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瑜伽老師們

教室普通大，三排人，滿堂最多能裝滿七八十人，九十分鐘的課程了，只有老師一個講，大傢伙要麼面對鏡子做一致的動作，要麼躺要麼頭朝地，也有背對鏡子的時候，那是我最期待的時候，因為那面牆上散落著淡淡的竹影和幾許葉瓣，清雅揮灑，寧靜至遠。

還記得剛上的第一節課，先自報首次來這的學員，我有過yoga基礎，老師看得明白，沒怎麼特別關注我，幾乎眼光也從不在我身上停留。上完課後，卻是我身邊的一位女學員主動招呼我，誇我。很可惜那個同學長什麼樣，我記不全了。之後常常進出這扇門，這位我的第一任老師也常常在台前，我們雙目相對，不曾見他的眼裡有過熟悉我的神情，甚至從來沒有過笑意。即便如此，我還堅持著我嘴角微微地上揚，沒有更多的語言或面部神情，偶然上完他的課，在自己背影快要面對他的時候，輕聲說聲謝謝，有時候也加上他的名字一起說。他的名字叫kevin，是個老頭，很瘦，話語很低，緩緩的，上他的課，總覺得他和學生互動又少，更像他老人家一個人的課堂，自我悠哉，最常聽到的一句是你會享受這個動作。然而更衣室里的女生們，大部分是那些上了些年歲又愛三八的人常取笑kevin老師的這句話，聽多了幾次，是有些疑惑為什麼明明很不舒服的動作，我們的老師卻那麼淡然還那麼享受呢。這句他經典的話聽多了，望塵莫及之餘，羨慕他老人家的心無塵事，雖不怎麼親近大家，也不算那麼高高在上，所有老師里見得最多的是他，一是湊巧他的課程和我的活動時間吻合得多些，二是這位老師可能多少是半個負責人，沒有他的課，他也常常在那裡，網頁里他的照片我一眼就能識別，嘿嘿，老頭是很好認的啊。就這樣一位淡淡的人，我幾乎放棄他能再與我相知，或再進寸步，可有件事的發生讓我說不出的感受。

那天匆忙準備上課，全副武裝后發現自己卻忘了根扎頭髮的頭繩或是橡筋。從教室回到前台，安靜等待前台的工作人員先處理完別人的事情，kevin正站在工作人員後面，我沒有看他，他卻在我還沒有開口之前主動遞給我櫃檯里專門預備的一排色彩斑斕的橡筋讓我自己選顏色，那一時刻的我詫異地只剩下那雙不小的眼，之前沒有用這雙眼與他的神眼四目交匯，更沒有搔頭弄耳讓旁人猜出我的心思。我愣了半天，只吐出一個單詞why，回報我的是第一次他對我的專誠微笑，i can read minds，不多言語的回答，卻讓我著迷。剩下的課，心不在焉，這個老頭讓我好一陣揣摩。這之後，我沒有過多地拓展我們有過的默契，但卻越來越感受他的細微關懷。有一次他的課上，第一個動作完成，我實在忍不住退堂吐痰去了，再回到課里，他不經營地走過我的位置，小聲問一句ok? 下一次，是他老人家破天荒地讓我感動得無語，他親自蹲下身來，手把手地指導我不規範之處。以後上其它老師課的時候，我不留神總能看見他在前台那個位置留意著我們大家的動作。kevin，我的第一任老師，起先不會讓你覺得他關注你，交往漸深，越來越能感受他的如絲如發的細心和體察，他彷彿讓我親身觀賞了一位紳士，或是體會了自己國都處世文化中最講究的那個度，還有稍稍理解了些那個我總有些不惑的俗語，交淺言深非禮遇。

了解任何事物和對象需要一個過程，有不少時候生活中最細微最普通的情節和尋常故事是那麼啟迪和震撼自己，被感動被觸摸的不僅僅是自己的五官，更多是心理的一些東西。那些老師還有那些面容流露自信和獨特的學員們在你身邊一起分享共同的時光，沒有更多的語言交流，卻是常常被他們非凡的氣質所吸引。常被人誇自己有點不同之處，比起那個小館里熱衷瑜伽功課的師生們，我卻是是他們中最不顯眼的一個，從他們的雙眼裡他們神情里，我羨慕不已的是那些少有的特質，自信，仁愛，淡定，堅毅還有一眼望到你心裡的那種洞察和深邃之極的穿透。（kevin老師能那麼自然地把我心裡需要的東西拿給我，這不是偶然，是他們這群人所具有的魅力和神力。）大半年前自己第一次正式操練瑜伽開始，我就知道自己下半輩子，是離不開它了，回到這邊家的時候，我也特意求朋友帶我去當地的瑜伽學習探訪，在認識kevin前，我甚至想過要成為專業的瑜伽老師，還想在家鄉所在開個瑜伽館，我真的認真想過這些事。這些念頭如今沒有膨脹起來，不是自己的猶豫或是願望和現實的差異，讓我再次重新評估自己和面對生命中又被點燃的一個理想的轉折點，卻是這家瑜伽館，這裡的老師，這裡的一切，這裡的感知。首先是心，每一個老師都是那麼盡善盡美，各具風采，讓我覺得自己和他們的距離不僅僅在動作的理解和覺悟中，更讓我意識到我遠非他們已經達到那一層心靈世界，我沒有他們心中對瑜伽的崇敬摯愛和通透理解，更無法接近他們已有的對生命的感知和共融的境界。暫時說的這些沒有事例舉證，無法令人信服，很多是綜合起來的感受，是每天和他們水乳交融在一起體察到的深度。無論如何，我推遲了自己成為瑜伽老師和開瑜伽館的夢想，我想更多地紮實地體驗和修行，多則十年，少則三五年，當生命中真的升華到一定的時候，再來考慮自己當老師，自己開練習館，推行瑜伽，傳播和生命同樣寶貴的一種精神。

有位女老師，當第一次見著她就莫名被她吸引的那種人，還沒來得及記住她的臉，她的名字，已經是告別散場的時候。喜歡她，喜歡她愉悅動人的口令，傳授動作時流水一般的體形和行雲一樣的神情，喜歡她彷彿能和自己一起呼吸的語氣和表情，喜歡她，更是因為那天她把一首生日歌唱得那麼傳神那麼悠揚，隨意的變調和空靈般的高音迴旋，信不信由你，我第一此聽到那麼好聽的生日歌，還是自己和一大群不認識的人躺在地上練習瑜伽的空間，更是一位不尋常的老師唱給她自己也可能不認識的學員聽。她好漂亮，允許我不再誇她的容貌形態，如果我是個男孩子，當晚一定約她出遊，真的。瑜伽課的慣例，最後結束前，示範老師需要說一段話，再用類似阿門的印度祝福語結束。這位讓我莫名其愛上的老師的最後課程一定是唱她自己的歌，那樣的歌聲縱然是不愛瑜伽聽者也一定會被感動的。

所有人中我最喜歡的是bill老師，喜歡他不僅僅是那裡的異性老師里他最是溫文爾雅，內外兼備，最特別的是他給我的感覺，我總覺得他是女的，神情含羞，目光柔和，軟語綿綿，但他肯定不是gay,男生女相該是少有的天賜。其實我很少以貌取人，自己的朋友堆里才比人秀的多了去了，bill的親善外形和溫柔內涵綜合所長大概是吸引我所在。他的課只在周日的早上，遇上他的機會不多，還記得第一次參加他的課，我去的晚，留在各排中間的夾層位置里橫著練習，不是很自在。循循善誘的他在路過我的時候，用簡約有趣的表情向我表示同情，再轉到我周圍的時候，卻是換成稱讚和欣賞的目光，這些細微的互動和kevin老師對待新人全然不同，我想每個人都會在意自己最初被關注的時刻，首次認識的場合特別重要，俗話說的第一印象也。人總是social的，也是群居的，善於和人交往，主動應酬新人，這些technical是符合大部分人類的心理需求。回到這位大眾話的人物，逐漸發覺他的口令很多時候是自己在對自己說話，說著說著會像個教授似的，細細講解為什麼要這樣那樣，其實聽的人大都專心應付和控制自己動作中難點，只有聽多幾次，動作穩定了，才能感受我們的教授老師的精華總結和剖析闡述；課間的時候，一兩個特別年輕的女學生愛圍上他，認真提問，探討常規動作里的並不是人人都能感受到的細微要求，我絕對相信bill老師的業務知識是最紮實嚴謹的，只有很靜很靜地研究它，方有他的水準和境界。這也是接觸多了，慢慢體驗到他的特別，然而最打動我的時候不是他的溫柔，不是他的精學，也不是他善於言辭和主動交流，卻是他的愛心。大病小愈的第一堂課碰上了他，沒做幾輪動作，漸漸有些不支，特別難受的時候，我只是閉起眼，默默地繼續。不一會就聽到他輕微的話在耳邊，sit down for a while and take a break，自己就那麼順從地坐下了，沒有再跟著大家，再不久就感受到他輕輕地摸了一下我的背，最後下了課，他還不忘多問一句。不要笑我，就是因為這個，我很感激他，就像燒糊塗的時候等待和欣慰著的片言溫語。有個星期居然常常見到bill老師，他沒有任教，只是當自己一名普通練習生，站在隊伍里起先一點也不顯眼。當我差異地注意到他時，不自覺地會多看他幾眼，也會忍不住暗笑著他的動作不夠好看的時候，好看的時候呢，也暗暗學著他的一些小細節，這樣的老師算不算我最喜歡的一位呢？

最後一位想要記錄下的真是外婆，說不准她的年齡，但一定是讓你見一眼就會楞一會的老人家，楞在她的風采上，也楞在她嬉笑顏開的兩個小辮和總穿著五色斑斕的舞鞋上（Yoga課大部分的學員是赤著雙腳的，眾多本色的腳丫中間，更突顯這位大腳小太太的美舞鞋），更愣在如此年紀卻又青春依然的昂揚里。

dinan外婆總帶著微笑，甜美如少女，韻柔若少婦，通達似如來，實在是個可愛的老太。她的課別具一格，道具出奇，開課的信號是兩隻叮噹脆耳的小鈴，不一會她又從包包里掏出個裝滿冰水的泡泡球，讓那些頂不住熱浪需要些cool down的學員鎮涼之用；再不一會，她又舞動兩塊小方巾，時不時俯下身來，為汗流浹背的學員們擦汗安撫，側面看著她的親和動作，很難不當她大家的外婆；再過不了多久，不知道哪裡變出了老花鏡，運動課里居然有朗讀詩書的時候，外婆是在大家喘息休息的片刻，讀上幾段書摘心得，或是瑜伽界的最新動態，前輩們的預測和感言，或是哪個大師級的人物回應她小老太婆郵件疑問，還有不知哪裡掏來的最經典瑜伽動作的展示圖例。在她的一些心得里，我多少品出佛家的重要心訣，對任何困難或是喜或是悲，face it, deal with you and pass it. 老太太還擅長穿插分享和總結她生活中的即時故事，就像每天和你同在一個屋檐下的親人一起晚飯的時候說起當天的一些要事，比如差點遇到車禍啊，再比如要好好感恩就因為車禍沒有發生，無論遇上什麼，總有轉機的時候，You never know。不用擔心我被「愚」化或者「感」化，我只是個過客旅人，不時留意到生命長河裡一些sparkling的人或事，更是從不同的角度感受世界，卻只用自己的大腦聯想思索對比一些現象事情和規律。dinan老太太是個很能讓身邊人受鼓舞和感動的人，無論是見微知著或是見著知微，我總想著自己真老了，能有老太太一點點的味道足已。老太太從心理疼愛著她所有的學員，A+++是她誇我們的用語，雖然叫不出每個學生的名字，常常是看著你，叫著別人的名字也誇得那麼自然和諧，她總是叫我Ms. Yellow, 我知道她不是叫別人，也絕沒有影射種族背景的意思，一點也沒有，她是用最簡單的方式表達著她的矚目和關愛，她不止一次的當重誇我，每當我做到她意圖指示的那些要點動作，她忍不住輕輕摸一下我身體部位在那一瞬間展現出的獨道唯美。我最愛最愛的是她每堂課的結束語，謝謝大家把生命中寶貴的九十分鐘分享與我，我相信這些詞令不單單是言語中突顯彼此關係的修辭，更是出自她真誠的心，一個過了大半世紀的老人對生命的珍愛，對我們這些學員的珍視，對生活的珍惜。

來到這個瑜伽館只有一季，最後一次上完課，我一個人呆了很久，沒有告別任何人，默默地和自己的一段生活告別，心裡數著每一位老師，每一個可親可近的人，與這些人永遠的告別，匆匆而來，短暫離索，生命的腳印在我的歷史檔案里孰重孰輕，日日為瑣事奔波，來不及細細體察身邊默默無聞的普通人在普通日子裡那顆不普通的的內心，卻是上蒼還記得眷顧我，讓我忙完自己稍有停息，讓我的心靜得下來去品位過人，品位人生，品位自己，可真味還沒有品出幾分，又要踏上新的歷程，再次如同被遮了眼的那頭驢隨著磨盤為了眼前永遠得不到的胡蘿蔔，周而復始地被人生的大轉盤裡牽引，徒勞，消耗著生命。孰重孰輕，自以為知道答案，可又耐何於我自己的軌跡。

寫下這個館里給我一些特別感受的人，知道自己永遠成不了他們，只是記錄下東西方全然不同的世界里偶然走到一起的靈魂而已。如今遙想他們，就如夜裡讀完一段感慨的文字之後，舉目仰望天空時候的那份遐想。

歲月靜好，以前的，現在的，以後的所有的朋友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