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 - 龍澤正傳 - 第一部川大（3）

龍澤正傳

第一部 川大 (03)

龍澤被選為班團支書是第二學期的事。第一學期的班幹部是由輔導員指定，等到第二
學期由全班同學選。在選舉前有同學勸龍澤當班長，龍澤覺得現任班長做的還可以，
沒有必要換，又加自己不想承擔責任，有點懶散，就反勸同學不要換，並沒說自己
懶不想當。選班支書時，有同學提出讓龍澤當，龍澤心想因自己懶惰之心已經讓同
學失望了一次，這次無論如何不能推脫，況且班支書的事比班長要少，當輔導員問
時，龍澤也說自己願意當。大概是因為龍澤的性格里有一種天然的樂於助人不計較
個人得失的傾向(至少在當時是這樣)，儘管他有時給人傲慢的感覺(這決不是他的本
意)，經過全班同學選舉，龍澤被選為班團支書。不知為什麼，龍澤的內心總有一股
懶惰的力量在阻止他做出承擔責任的承諾，這種傾向影響著他一生的重大決定。

龍澤的生活已經完全從高中時的內檢和碌碌無為變成了大學里的朝氣和信心十足，
似乎不論是學習還是課外活動只要照章辦事就能取得好的成績。在入學的摸底考試
中龍澤的成績排在全班的第一梯隊，尤其是數學和英語。當時學校只有一名美籍英
語教師，學校就把全校一年級各班英語摸底考試的第一名挑出來組成一個特別的英
語口語班來由這個美籍教師教。當龍澤在張榜中看到自已的名字時，他並沒特別的
興奮，似乎還有點對其他同學的歉疚之心。同時他也有些擔心，當初海軍徵兵體檢
時聽覺不過關的陰影又開始向他纏來。上過課後龍澤才知道這個班的同學不僅僅是
每班英語摸底考試的第一名，同時也是各課綜合第一，龍澤當時所不知的是，這二
十幾號人中，到四年後大學畢業最終能保持好成績並考上研究生的只有少數幾個，
龍澤知道其中至少有一人還留了級。上第一節課時，龍澤才知道此美籍教師教是一
個黑人男老師，高高的，瘦瘦的，叫約翰。龍澤之前即未接觸過白人，也未接觸過
黑人，映象中黑人在非洲的，白人在歐美，那麼美國的黑人是不是像美國的華人一
樣在非洲有他們的根哪？龍澤心裡想著這樣的問題。約翰的英語說的就跟磁帶里一
樣，聽了他的課後龍澤就不再把他和非洲聯繫在一起。約翰上課不用課本，先是把
他去某地(比如峨嵋山)玩的過程講一遍，然後在黑板上寫幾個問題，每個學生回答
一個，完后他再給出正確答案。老師輕鬆，學生也輕鬆，因為這課及沒作業也沒有
考試，而且 約翰總是坐在課桌上上課，龍澤心想這真是一門奇怪的課。後來才知道
約翰在美國不是教師，他是現代舞演員。到中國來教書，對約翰來說更像是個免費旅
行，而且還能深入當地社會，是一舉三得的事。後來有青年教師知道了他的職業，
就請他開了個現代舞講演會。當著兩千聽眾面，約翰穿著黑色的跳舞緊身衣，邊跳
邊講，龍澤基本沒聽懂約翰說的，但對他的示範還是有非常深的印象，每每能記起
當時的情景。

講座和講演會在當是非常流行(有些要錢，有些不要)，大概是因為講座是掃盲的好
辦法。改革開放初，人們(尤其是青年)想學的太多，懂的人又太少，加上又想速成
或快速入門，所以講座這種東西就非常適合這種需求。龍澤聽的第一個講座是有關
音樂的，聽後龍澤就幻想自己要是會彈鋼琴該有多好。彈鋼琴是不現實的，龍澤甚
至從沒見過鋼琴，只見過風琴。現實的是學彈吉它，講座的最後一道程序是報名上
吉它培訓班，價格合理，在學生的承受範圍內，龍澤就跟著人流報了個名。龍澤上
過很多講座，但有印象的只有幾個。有一個是關於孔子的，對於孔子，龍澤只記得
批林批孔，是屬於負面的印象，當時是用孔老二這個名字。主講人來自社科院，他
在開場白中說這個講座的宗旨是重新認識孔子及儒家思想的正面的東西以便取其精
華去其糟粕。主講人在提到孔子時，經常也用孔老二來稱之，似乎大家更願意聽到
孔老二這個名字，在二十多年後的今天來看，那種叫法是多麼的不可思議，更不可
思議的是當初在印象中孔子怎麼會是個反面人物。另一個有印象的講座是關於宗教
的時。記得這個講座不在本校而是在音樂學院，龍澤的同學華不知從那兒打聽到此
講座，龍澤和華都視之如寶，約好一定去。那天，當他們找到講座的教室時，講座
已開了一半，龍澤記得主講人正在講基督教和佛教的不同，他舉了個例子。他說有
一次一個人落入湖中，一個基督教徒經過時看到，就下去把這人救了上來。不久在
同一地點又有人落入水中，這次一個佛教徒經過並看到，也下去把落水之人救了上
來。龍澤想這不一樣嗎？他還以為會一個救，一個不救呢。主講人接著講雖然他們都
救了人，但動機不一樣，一個是出於什麼，另一個是出於什麼，龍澤已記不清楚。


龍澤聽的最多的講座是有關西方哲學的，龍澤記得有康德，叔本華，和薩特。哲學
在大學的課程里是按唯物和唯心來分，唯物是好的，正確的，唯心是不好的，錯誤
的樣。在這些有關西方哲學的講座中，主講人卻不這麼分，而是按派分，什麼懷疑
論派，存在主義論派。記得當時薩特的存在主義是最流行的，在聊天兒時，人們即
使是不懂或一知半解也言必稱薩特或存在主義，似乎『存在』二子就代表了存在主
義，而每個人都明白『存在』這兩個漢字的意思，人們似乎更想藉助存在主義這個
名詞來感覺自己在這個世界的存在和生存。懷疑論派的內容讓龍澤有點緊張，因為
懷疑論試圖否定唯物主義，否定唯物主義會犯政治錯誤，龍澤心想有著么多人在聽，
要抓也不是他一個。主講人是這麼解釋的，人的所有思想和觀點都產生於人的大腦，
人們通過自己的視覺等感官認知了外界的物，這個認知無無論如何不可能是一模一
樣，因為第一外界的物在不斷變化，第二視覺等感官只能認知感官能感到的部分，
而且當人的感官認知了外界的物，這個人腦中的物已經變成了人自己感官的存在，
已經和那個外界的真實的原物分開了，所以唯物是不可能達到的。儘管龍澤並不完
全明白懷疑論學說，他卻喜歡主講人的這個解釋，似乎這個認知上的不確定性把人
在知識上和道德上拉向平等，因為以前自認為站在知識和道德高處的人其實站的並
不是他們想象的那麼高，甚至還不定誰高誰低那。

龍澤一般會和華一起去這樣的講座，華是龍澤在大學中為數不多的幾個好朋友之一。
華是江西人，對經濟學特別感興趣，在這方面劃了很多的時間和精力，他喜歡分析
問題，是個目的和興趣非常明確的人，不明白當初他為何不讀文科。龍澤喜歡和華
討論時事，可能是因為華是屬於分析多於思考而龍澤是思考多於分析，他和華總能
明白彼此的談論，有惺惺相惜之感。因為華總能提出一些其他同學不能理解的很新
鮮的觀點，他有時顯得高傲而不合群。過了好久，龍澤才知道華還在校廣播站兼職
作編輯和播音，真想不到華的普通話還夠作播音的。龍澤的另一位好友是林。林是
江蘇人，思維不象華那麼尖銳，要溫和的多，為人也細緻。林是個不折不扣的舞迷，
林的周末基本都花在跳舞上，有時能穿梭於幾個舞場之間，龍澤也喜歡跟林一起去
跳舞，因為林真是熟門熟路。林是享樂主義型的人，吃好，穿好，睡好，玩兒好，
是和學習同等重要的事，生活上講究平穩和安逸。龍澤的室友雄也是龍澤的好友。
雄是廣西人，母語是白話(粵語)，普通話說的吃力，還好大家能明白。說實在的，
兩廣和福建的同學在成都的生存能力比較差，有可能是文化差別太大的緣故。雄能
在這四年中生存下來並順利畢業實屬不易，這與他隨和不予人爭，家裡經濟條件比
較好以及廣西籍同學比較相互關照有關。雄怕是全班最富餘的人，有人要借錢話一
定找他，雄碰到這種事總是要打發一番牢騷，然後還是會幫助別人。

龍澤的廣東同學平和福建同學文(都為男生)就沒有雄那麼幸運，平因無法適應新的
生活環境而產生神經衰弱症(其實就是抑鬱症)，不得不留級，文也是神經衰弱症，
開始是留級，後來實在沒法繼續學習就不得不退學。平是龍澤第一學期的室友，龍
澤一直看不出他有什麼不正常，直到有一天平說醫生說他得了神經衰弱症。他說他
晚上睡不著覺，每晚十點宿舍停電后他不得不到路燈下看小說，然後還去操場跑圈
兒，而到了課堂又瞌睡聯翩，精力集中不起來，擔心考試過不了關。龍澤以前還真
沒當神經衰弱是一種病。入學后最大的變化來自於心理，物資生活還在其次。以前
很多同學在中學時是班上的前幾名，絕對是驕驕者，在心理上沒受過什麼波折，沒
經歷過人生的起伏，一直屬強者。一個學習好的中學生的心理依靠幾乎全是自己的
好成績和別人對其的表揚。進入大學后情況就不同了，入學的各課摸底考試就把一
半的人從以前的驕驕者撥進了落後者的行列，心理反差可以想象。以後不斷的各門
的小考，中考，及大考每次都使一半的人落入中下。這會使人非常沮喪，心理自然
會產生抑鬱，如果這種心理持續得不到調整或學生無法從這種心理陰影中走出來，
再加上環境陌生，沒有可信任的人的幫助，又沒有別的辦法減壓，加上學生和學校
在思想和認知上對此準備不足，事情可能會越來越嚴重。大部分同學都能成功地調
整自己的心理狀態來適應新的環境，他們會很快忘記中學的事，畢竟大學的生活方
式是完全不同，一個學期下來就生活的如魚得水，學習和生活都能養成正常的習慣，
有些北方來的同學第一次放假回家后沒辣椒都吃不下飯。只有極少數會成為環境變化
的受害者，平和文就是其中比較嚴重的，但他們而位還不是最嚴重的。

最嚴重的是女生敏。敏來自江西的一個縣城，父母都是中學老師。敏是一班的，龍
澤在二班，上大課時大家都在一起，相互也認識。龍澤印象里敏總是靜靜地一個人
坐在後面，並不總是和其他女生扎堆兒。敏長像一般，個子中下，皮膚黝黑，是不
能和那些從大城市來的高窕白凈的女生比。一方面是自己以前所依賴的優勢的消失，
另一方面是多種新的可想象的竟爭的出現，而自己在這種竟爭中並不能像以前一樣
總出於優勢，如果當時敏還沒有形成一個能獨立於外界的相對比較穩定的心理支柱
的話，面對這種環境的變化，敏很可能會產生壓抑和抑鬱之感，甚至有可能失去希
望，希望是人生存的最後心理防線。敏對她同寢室的女生說過她總覺得別人瞧不起
她。人總是希望比別人強，即使人不能在現實中比別人強，人也會在自己的幻想和
意念中發現比別人強的地方，要不然人無法活下去。有時現實並不重要只要人能用
自己的道理想通它。第二年因考試不及格敏被流級到一年級，但她仍和原來的同學
住在一起，龍澤不時能聽到關於她的一些消息。龍澤聽說在第一學期的時候，敏還
能交朋友，她在好朋友面前常常把自己和別人比，總是自嘆弗如，心情顯得特別低
落。在第二年的第二學期，一天班長憲來找龍澤，說輔導員和醫生已經把敏送到精
神病院因為學校已不能照顧她，輔導員建議我們去看望她，給她一些關懷。龍澤覺
得很突然，很不可思議。當然龍澤很想去探望敏，於是他和憲商量好時間並分頭去
通知班上其它同學。那天去的人有二十幾個，醫院工作人員讓他們在一個由鐵柵欄
圍起來的露天院子外面等著，說現在是放風時間，我們可以隔著鐵柵欄與敏說話。龍
澤看到柵欄內遠處三三兩兩的有十二十幾號穿著病號衣服的人在散步，心想這不和監
獄一樣么，頓覺一股壓抑之情。不一會兒敏走了過來，大家立刻七觜八舌地和她聊
開。敏看起來不象精神病患者，她有問必答，與同學交流時思維正常，她似乎也很
希望自己能儘快治好病回學校讀書。龍澤仍不明白為什麼要把敏送進精神病院。臨
走時龍澤對敏說『希望你能安心養病，早日回校讀書大。』，敏低著頭說『謝謝你
們來看我。』，龍澤奇怪自己怎麼打起了官腔。龍澤他們這樣的探望，對敏來說不
知是好事還是壞事。後來聽說敏半年後出院回到學校繼續讀書，病並未治癒，她還
在看病吃藥，由於看病耽誤了學習，她不得不又流了一級，但仍住在原處。

敏自殺之事發生在龍澤他們第四年的畢業實習前，這事還真被龍澤給碰上了。這天
吃過晚飯龍澤和班長憲正在女生宿舍和女生商量有關實習的事，畢業實習將在外地，
要坐五個小時的火車，大家都很興奮，要準備的也很多。聊著聊著突然有女生衝進
來說敏不行了，正在她的床上口吐白沫，奄奄一息。龍澤立刻和其它人一起趕到敏
的宿舍，這時一班班長鎮正巧在女生宿舍辦事，也後腳趕到，大家看到敏正不省人
事地躺在地板上。大夥就上前想把她搬回床上，三個男生費了好大的勁兒才把她搬
上床，龍澤不禁納悶兒敏怎麼這麼沉。龍澤問有沒有去叫醫生，有人答已經去叫了。
龍澤開始還沒想到這是自殺，看到敏吐了一地像是喝醉酒的人的嘔吐，她的嘴角還
吐著白沫。這時和敏同寢室的女生說敏可能是自殺因為她們看到了在敏的書架和書
桌上有許多打開的藥瓶和散落的葯粒，龍澤去看了一下藥瓶，儘是些鎮定劑之類的
葯，心想怎麼有這麼多。這下大家都明白了，毫無疑問是自殺。大家商量了一下又
打發一個同學去校醫務室，把這個藥瓶和自殺的新情況及時告訴醫生並建議醫生能
在來的同時派救護車，同時打發另一人去通知輔導員。這時大家只是眼錚錚地看著
正不省人事的敏，有人建議做人工呼吸，可沒人會。大概過了四十分鐘，醫生才到，
她先看躺在床上的敏，又問了一下情況，也認定是自殺。醫生跟大夥兒說她會立刻
去要救護車，讓龍澤他們在原地等著。三十分鐘后，救護車到了，醫生招呼龍澤他
們用救護車上的擔架把敏從四樓的寢室內抬到車裡，車內至少還可以坐四個人。醫
生說要四個同學陪車去，她自己就不用去了，同學們都覺得不妥，請求醫生一起去，
醫生堅決不去，說她去了也沒用。大家商量由龍澤和鎮再加兩個女生隨車去，這時
司機也在一旁，他問去哪家醫院，有同學說工人醫院就在學校附近，可去那兒，而醫
生去說那兒來送那兒去，要司機把敏送去精神病院。在路上，龍澤和他的同學都感到
焦急萬分，救人時間最重要，他們請求司機去最近的醫院，但司機不同意，說要按
醫生說地做。車開了足足有四十分鐘才到精神病院，這時已是晚上九點多鐘，龍澤
和他的同學用擔架把敏抬進醫院大廳。大廳內空無一人，龍澤他們就拚命喊「醫生！
醫生！」，「救人！救人！」。這時的敏靜靜地捲縮在擔架里，她之前的掙扎已使
她的衣著走了樣，龍澤看不下去，就蹲下來邦敏整理了一下衣服。十分鐘后，有值
班的人出現，知道情況后立即叫龍澤他們抬著敏跟他去住院部找醫生。到了隔壁的
住院部樓，醫生叫把敏抬進急救室，問了情況后要龍澤和他的同學在外面等。一會
兒，一個護士出來告訴他們醫生決定做灌腸，試圖把敏胃裡的葯給排出來，大家覺
得有道理，似乎終於可以鬆口氣。這時司機提出他要回去，問龍澤他們跟不跟著一
起走，這時公交車已收班。他們想了一下決定留下來等結果，要麼讓兩個女生先跟
車回去，兩個女生堅決要留下來一起等結果。司機走後，四個同學靜靜地在走廊里
等著，希望能在敏被搶救過來後進去看看她。過了一段時間，醫生出來走到他們四
人面前問「你們是病人的同學嗎？」，「是啊！她現在怎麼樣？」。醫生又說「她
過去了。」。「什麼？」龍澤問醫生因為他沒聽懂。「你們的同學沒救過來，死了。」
醫生明確地回答后就走了，留下四個人站在原地發獃。不知過了多少年，龍澤才明
白死亡是對死的獎勵，是對生者的懲罰，因為只有生者才能體會到親人死亡的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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