倍可親

我的西藏(4)次仁的故事

作者:諧和。  於 2008-4-3 01:45 發表於 最熱鬧的華人社交網路--貝殼村

作者分類:旅人遊記|通用分類:其它日誌

 次仁的故事
諧和
   
  次仁被送進病房的那天下午,拉薩的天氣開始轉涼。少有的陰雨天氣,夾著颼颼的涼風。
   
  我走進病房時,次仁正拿著一本厚厚的平裝書坐在床上讀著,見我和他打招呼,就馬上將書
  放在床頭柜上,對著我和善地笑了一下。我走進他床邊,順便瞟了一眼那本書,是一本小開
  本的英文書,封面花花綠綠的,可惜因為太贓,糊了些油膩和糖水之類的東西,竟然辨別不
  清楚上面的英文字母了。
   
  他是個35歲左右的藏族男子,個子高瘦,皮膚□黃。黑頭髮因為疏於整理,凌亂地支楞在頭
  上,一對深陷進去的黑眼睛好像罩著一層霧,無神而疏懶。我開始習慣性地向他問起了病史:
  『次仁先生,你哪裡不舒服?』他好像沒有聽懂我的話,笑著搖搖頭,指一下自己的嘴巴。
  我想,他是不懂漢話。但是,在西藏,大多數老百姓都是說『雙語』的 --- 即能說藏語,
  也能聽懂普通話。也許,他不是此地人,我想。我看他既然能讀英文書,那麼英文可能是我
  們交流的唯一的共同語言。於是,就用我當時並不靈光的英文和他交談,問他病史。他果然
  說一口流利的英文,口音很重,帶有很強的印度人說英語的腔調。
   
  他是從與西藏近鄰的尼伯爾回拉薩定居的藏族同胞。不過他35年的生活圈子並不僅僅限於尼
  伯爾。他的父親在西藏民主改革以前,曾經是藏南一個大莊園的頭人。擁有成百上千奴隸的
  頭人和他的家庭應當是穿金帶銀,吃穿不愁的。次仁是家裡最小的孩子,母親是他父親最寵
  愛的一個小老婆。當次仁長到兩歲時,有一次父親帶著他和母親去了尼伯爾,在那裡買了土
  地和房子,次仁就和母親在那裡住下了,那一年是1959年。
   
  因為那時年齡太小,次仁根本就記不起在他五歲以前家裡發生過什麼事情。他只記得,他和
  父親,母親,還有些親戚搬到印度的一個懊熱難忍的地方住了幾年,那地方就象是個印度的
  貧民窟,大人們整天愁眉苦臉,小孩子卻在塵土飛揚的街上跑來跑去,不知愁為何物。後來
  有一些白人來到了難民營,再後來,他就和父親,母親搬去了一個叫瑞士的歐洲國家。
   
  對他在瑞士的生活,他一點也沒有提起過,只是告訴我,他曾經去英國『念過書』,念的什
  么書,他也沒有說。只是有一點,他毫無顧忌地告訴我『我在英國念書時,開始沾上了毒品,
  朋友介紹的,一吸上就成癮了。』吸毒的結果,是他失去了在英國『讀書』的機會,他被重
  新送回了印度,住在一個叫做達蘭薩拉的地方。年青時的次仁應當是一個高大而俊朗的小伙
  子,在達蘭薩拉的西藏難民營里,通過別人介紹,他與一位藏族姑娘結了婚。婚後,他們曾
  經有過快樂的日子,妻子給他生了一個男孩。
   
  為了小家庭的生活,在兒子滿半歲時,他帶著妻子回到了尼伯爾,在以前他父親買的那座房
  子里住下。不過,他一直都沒有放棄吸毒的惡習,在尼伯爾的時候,他吸毒更厲害了。接下
  來的日子,次仁不願意仔細地詳談。只是說,由於生活困難,他將房子賣了,搬去住在一所
  公寓的三層樓上。我估計,吸毒這種只有錢出去,不見錢進來的惡習是家庭經濟陷入拮拘的
  主要原因。
   
  家庭的不合就從這時候開始了。次仁告訴我,那時候妻子經常和他吵鬧,開始小吵,以後大
  吵,最後兩人大打出手。妻子脾氣大,打起架來,就將屋子裡的東西從三層樓的窗戶里一件
  一件地往樓下摔。最後,8個月的兒子就在一次例行的打架中---- 死了。次仁以後又經常向
  我重複這個故事,但是他從來也沒有把事件中的WHO,WHEN,HOW 說清楚過。他總是說『那
  天又吵架,妻子象發瘋了一般,就那麼一下,孩子就從窗戶里飛出去,死了。』孩子是怎麼
  『出去』的,是自己掉下去的,還是有人扔出窗外去的,他始終沒有說清楚。臉上布滿哀痛,
  眼睛凝視著空中,雙手就僵在那裡了------ 。每次他敘述這個故事時,都是這樣一付表情。
  這個故事他以後又重複了幾十次,對我講,對其他醫生講,對護士也講。最後他的敘述終於
  成了和祥林嫂的『我只知道冬天有狼---- 』的故事一樣,只要次仁一開口,大家就抱著同
  情的眼光聽他的故事,雖然大家都知道結局是什麼。而且也總是沒有弄明白故事中的WHO ,
  WHEN和HOW。
   
  兒子死了,誰的責任,次仁沒有說,我也沒有問。只是,妻子終於離開了他,跟別人走了。
  留下他在異國他鄉孤獨一人,拖著個戒不了毒癮的身子,無法工作。值錢的東西賣光了以後
  他的經濟來源也斷了。在他窮愁潦倒,萬般無賴的時候,他的住在拉薩的舅舅向他伸出了援
  手。舅舅在拉薩的八角街開了個小鋪子賣雜貨。一次,舅舅的朋友去尼伯爾進貨時遇見了次
  仁,回來后將他在尼伯爾的情況如此這般地告訴了舅舅,舅舅就毫不猶豫地將次仁接回了拉
  薩。
   
  拖著個骨瘦如材的病身回到拉薩的次仁,口袋裡空空。可是毒癮難忍啊,拉薩這個地方,不
  象尼伯爾那樣容易找到毒品。他想戒掉毒品,可是,不容易。沒有了親人,那東西是唯一能
  夠讓他『感到點什麼』的。白天他去街上轉游,是為了想發現那東西,坐在街邊乞討,也是
  為了那東西。毒癮發了,隨便哪個牆角一蹲,一躺,一身污泥,一身虱子,35歲的人,篷頭
  垢面,皮包骨頭,倒象個60多歲的老頭子。過路的人看見他,心裡想著『這個可伶的老乞丐
  』。
   
  次仁的舅舅一家人開始還同情他,勸說他,給他飯吃,給他暖和的床鋪睡覺。可是他的我行
  我素,自暴自棄,骯髒嘍爛使得這些佛教徒們漸漸失去了耐心。他先是向舅舅要錢,回來竟
  是偷錢,只為一件事情 ---- 買毒品。在他舅舅將他送進醫院以前的一周里,他被舅舅反鎖
  在小屋子裡,除了吃飯,他不能出自己的房間。
   
  他就是這樣,混身骯髒,爬滿了虱子,被送進了我們的病房,門診醫生的診斷是『慢性肝炎
  』。
   
  我去看他時,他總是在蒙著頭睡覺,不聲不坑。床頭上永遠放著那本英文小說。我終於在書
  的內阜頁上辨別出書名,是英國19世紀作家查爾斯。迪更斯的『大衛。科波菲爾』,英文簡
  寫本。我在中學時讀過這本書的中譯本。書中的主人公大衛。科波菲爾從一個被人欺侮的清
  貧家庭出身的青年人,通過自己的奮鬥,成為一位有學識有成就的紳士,終於娶得上流社會
  的美麗小姐為妻。這是一個英國19世紀男性社會的灰姑娘變成白天鵝的故事。說句題外的話,
  那時候,我們那顆青春朦動的心,對大衛經過千曲萬折娶回的那位美人,愛麗思小姐,真是
  □慕得要命,都希望將來長大了遇上大衛這樣的可人的紳士。差不多有一年的時間,天天模
  仿愛小姐的走路姿態和嬌媚的說話腔調。次仁這麼喜歡這本書,也一定有他自己的原因,不
  過我從來沒有和他討論過。
   
  次仁出院時,身體仍然很衰弱。但他對在醫院裡基本沒有吸毒的這段經歷感到很高興。他對
  我說『我想去羅布林卡玩,好久沒有去過那裡了。』。說來也是,血管里流著『八旗子弟』
  的血,還是喜歡去貴族的林園玩。
   
  我也喜歡去逛『羅布林卡』,我想許多普通老百姓也喜歡那裡的參天大樹和優
  雅的園林。我尤其喜歡觀察那些快樂的藏族家庭。有一次,我被一陣肆無忌憚的大笑聲吸引
  過去。那是一家藏族的農民,沒有帳篷,席地而坐。栓在樹榦上的馬兒在嚼著乾草,一條小
  黃狗突突亂跑。主人是個健壯驃悍的男子,高原上長年的紫外線照射,使他的皮膚格外的黑
  紅而粗燥。他的旁邊坐著一個年青而同樣健壯的女人。長長的黑辮子盤在頭頂,一雙大而亮
  的黑眼睛光彩誘人。她坐在丈夫身邊,懷裡有個黑紅的小胖疙瘩正在專心地吸奶。她的乳房
  肥碩而光滑,人見人□。笑聲就是從她那裡發出來的。她笑得那麼開心,那麼旁若無人,那
  么令人□慕,竟一直笑倒在丈夫的懷裡。就那麼,敞著胸脯,懷裡抱著個胖小子,弄得那男
  子也情不自禁地哈哈大笑起來。
   
  這時,我想起了次仁。他的兒子如果沒有從尼伯爾的三層小樓里『飛出去』,也該有那女人
  懷裡的小胖疙瘩那麼大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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