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機緣
從2005年起,我在北京電視台《名師講壇》講「西方美術欣賞」系列節目。
從2007年9月起,我又在《中華文明大講堂》講「中國美術欣賞」系列節目。
這些節目的播出,給我的生活,帶來了一些悄悄的變化。
我的鄰居,甚至在附近賣報紙的、賣菜的、賣早點的,見了面,過去擦肩而過,現在往往會友好地說:
「楊老師,昨兒晚上看到您了,講的不錯,好!」
也有人發表不同的意見:
「吳昌碩不喜歡紅牡丹,為什麼還畫紅牡丹呢?您說了,我還是不明白啊!」
「我從來都說,這幅畫,畫得好,為什麼?就跟真的一樣啊!可是,齊白石的《蝦》,過去沒留神,您一說,我才明白,越畫越不真。可是,我還是真喜歡。為什麼呢?楊老師,您不說,我還明白。您一說,我倒不明白了。哈哈!」
我的同事也會說一些鼓勵的話:
「能利用電視台這樣的平台,作一些普及美術的工作,還是很有意義啊!」
還有一些遠方的來信,述說他們看了節目以後的感受,講他們的歡快和追求,也講他們的無奈和痛苦。
我與這些人們結緣,與電視結緣,起自
2005年一個秋高氣爽的下午,當時我正在清華大學階梯教室中講「藝術欣賞」,講到興處,不覺眉飛色舞,物我兩忘。浸沉在藝術的美妙情境之中。這時,忽然
湧入了一些人,他們有的站著聽,有的坐下記,還有的支開機器錄像。我在講台上,分身無術,只想等課後問個明白。不意,那些人在下課之前,已如飛鴻,渺渺而
去。心中不免納罕。好在事過境遷,漸漸地忘卻了。
大約過了月余,北京電視台《名師講壇》來電話,說是請我去電視台錄像。
我有自知之明。
首先,我知道,自己沒有任何個人魅力,我是一個平平淡淡的人。我不是靚女俊男,可以吸引人的眼球。
其次,我知道,自己講的是平平淡淡的內容。既沒有英雄豪傑,也沒有山妖狐魅,難以動人心魄。
再次,我知道,自己的表達方式是平平淡淡的形式,借用一句觀眾的話說,是學院式的。既沒有風趣,也沒有幽默,難以引人興趣。
由於上述原因,我很不自信。說個笑話,也許您不信,當電視台播出我的節目時,我常常不看。準確地說,是不敢看。
為什麼有人「偏愛」它?我想,只有一個理由:他喜歡平平淡淡。
這確實是一個平平淡淡的故事。人們會失望的。
這確實不是一個平平淡淡的故事。人們不會失望的。
二,道義
很多人問我,在電視台搞講座,為了什麼呢?
為了發財嗎?實事求是地說,我沒有發財,我也不相信在電視節目中能發財。
為了出名嗎?不。在這裡「出名」,就是群起而攻之,是不愉快的。「百家講壇」那些「名人」的命運,我看得很清楚。塞翁得馬,焉知非禍?
那麼,廢寢忘食,為了什麼呢?我曾經認真地想過這個問題。
我記得,那大約是2007年的殘春,牡丹已
經謝了。有人請我去北京郊區雁棲湖畔休息兩天。那時,《你能讀懂的西方美術史》還沒有最後完稿,中國美術欣賞的節目已經在緊鑼密鼓地準備。我不敢休息,帶
著書本去的。苦讀到午夜,很疲憊了。我到外面散步。外面很黑。但是,我看到,多數窗戶都亮著燈,或者竹戰正酣,或者歌聲正濃。我想,雁棲湖畔的夜讀,也許
只有我一個人。是的,我曾經憧憬過「紅袖添香夜讀書」的境界,但是,我夜讀時,從來沒有過「紅袖」,也不相信有了「紅袖」還能夜讀。
在這段期間,幾年了,我經常夜間苦讀、寫作。當我疲憊不堪的時候,打開窗戶,能夠迎來東方第一縷晨曦。
記得在《西方美術史》的後記中記下了我的真
實感受。我說,在電視台錄像時,「為了每一分鐘的精彩,我要把所有的知識儲存都調動出來。每一次錄完了像,我好像把心、把血都吐出來,肚子里空空的。現
在,我才第一次明白了『嘔心瀝血』這個詞的含義,我才知道這個詞是多麼的貼切!」其實,今天看來,哪裡有「每一分鐘的精彩」?自己感到「肚子空空的」,不
是說明付出有多麼多,而是儲存有多麼貧乏!
如果說,拍攝《西方美術欣賞系列》時自己明
白了「嘔心瀝血」的含義。那麼,拍攝《中國美術欣賞系列》時自己明白了「身心俱疲」、「江郎才盡」的含義。中國美術欣賞系列是連續不斷地拍攝和播出。每兩
周錄像一次,每次錄兩集。假如,在這個期間,清華大學研究生有課,或者外面有推不掉的講座,那就格外緊張了。其實,在不長的時期,我是可以忍受的。但是,
連續不斷的半年,我就無法忍受了。到了最後,腦子好像不轉了,一片空白。身體好像散架了,搖搖晃晃。有時枯坐在電腦前,竟然一個字也敲不出來。面對講稿,
竟然一句也背不下來。
那麼,我問自己,是什麼力量支撐著我,使我堅持下來呢?我想來想去,沒有旁的,就是道義。
我就在雁棲湖的那個夜晚,整理了自己的思緒,回到宿舍,看到了夾在書中的一張小照——就是印在《西方美術史》扉頁上的那張嘻嘻哈哈的小照,便提筆在照片後面寫下了一首小詩,回答了自己提出的問題。這首小詩寫道:
旁若無人一腐儒,仰天大笑如狂夫。
三杯美酒懶邀月,一片冰心勤著書。
妙手文章除舊貌,鐵肩道義化新圖。
平生唯此開懷事,蠅利蝸名有似無。
退休以後,將那「名利」二字看得淡了。
名利的追求,有沒有?有。但是,對於一個退
休了的、沒有衣食之憂的人來說,上一上電視,得到人們的稱讚。寫本書,得到一些稿費或版稅,當然是高興的。但是,能高興到什麼程度呢?實話說,很有限。所
謂名利,不過是「蠅利蝸名」而已。不能說沒有,但是,對於我來說,「有似無」。
所以說,現在,支撐自己工作的動力,不是名利,而是道義。
近幾年,我一直是這樣想的。記得2003年,在高等教育出版社出版了《藝術學概論》一書時,我就在書的扉頁上,寫了一首《西江月》:
你有一雙冷眼,他懷九曲熱腸。風花雪月又何妨,我把真魂暗唱。
拙筆嚴如斧鉞,豈容信口雌黃。滿腔道義化文章,怎敢謀虛逐妄!
這裡的「你」和「他」,都是指藝術家。什麼
叫「拙筆嚴如斧鉞」呢?在這句詞里,隱含著我生命中一段美好的記憶。在「文化大革命」結束之後,我曾經為哲學家楊獻珍寫過翻案文章。後來,楊獻珍叫我幫助
他作一點文字工作。當我讀到他在牢獄中所寫的交代材料時,感到一個很難解釋的事實,那就是批判他的「合二而一」、「綜合經濟基礎論」等三個哲學觀點,鋪天
蓋地,表現了那時的領導意志。但是,他對自己的理論觀點,沒有絲毫動搖,幾乎沒有一句檢討的話。有一天,我問楊老:「你為什麼不檢討呢?你已經在牢獄中
了,而且,看不到翻案的任何可能,有什麼必要堅持自己的理論觀點?何必讓人家說你『死不悔改』呢?」
楊老面上的笑容消失了。沉默良久,說出了一句我一輩子都不敢忘記的話,他說:
「一個人發表一篇文章,提出一個理論觀點,就像用斧子砍到自己的臉上,是一輩子都抹不掉的。」
就從這一刻起,我明白了「道義」的分量!
就從這一刻起,我明白了筆是什麼?筆原來不是寫字的,寫在紙上的字是可以擦掉的。筆是斧鉞,是往臉上砍字的,砍到臉上的字是一輩子也擦不掉的。
想到這裡,我的心平靜了。
節目播出了,想抹也抹不掉了。就像斧子砍在自己的臉上。
也許,我失去了很多很多,唯獨沒有失去道義。
三,靈魂
當我明確了道義的力量,我就更深刻地理解了藝術家。
當我更深刻地理解了藝術家,我就更明確了道義的力量。
中國古人說,畫如其人,文如其人,字如其人。
魯迅說:「美術家固然須有精熟的技工,但尤須有進步的思想與高尚的人格。他的製作,表面上是一張畫或一個雕像,其實是他的思想與人格的表現。」
我深信這個道理。
那麼,藝術家的思想與人格又是怎樣的呢?人無完人,金無足赤。任何一個人,在他的心靈深處,都有偉大與渺小、光明與黑暗兩個方面。
18世紀法國唯物主義藝術理論家狄德羅說:「說人是一種有力與軟弱、開明與盲目、渺小與偉大的組合物,這並不是責難人,而是為人下定義。」
中國過去有一副對聯寫得好:
百善孝當先,論心不論跡,論跡窮人少孝子。
萬惡淫為首,論跡不論心,論心千古無完人。
這就是說,每一個人的內心,都是複雜的。這
本來沒有什麼奇怪的地方。羅曼·羅蘭說:「偉人們之所以偉大不在於他們沒有卑劣的情感,而在於他們不斷地同自己內心深處的卑劣情感進行鬥爭而總是取得勝
利。」但是,不知道為什麼,人們對於藝術家靈魂深處的黑暗、渺小的一面,特別感興趣,廣為傳播。而且,總願意把它誇大為全體。
藝術家婚姻有變,人們說,多麼墮落!
藝術家婚姻無變,人們說,多麼守舊!
藝術家很大方,人們說,多麼揮霍!
藝術家不很大方,人們說,多麼吝嗇!
在這半年的時間中,我每天生活在藝術家的靈
魂之中。我深深地感到,一方面,他們就是我們之中的普通的一員,在他們的靈魂中,有與你、與我同樣的缺點,或者借用羅曼·羅蘭的話說,同樣的卑劣。另一方
面,任何一個優秀的藝術家,他們又不是我們中之一員。在他們的靈魂中,都有與你、與我不一樣的光輝,準確地說,是你、我永遠都無法達到的光輝。
張大千在敦煌用兩年零七個月臨摹了兩千餘幅作品,不但使自己兩鬢染霜,而且,賣掉了許多名畫,欠下了五千兩黃金的債務。有人出高價想買張大千的臨摹作品,然而,他在每幅作品都標上「非賣品」。最後,把這些作品都獻給了國家。
徐悲鴻用自己幾乎全部財產買下的《八十七神仙圖》,在他去世的第二天,家屬根據他的意志,連同他自己的全部作品,獻給了國家。
問問你,問問我,能夠毫不猶豫地把自己最寶貴的東西獻給國家嗎?
1945年的常書鴻,如果離開敦煌,可以是優秀的油畫家,可以有富裕的物質生活,可以有溫暖的家庭。但是,如果他留在黃沙漠漠的敦煌,他將失去工資,失去家庭,失去幸福。最後,為了敦煌,他選擇了後者。這是怎樣的勇氣和意志!
還有比常書鴻更加不幸的藝術家。比如,徐
渭、八大,他們一生沒有幸福,沒有溫暖,沒有愛情,沒有家庭。唯獨不能沒有藝術。他們把自己一生的全部,都獻給了藝術,而沒有索取任何回報。記得歐文·斯
通寫的《梵谷傳》中有一段感人肺腑的話:梵谷繪畫,沒有給他帶來任何的好處,畫是賣不出去的,他沒有錢,沒有健康,他似乎是一個多餘的人。然而,只有他在
作畫時,他才覺得自己是活的。他像一架機器,早上裝進去的是顏料、麵包和水,晚上出來的是名垂千古的作品。目的是為了什麼呢?當然不是為了賣,他知道沒有
人買他的畫。那麼,他為什麼要驅趕著、鞭策著自己,去畫那些已經塞滿床下的油畫呢?成功已經離開了梵谷,然而,他可以沒有妻子、家庭和子女,他可以沒有愛
情、友誼和健康,他可以沒有可靠而舒適的物質生活,他甚至可以沒有上帝,他唯獨不能沒有繪畫,那是比他自身更偉大的東西,那才是他的生命。這就叫做為藝術
而獻身。
這段話,同樣適用於徐渭、八大,適用於一切優秀的藝術家。
問問你、問問我,能夠為了事業犧牲自己的一切嗎?不能,我就不能。
節目播出以後,我收到了一些電話和信,他們告訴我,在看節目時被感動得流淚。
劉海粟在人生的低谷,那是難忘的1957年,他被錯劃為右派。他的一級教授,他的大學校長、政協委員,都被免去。他寫了一幅對聯:
寵辱不驚,看庭前花開花落。
去留無意,望天上雲捲雲舒。
我是這個時代的見證人,我知道那是一個怎樣的時代。能有勇氣寫出這樣的對聯,在他的心裡,蘊藏著的是怎樣的一個靈魂!
問問你,問問我,當大難臨頭,能這樣從容面對嗎?沒有出賣過朋友、親人嗎?沒有出賣過自己嗎?
有。我自己就有。至今想起來,慚愧萬分!在大師純潔善良的靈魂面前,我一次又一次地「懺悔」。我一直想找一個合適的時間,把這段折磨我半生的慘痛歷史,告訴年輕的朋友,也告訴製造這段慘痛歷史的、在當時被譽為「又紅又專」的朋友們。
大家知道,齊白石是名揚四海的藝術家。但
是,很少人知道,當齊白石60歲時,他不是名揚四海的藝術家。60歲是怎樣一個年齡?當我們還不到60歲時,就在考慮種花養貓、安度晚年了。齊白石之所以
是齊白石,就是他有勇氣在60歲時,實行「衰年變法」。他有勇氣在門口貼出一個條子(或者說,是發表了一個莊嚴的宣言),上面寫道:余作畫數十年,未稱己
意。從此決心大變,不欲人知;即餓死京華,公等勿憐。這是何等的勇氣!這是何等的事業心!這是怎樣的一個純潔的靈魂!正是有了這個純潔善良的靈魂,在70
歲時,齊白石才成為了齊白石。
這個節目播出后,我有一個極好的朋友,在手
機上,發給我一段很長的感人肺腑的話:「看了齊白石那集節目,激動得半夜沒睡著。齊白石的靈魂凈化了我的靈魂。說實話,您講的齊白石鼓起了我精神中的、骨
髓里的積極向上的『元氣』。最近一段時間,發生了一些不愉快的事。在我精神中的、骨髓里的『元氣』大有損耗。但那天看完齊白石節目之後,突然心胸開闊起
來,比起大師們的精神境界,我的心胸是多麼狹小啊!是北京電視台的節目,補足了我精神上的『元氣』。我要寵辱不驚,大心胸做人、做事。這個節目,同樣感染
了我媽媽,以前我媽媽畫過油畫,後來工作忙,就把這個愛好放下了。退休以後,不知道做點什麼。聽了您講齊白石,原來以為齊白石是天才,現在才知道,六十歲
時他還算不上一個偉大的畫家。就在六十歲高齡時,不顧生活,下定決心,實行變法,以後,才成為偉大的畫家。到了八、九十歲還在改進畫蝦的方法,這是什麼精
神?自己為什麼不能作的更好呢?第二天,就去街上買了顏料……」。
藝術家的靈魂,感動了一些觀眾。為什麼呢?因為這次準備這個節目,著眼點就是與觀眾一道欣賞大師們的名垂千古的藝術作品,並且,通過這些名垂千古的藝術作品揭示藝術家的純潔善良的靈魂。實在說,我常常在深夜,為藝術家純潔善良的靈魂感動得熱淚盈眶。
我要為藝術家那些名垂千古的藝術作品唱一曲響徹雲霄的讚歌!
我要為藝術家的純潔善良的靈魂譜寫一首韻味無窮的長詩!
我要我自己並且也要朋友們都具有與藝術家一樣的純潔善良的靈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