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篇帶有上海腔味道的「老舉三」寫得很有味道,實在是好看。寫的是老里八早發生的事體。上海愚園路江蘇路那一帶是名人彙集、故事瞎多的「上只角」。作者的網名叫「三阿姐拉老公」(三姐的老公),這篇文章我也是從網上某個人氣帖里一段一段挖出來拼接而成的。作者憑著記憶,點點滴滴的寫,越寫越放鬆,弄堂味道十足,老扎勁的。去年的《上海文學》雜誌(第7期)曾經登過這篇文章的「潔本」,可惜原帖里特有的那些精氣神,被小編輯刪得精打光、光打精,讀起來沒勁了,所以我還是把原生態帖子貼上來,文章邪氣長,統統在格達,你有胃口就慢慢叫看伐,橫豎日腳長了。 交關地方缺上海味道,我修改了,上海朋友再幫幫忙!
285弄的門牌是算在江蘇路上的。老底子這條弄堂綠茵婆娑,庭院深深。1959年,一場颱風把弄堂最末的一堵牆颳倒以後,後面的一條江北棚棚弄堂就突然和花園洋房鼻頭碰鼻頭。從此285弄就沒有什麼好日腳了,大大小小常常被欺瞞。
285弄28號有兩個人近來常常會被提起,一個是吳征,一個是張子靜。 吳征就是楊瀾的老公,媒體上見到他,總是一隻湯婆子面孔,倒梳油頭,八字鬍增加了他的商賈氣。
吳征小名叫東東,小辰光邪氣乖,書也讀得好,爺娘是教師,管得也嚴。吳征拉爺年輕額辰光賣相邪氣好,頭髮天然卷,皮膚白皙,像伊啊奶。東東長得像姆媽。東東有一個伯伯,弄堂里想小囝有點嚇伊,有辰光伊會邪氣奇怪地對著電線碼頭一立幾個鐘頭,落大雨還直直的立拉伊面。不過從來不打人罵人。
吳征一家住三樓,張子靜住一樓,偏西一小間。張子靜被媒體提起是因為伊呃阿姐張愛玲。張子靜就是他姐姐筆下的膿包弟弟,一個紅鼻頭瘦老頭。285弄全部是獨立的花園洋房。雙號從2到36,再加39、41、43三個單號。文革抄家,幾乎只只門牌號頭翻箱倒櫃。39號有兩家的批鬥印象深刻,一個是舊上海警察局長宣鐵吾的秘書,小學同班女同學的爸爸,洋瓶底眼鏡,斗的時候縮得像只蝦米,頭頸上掛滿步槍槍栓,格點綉跡斑斑的麽是是從院子里挖出來的。另外一個是鍾先生,我母親這樣稱呼他,老頭子吃雪茄煙,困難時期給鄰居做衣服,就在花園洋房客廳里,鍾先生悶頭量、裁,兩個白凈的老婆婆踏縫紉機。斗鍾先生,兩個老婆婆是陪斗,站在方凳上,作投降狀,一個老太身體有疾,一隻手掮不起來。原來她們是一對,是鍾先生的大小老婆。九十年代,弄堂已經難掩頹相,一天,東東帶著一年輕女子回家,弄堂里的人不大在意,後來想起來,那個腔調老好的女小囡就是楊瀾。
楊瀾第一次到吳征家裡去的時候,張愛玲的弟弟張子靜剛剛耐到樓下的居住權。
張愛玲把弟弟描述成一個窩囊廢,也許加重了他的廢物傾向。張子靜一直在郊區的中學教英文,退休后沒有方向,一直也沒有女人。後來有心人幫忙,張愛玲后媽身後的這間十平方多一點點的房子給他蹬。本來的玻璃窗都用報紙糊起來了,一隻古董級的黑白電視機,煞發煞發。張子靜一件鐵灰中式棉襖,拎一隻空瓶,到弄堂口小店換一瓶低價的葡萄酒。那時候,已經有張迷來瞻仰28號,有些台灣張迷,由圈內人領著,恍恍惚惚的,走進285弄,以為有什麼靈異出現,眼前除了老洋房的骨架還在,一派衰頹。那些人多多少少給了張子靜一些錢,讓他過得好一點。
28號這幢房子在285弄里有點不合流,其它小洋房風格顯著,細節還可以略觀一二,28號就平實許多。方方正正,沒有什麼凹凸,三樓帶坡頂,是吳征家的。這房子最早的主人是上海灘大亨虞洽卿,後來給美國人開私人醫院,40年代,陸續有人搬進來。其中包括張愛玲的爺和後娘。
我們都叫老太太姑姑,張愛玲將后媽描述成一個惡婦,她的文字力量太大,無以辯駁。其實姑姑是一個非常高雅的老太太,我對她用高雅一詞,尚覺無力。姑姑極有風度,面容端莊,皮膚是那種幾代人過好日子積累下來的白皙。孤身一人,倒耐日子過得穩穩噹噹。和鄰居合用一個保姆,沖沖熱水瓶,磨磨芝麻粉。她邪氣喜歡弄堂里乖的小囡,耐伊拉叫來,缽伊拉吃蜜餞,糖果,還衝芝麻糊。我在信箱的玻璃小窗口看到一封給她的信,寫著「孫用蕃收」,我很納悶,女人怎麼有這樣的名字。那是寄賣商店寄來的,說某件裘皮大衣已經出手。
知道張愛玲和姑姑的關係,是交關年以後的事了。她已經不在人世了。
有一次在朋友家的「派對」上遇到楊瀾。我問:「儂曉得吳征格小名伐?」 楊瀾不假思索回答:「東東呀!」「小辰光我一直捋伊頭。」「是伐?」和所有正宗上海小姑娘一樣,楊瀾將「是」的發音拖得長長的,在「伐」上收攏。
捋頭大概就兩三次,我有一點點誇張。
文革一開始,285弄立刻湧進來交關勞動人民。搶房子,有的軋在汽車間里。有些人極其猥瑣,其中有一個我們給他起了個綽號叫「挺半泡」,「挺」要用上海話來理解,就是留下,餘下,節約的意思。「挺半泡」每個月的水費電費都是一度,摳門得嚇死你。給他這個綽號的意思是,他和老婆上床,只放半泡,還可以「挺半泡」。
從那時候起258弄敗落的速度加快了。張愛玲的后媽——姑姑的院子28號也開始搬進搬出,來的比走的都要惡。姑姑的身體也越來越太板,傢具也越來越少。她一直是靠變賣家產來維持。早先,姑姑的房間雖擠,家私都是吃價錢的老貨,座鐘、照相架子都精緻美觀,連盛芝麻糊的碗盞、調羹都要甩新天地T 8幾條橫馬路。有一個時候抄家物資寄賣商店都消化不掉,姑姑的這點莫是也三錢不值兩。
再後來,在弄堂里碰到姑姑,我不敢認她了,她已經半盲,五官都走位了,眼睛上敷著怪怪的莫是,用一點點餘光看人。手裡的士滴克仍舊是老貨。
她叫了我的小名,「你認不得姑姑了。」她說。
「認得認得,姑姑你好嗎?」
「好不了了,好不了了。」姑姑講的還是標標準準的北京話,非常標準,不是那種衚衕串子的京腔,偶爾帶幾分蘇州音。她走路的姿勢也變了,像一隻斷腳蟹,也沒有人採(扶)。
她死在86年,後來才知道,姑姑的父親孫寶琦做過民國外交部長、總理。她嫁給張愛玲的父親張廷重已經30多歲了,抽鴉片,不育。張廷重當時還有19處不動產,金元券時候聽了蔣經國的話,交出硬通貨和貴金屬,結果一路敗下來,到住進285弄28號,幾乎光光了。28號的這間房子里,死過三個人,張愛玲拉爺,張愛玲額蠻娘,張愛玲額弟弟。 08/29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