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觀看了劉翔的比賽錄像,大概是因為已經知道了結果,並且事先已經聽了太多聲音的緣故,我從頭到尾看下來,既沒有高興,也沒有不高興;沒有激動,也沒有沮喪。假如一定要形容我當時的感覺,那麼,那感覺有點像坐在欄下的劉翔臉上所浮現出來的那種沉寂。
比賽開始前,劉翔向觀眾揮了揮手,隨後還自己給自己打了一下氣,看那口形,有點像英文的 Come on! 隨著一聲槍響,劉翔箭一般飛跑出去,那一秒鐘內,劉翔的表現令人激動。他抬腳的動作看上去很自然,很矯健,我都看不清是哪裡出了錯。
碰絆了一下,他摔倒了。解說員說:劉翔的奧運比賽結束了。
不過解說員說得太快了一點。劉翔在欄下坐了好幾秒鐘,表情驚人的平靜,好像什麼事都沒有發生一樣。然後他緩慢地、有些吃力地站了起來,單腳跳躍著離開了賽場。
回到眾人群里,劉翔像是想起了什麼,他重新單腳跳回跑道,接下來就這麼一路跳著,跳過了110米欄。他停留在最後那個欄邊上,俯下身來,親吻了欄框。
再度離開跑道時,他是被兩位他國選手攙扶著往前。
我無法從這個過程里去演繹出什麼陰謀來。也許真有,也許真像某些人懷疑的,劉翔本來狀況允許,但是他故意把自己絆倒;也許又真像另一些人質問的,劉翔有傷不報,忍痛出場,顯示背後有著更大的陰謀 ------ 恕我遲愚,我沒有辦法對那短短几分鐘里劉翔的表現作過多想象。我的直感就是:劉翔事先自知身體不逮,知道很難,但是謀種心愿和意志驅使他堅持參賽。這個完全可以理解。當初眼疾來勢洶洶的時候,我曾想過,假如能拿到XX獎,就算眼睛看不見了也值了。當一個人把榮譽看得高於一切的時候,身體會試圖突破肉體的局限而恣意騰翔。換作是我,我可能也會這樣咬緊牙關上場碰大運。
我小時候就知道老家有個叫倪志欽的跳高運動員,很了不起,打破了世界紀錄。我記得在老家的哪裡高高掛著他的相片。中國體育騰飛是近三十年內的事,其中田徑運動一直趕不上球類和游泳跳水等其他運動。每一個在世界上得到好名次的田徑選手的身上,都寄託著這個民族熱切的希望和殷殷的期盼。朱建華、陳躍玲、王軍霞、王麗平……無人不如此。田徑名將,壓力之重是我們難以想象的。其中,我認為劉翔所承受的壓力是空前的。假如我們有多餘的想象力,不妨用來體會一下劉翔的心理壓力,更不妨試行分擔這份壓力,那怕只能分擔那麼一點點,一點點。
劉翔,在中國田徑跟人家相比還實力懸殊的情況下,在中國田徑獎牌榜上仍蒼白乏光的年代里,一舉奪得雅典奧運110欄金牌並平了世界紀錄。隨後在洛桑舉行的田徑超級大獎賽上破了保持十三年的世界紀錄。此後劉翔叱吒國際田壇,多次在國際賽事奪冠。不僅如此,劉翔還是一位熱心的、有愛心和慷慨的人。他熱心公益事業,災區、老人、兒童、國家奧運館、形象大使、愛心大使……他為慈善也為體育事業多次奉獻財力體力,做出了積極慷慨的貢獻。
劉翔,他努力地當了一個運動員,一個傑出的運動員。他給他的國家和同胞帶來榮譽自豪感和極大的熱能。他儘力了,使命也光榮地告了一個階段。他的慈母說:「現在劉翔是國家的兒子,等奧運會後才能還給我。如果有一天劉翔不再優秀,希望大家可以原諒他。」有沒有搞錯啊,讀了這段話我直想掉淚,我替人們那沒有自律的猜忌責問感到羞愧。
《環球時報》刊登了一篇題為《越真誠寬慰劉翔 我們就越有尊嚴》的文章。文章說:
「中國社會有時把劉翔看成有個人權利的『人』,有時把他看成有義務滿足公眾願望的『超級體育明星』……可以肯定的是,只要劉翔的腳傷註定他必須退賽,他無論以什麼方式完成這個過程,都是痛苦的,也都是容易眾議紛紛的…… 總體上看,昨天的中國社會,包括劉翔本人,在這次既意外又不意外的摔倒面前表現得算得上相當成熟、體面。就像倫敦看台上的觀眾一樣,遠在國內的中國公眾在第一時間給予劉翔的大多都是掌聲,這是人道主義同情心的自然流露,這是對一個複雜尷尬的豁達處理。中國社會的寬容需要這樣的層級和高度。
昨天劉翔的參賽本身就包裹了很多壓力……劉翔將被永遠記住,不僅因為他110米欄的難忘金牌,也因為他後來的戲劇性遭遇帶給我們的思考。感謝劉翔帶給我們的一切,我們越這樣做,越做得真誠,我們就越有尊嚴。」
文章提出了「人道」,文章寫得很「寬容」。但是相比三千年前普通中國人的詩歌,仍然顯得不夠人道和厚道。《詩經. 衛風. 木瓜》:「投我以木瓜,報之以瓊琚。匪報也,永以為好也。」以玉報瓜不為報,只為情。今天劉翔有什麼需要我們寬容的?他只是一個人,堅強也易碎的人。把我們放在他的位置上,想想我們又會如何選擇,如何做。木瓜瓊琚在劉翔和我們之間完全掉了個兒,他給了我們那麼多的激動、感動和歡樂,只要求,只要求我們給他一點人道,人的厚道就好,且先不用提情,且先不用提「永以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