飯也可以說話、大笑;我姥姥發脾氣要打孩子時,姥爺總是像老鷹似的張開雙臂,把孩子護在身後,讓孩子趕快跑掉;允許我媽和她的幾個姐姐去村裡學唱戲和扭秧歌;對我媽的「晚婚」態度可以接受;姥爺說:孩子們不必如何如何孝敬我們做父母的,只要每年記著我們的生日,來看看我們就可以了。最感人的是:在「城裡」大學工作的我爸和我媽見面定親,除了給我媽買衣服和布料外,還給了我媽30元錢,我媽拿著錢回家,告訴了姥姥和姥爺,沒想到姥爺說道:「他(指我爸)在外工作工資不高,你要他的錢幹什麼?」弄得我媽不知所措,後來在和我爸一起「進城」的路上,還是把錢給了我爸,讓他買了車票。我姥姥和姥爺嫁出去自己最小的閨女,卻沒有收取彩禮!那個艱苦歲月里,30元錢是可以解決家裡的一些困難,至少以緩解一下當時生活的緊缺,可姥爺卻是如此大度。後來我跟同事講這件事,同事說:這不是錢的事,是一個人的品性使然。在那個年代,我姥爺的品性實在難得!
我媽的二姐一家和三姐一家的生活典型地反映了中國社會動蕩和變遷。大概是五、六十年代,我三姨嫁給了像有地主成分的一家,生活過得的確富裕,家裡總有吃不完的糧食,常常背來接濟舅舅家(姥姥、姥爺與舅舅家同住)。而那時的二姨家,有七個孩子,家大人窮,一家人吃了上頓沒下頓,日子過得非常艱難,時常要靠親戚的幫助度日,家裡貧窮得在農村出了名氣。
沒想到「文革」一來,三姨夫因成分不好,不斷戴高帽遊街,最後被逼跳井而死,從此三姨一家老小陷入了巨大的悲慘之中,沒有了吃沒、沒有了穿(全被沒收和共產)、沒有任何社會地位,在村裡抬不起頭,三姨一個人不得不背負難以想象的生活重擔,腰杆子早早就彎曲不直,從此再也不能過正常人的日子了。相反的是,二姨家的生活卻在這個時候變得越來越好了,孩子大了都能掙工分,家裡分的糧食吃不完有了結餘,七個孩子熱熱鬧鬧,一家人歡聲笑語,親戚朋友來來往往不斷,日子過得紅紅火火。
人生真是有無法預料的波谷波峰,大起大落的日子。
我妗子(舅媽)自從嫁入我媽家,一直沒有停息過勞作,到如今90多歲了,依然身體硬朗健康,我們都知道這全得益於她一生的好脾氣。在艱苦歲月里,她寵孩子、從不打罵孩子、對大兒子付出的心血在村裡是出了名,終於她的大兒子(我的大表哥)到城裡打工去了,可留下了很不懂事的兒媳婦,常常在家裡指桑罵槐、無事生非,鬧事不斷,可我妗子從沒有和一般見識過,依舊帶大了所有她可以照看的孫子、孫女們。孩子們都成家了、舅舅去世了,我真不能想象她獨自一人是如何度過了這麼多年。我和弟弟、弟媳去看她,我妗子依舊滿面笑意,回憶我小時候回老家留下的笑料,用她那有些顫抖的手給我們做飯,還擔心著我們「城裡人」能否吃得慣她做的飯。對她的生活環境我們的確很是不安,可我們至始至終都沒聽見她對孩子、對生活的任何牢騷和不滿。我的妗子,一位大字不識的農村婦人,在經歷了無數苦難之後,卻依舊是那樣溫和和樂觀,這也許就是她最關鍵的長壽「秘訣」吧。
我媽一輩子普普通通,在大學里如大海里的一粒沙子,但她勤勤懇懇工作幾十年,曾被評為「優秀三八紅旗手」一次;改革開放初期,被評為院級「優秀工作者「一次,在一所成千上萬教職工的老牌大學里,她已是很不容易了。
路邊看到:火紅的小柿子依舊掛滿在冬日裡落盡樹葉的柿子樹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