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抹微雲
沒人喜歡送別。縱有千般不舍,總有一千零一個理由上路。縱有一萬個理由留下,總有一萬零一個理由離開。
「少說什麼公子恩重,王命在身一類的廢話,這天下缺了你還就不行了?總能找出什麼比我重要的,令你不得不走。不得不,真的是不得不么?千千萬萬,遮沒是你自己選擇了走么。忍心負義的賊!」
他和她不約而同地放下杯轉過頭去,看看一個盛氣凌人一個囁嚅難語的那一對小人兒,再回過頭來看著對方。她笑罵道,「這丫頭,嘴直如鋼刀一般利。巴巴的求了我來送,卻口不饒人,一點餘地不留。送別,不就是想多留下一絲情么。你罵他個嘴快,可他總還是要。。。」說到一半,卻站起來轉過臉到亭子外去望天。
秋陽不舍地從山那邊把最後一縷光拋到這邊慢慢暗下去的碼頭和涼亭,几絲的細碎的雲被落日染得半紅半黑的,筆一般,把那紅和黑斜抹在遠山之巔。幾叢枯草從亭上的飛檐邊縫裡伸出來,衰敗的影子,就如粘在暗藍的天上一般。
天已晚,號角聲從里許的城裡隱約傳來,船家已經探頭探腦地看好幾回了。
肩上撫過來一隻手。她嘆一聲,就勢往身後依了依,正靠在一個溫暖的胸口上。她知道毎到這個時候,不管是琴音難調,詞意難盡,或者就是乾脆她有意使小性,他的手既撫過來,胸口也一定在身後等著她來靠的。
「你看,遠望去,那鳥,那水,那遠村,不正是『寒鴉千萬點,流水繞孤村』么,隋煬帝的這兩句,說起這一景色竟是絲毫不差,多一字太多,少一字太少。那昏君雖是荒淫,也真是有幾分才氣。」
「昏君?哼,隋朝的天下唐朝坐,楊家的故事李家說,他敗了,就由得後人編排。」
「哎,話可不是如此說,煬帝逼死親兄。。。」
「太宗可是弒兄殺弟連弟媳也收了的呢。說起來,煬帝好歹,倒是個專情的男人。哪裡象李家一樣,你們男人,個個都是。。。」她說得性起,轉過身來,卻得他兩手攏過香肩,攬在懷裡,嘆一聲不再說下去。「是我不好,沒來的這般任性使氣,公子要上夜船。我再不回,城門卻進不去了也。」
兩個不再多說,轉過頭看亭下鬥氣的書僮丫環,他在會稽經年,多與她往來,倒把這一對小的也生出情來。本來前日已經道過別,也知道離情無好送。今天她本來就念茲在茲的,經不住小丫頭再三央求,還是不管不顧地跑出城來。兩人相見,卻是情枯腸斷,難堪沒得說處。。。情難捨卻已經舍卻,言已盡猶不能不言。
船頭上,小僮一句情真意切的再見,卻被小丫頭哭著一句,「此一去,卻是何時能得見也?」給憋了回去。他看著岸上漸遠的兩個身影,眼睛如以前千百次一樣的模糊起來。那淚也是,其實流下來就好,卻非要在眼前轉,轉得人頭髮暈,轉得人滿眼滿心酸痛,不由輕輕吟出一首滿庭芳:
山抹微雲,天粘衰草,畫角聲斷譙門。
暫停徵棹,聊共引離尊。
多少蓬萊舊事,空回首、煙靄紛紛。
斜陽外,寒鴉數點,流水繞孤村。
銷魂,發此際,香囊暗解,羅帶輕分。
謾贏得青樓、薄倖名存。
此去何時見也?襟袖上、空染啼痕。
傷情處,高城望斷,燈火已黃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