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愛情,一般的愛情,不進則退,不澆灌則枯萎。
蘆芳和安德魯之間近而不親的關係維持了幾個月,直到有一天,蘆芳開始意識到安德魯對她疏遠了。他再也不走到她的工作台前來和她問候幾聲,敘幾句;他很久沒邀她去吃飯了;電郵也只限於工作電郵,再也沒有那「額外」的親切和關懷。
「安德魯,你近來好嗎?」有一次蘆芳實在忍不住了,就主動走過去跟他搭腔。
「挺好的。告訴你一件事,相信你會為我高興,我快要結婚了。」
那一刻,蘆芳覺得周身冰涼,一直涼徹骨髓。
「真好,為你高興,祝賀你!」她迷糊中說出了這幾句機械的短語。
她面無表情地轉身離開了他的工作台。大概一個小時后,她提前離開了公司。
「蘆芳她怎麼了?」安德魯問老闆。
「她說她不舒服。」
開車回家的路上,蘆芳心緒難平。她一直覺得愛情類似信仰。信仰是一輩子的事,愛上一個人,也差不多。今天她才意識到愛情和信仰之間的巨大差別。基督的信仰者,一輩子都在等著耶穌的到來,而愛情,不一定能等;別說一輩子,就是一年都難!
可這是安德魯的錯么?她平心而論,不是。要說有錯,歸結於命應該是最公平的吧。就算是自己猶猶豫豫離不開如卿,離不開這個家,那也是命。她和如卿的今天,她一切的艱辛,從她轉行電腦的那一天
----- 或者說得更根本些,從她出國的那一天起,就註定好了。
蘆芳回到家裡,見那棵枇杷樹下堆滿了磚瓦沙泥,家裡的裝修正如火如荼。廚房好了,客廳好了,現在已經進入到了她卧室里的那個加蓋的洗手間。她站在洗手間里四下望了望。
「如卿,我很想在這裡做個吊櫃。」她對丈夫說。
「那會很難看。」如卿回答。要他同意她的建議本來就是件很難的事。
「怎麼會,而且總比東西堆在外面好看。」她說。
「東西都是靠整理的。」
「沒有柜子怎麼整理?」三下兩下,他們爭了起來。
「你整理過么?試過么?」如卿反問。
為了吊櫃的事,她商求了好多次,最後如卿以一句「好好,我會安排」搪塞。而裝修完畢時,那個吊櫃始終不見蹤影。
那天晚上蘆芳迷迷糊糊做著夢,她夢見了房間里一個白色的吊櫃,上面刻著許多花紋。她以為自己是在福默,一睜眼睛,看見漆黑中移動著的兩根鍾針,才意識到是在家裡。一團窒息的黑暗夾著黑夜的氣氛襲上她的心頭,並迅速佔滿她的胸膛。
第二天,她來找姍姍。她在車道上碰見了溜狗回來的姍姍。姍姍的先生在內地做生意,每幾個月回來和她團聚一次。先生生意興隆,她也就不用工作。在這個五房三廳的高挑華屋裡,她不是做插花,就是玩擺設;不是逗小狗,就是看電視。
「什麼風把你吹來了?」姍姍笑臉相迎,細膩的雙頰釋放出一種特別的香氣。
蘆芳勉強笑了笑,「你又瘦了,減肥有方。」
「真的啊?!」姍姍大喜。「你好像也瘦了,你可不能再減了。」姍姍端詳著蘆芳。
「我不比你,我是勞碌命。」
「瞧你說的,你丈夫天天在這裡,你多好啊你。」見蘆芳臉色唰一下暗淡下來,姍姍關切了起來,「怎麼樣,如卿有沒有對你好點?」
蘆芳搖搖頭,「能不更壞我就感謝上帝了。」
「又怎麼了嘛?」
蘆芳於是講起了吊櫃的事。
吊櫃的事還沒講完,姍姍電話鈴響了。「你等等,是我女兒的電話。」
蘆芳漫無目的地環顧著姍姍屋裡的各式古董和藝術擺設,那邊傳來姍姍和女兒嘻嘻哈哈的談話聲。過了十幾分鐘,好不容易,姍姍掛了電話。
「你女兒真好,還給你來電話。」蘆芳羨慕地說。
「我記得你兒子也滿乖的。」姍姍說。
「現在大了,連我的電話都是高興的時候才接。」蘆芳說,只覺得喉嚨堵得發痛。
「咳,就是說,女兒比較貼心。男孩子都這樣,正常的。」姍姍不知道怎麼來安慰自己的女友。
「當初你勸我不要提離婚,」蘆芳突然提起這茬事來。「我在想要是我提了,現在情況不知會怎樣。」
「那恐怕會更糟。」姍姍說。
蘆芳搖頭:「不會。沒有什麼事會比現在更糟。」
狗兒在邊上搗亂,姍姍忙著收拾。蘆芳站了起來:「你忙吧,我該走了。」她也確實得去買東西了,還有家裡亂,她也得回去收拾。
走到門口,蘆芳想起來什麼。「哦,我有本書,下次來帶給你。」
「出書啦?恭喜呀!」姍姍終於有了點陽光的事來逗蘆芳樂了。「對了,我一直想要告訴你,」珊珊邊說邊追上正要進車門的蘆芳,「男人很怕羅嗦。他沒說,不一定是他沒想到。我家從良,我一句話從來不敢跟他重複第二遍,他准煩!」
「就為這事還勞你追過來。」蘆芳說。
「什麼就為這事,很重要的,你記住啊!」
「嗯……」蘆芳若有所思。
從姍姍家出來,蘆芳去超市和百貨商店買了食品和必需品,匆匆趕回家來。一進車道,她愣住了。這個家的前院好像少了什麼……是那棵枇杷樹,那棵枇杷樹不見了!
蘆芳下了車,沒顧上搬車上的東西,三步並作兩步進了家門。
「如卿,如卿!」她大叫。
「幹什麼慌慌張張的!」如卿從後院開門進來。
「枇杷樹,你把枇杷樹坎了?!為什麼不先問我?啊?!」
「問你又怎麼樣?你不同意,可那棵樹還是得砍。」
「那麼多年了,好好的,為什麼要砍?」
「因為門前那根柱子被腐蝕了。」
「那跟枇杷樹有什麼關係?你起碼先問我,和我商量,連這點尊重都沒有嗎?家裡的錢不是我在賺嗎?不求你去給我摘月亮,求你讓我有一粒枇杷吃都辦不到嗎?!」蘆芳一口氣喊了這許多問話,眼淚泉涌。
「你要總這麼愛激動,我也沒有辦法。」如卿冷冷地回應。
蘆芳不說話了,她知道說也沒有用。她再度走到前院,看著那曾經熟悉的前門。突然之間,她覺得這個家是那麼樣的陌生。沒有了那棵斜斜的枇杷樹,家不似家。
她腦中空蕩蕩,心中也一派茫然。她什麼事也不想做。她從烘乾機里掏出衣服,沒疊就塞進箱子里;又打開冰箱,從裡面拿出一盒盒速凍午餐盒,一邊往行李袋裡扔,一邊帶著哭聲說:「我還帶這些吃的要幹什麼啊,我不想吃,我想死啊……」
她把卧室門反關著,自己躺在了床上。她想起了安德魯,這一次安德魯的形象不再是單獨出現,而是和他的未婚妻一起出現。那影像剛一閃現,就像觸了電似地被她的大腦彈了出去。
同事南希剛過完六十歲生日,快要退休了。她想起自己退休以後會是怎麼樣的情形。她發現那情形無法想象,或者說,她不敢去想。
無望,就是她能夠想到的未來。
有人在敲她的房門,是如卿。
「你還不準備走?我幫你把雨刷子換了。聽說要下雨。」如卿是來提醒她時間不早了。平時這個時候,她幾大包行李都已準備停當。這次,如卿多說了幾句。
她默默地起身,穿好了外衣。
她準備要回公司了。離家前,如卿還特意出來擁抱她,要她什麼事想開,不要死板。她只看著那棵枇杷樹原來的地方,一句話也沒有,彷彿一具殭屍。突然她看見小兒子出來了,他走到她的車窗前,遞給她一個東西。她眼睛一亮,原來是她的手機。
「謝謝你兒子,媽媽最近記性不好……」她接過手機,摸著兒子的手。「對了寶貝,那位中醫下個星期就回來了。下星期六媽媽帶你去看看他啊!」
小兒問:「還喝那種黑湯嗎?太苦了,我不喝!」
蘆芳眼淚在眼裡轉:「不是黑湯,這一次是好吃的。」一個月前小兒哮喘病發作,幾天沒能上學,情緒陰鬱。蘆芳後來告訴他,她一位同事的孩子得了癲癇,她向他描述癲癇的可怕。
「所以,孩子,媽媽告訴你,有的人得了比我們可怕得多得多的疾病,可是他們還是樂觀的生活著。只要你樂觀,你的不利處會給你帶來別人無法經歷的體驗,讓你堅強和豐富。只要你樂觀,你永遠是贏者,強者。記住了,神愛你,看顧你,神在你身上有計劃,有目的。所以我們要緊緊信靠神!」
小兒很懂事地點點頭。
她開車上了路。車裡很靜,她沒有打開收音機,也沒有放歌盤,她的思緒似乎凝滯了一般。偶爾思路動,也是因為想著小兒。小兒的哮喘是她的一塊心病。「本來朋友給了個方子,現在看來還是先等一等,看過大夫再說。」她心裡盤算著。
車朝西開,一路的逆光。「下星期要記得買副墨鏡。」她本能地提醒自己。車開上一個很陡的坡,車窗正迎著夕陽。這個時候,她的眼前除了一團刺眼迷晃的光外,什麼也看不見。看不見路,看不見她前面的車……
她沒有經歷過這樣的情形,視線突然的迷失使她一陣驚慌,叫了兩聲,方向盤失去了控制,她的車衝出正常的路線,撞上了路邊的圍欄。車繼續急沖,衝過圍欄,甩了出去,然後斜斜地、重重地摔到斜坡上。車身翻滾了幾下,才停了下來。
「轟」的一聲,車的引擎爆炸起火。
一朵蒲公英被風吹離了花莖,她像煙一樣,輕輕上揚,飄向蒼穹。
蘆芳的追思會上,如卿帶著墨鏡,一語不發。他是一個少夢的人,可前一天晚上,蘆芳來到他的夢裡。夢裡的蘆芳年輕、明媚,溫柔婉約;她彷彿從初夏那個清朗而熱烈的湖邊走來,又彷彿來自他心底一個非常幽深的地方。她的雙眸乍看疏離,再看熟悉。她告訴他,她有一個希望,那就是他找到一個真正讓他說他幸福的女人;一個他旅遊時樂意和她合影的女人;一個讓他從此會過婚慶的女人;她也願那個女人有幸聞到他送給她的向日葵花香,嘗到門前那棵枇杷的甘甜……蘆芳離開的時候,一步一回首地和他揮手道別,依然明媚,溫柔婉約……
如卿始終帶著墨鏡,墨鏡裡面,是一雙發紅的眼睛,透露著誰也沒有見過的內傷和迷茫。(完)
一棵枇杷樹的死 (小說連載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