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岸英的死到底是不是因為蛋炒飯？

破解毛岸英與蛋炒飯之謎

方舟子

一、毛岸英被炸死前是不是在做蛋炒飯?

江蘇聯通的微博號經常髮菜譜，在10月24日這天發了一個蛋炒飯的菜譜。有一個政治嗅覺特別敏感的小粉紅說，這是在造謠、侮辱毛岸英烈士一一死在朝鮮戰場的毛澤東的兒子，因為10月24日那-天剛好是毛岸英的生日。然後一大幫小粉紅跟著起鬨，導致江蘇聯通的微博號被禁言。

這應該是冤枉了江蘇聯通微博號的編輯。毛岸英的生日並不是眾所周知的，一般人不會知道，我不查也不知道。江蘇聯通的編輯怎麼可能惦記著毛岸英的生日，記得那麼清楚，在那一天特地發一條蛋炒飯的微博?而且「蛋炒飯」這個梗知道的人也並不是那麼多。這件事鬧大了以後有很多個人問，「蛋炒飯」跟毛岸英什麼關係?這是因為有傳言說毛岸英是在做蛋炒飯時暴露了目標，才被美軍的飛機炸死的。在大約十年前有人用「蛋炒飯」諷刺手岸英曾經在網上熱鬧過一陣子。但那畢竟是十年前的事了，而且知道的人也不是特別多，因為後來都不準說了，年輕一點的就不知道有這麼一回事。所以我想江蘇聯通的編輯可能不知道「蛋炒飯」這個梗。即使江蘇聯通的編輯知道，也絕對不敢諷刺、侮辱毛岸英，因為現在誰都知道這方面抓得可嚴了，會因為「侮辱英雄烈士罪」被抓起來。江蘇聯通的編輯有這個膽量嗎?如果有這個膽量，真要用「蛋炒飯」這個梗侮辱毛岸英，那也應該選在其忌日那一天再發蛋炒飯。「蛋炒飯」跟毛岸英的出生沒有任何關係。

所以，這完全就是巧合，是小粉紅們疑神疑鬼。這種巧合其實也沒那麼巧。網上髮菜譜的微博號、微信號太多了，蛋炒飯又是很著名的一道菜,碰巧在某一個比較敏感的日子發蛋炒飯，並不是小概率的事件。有人翻找《環球時報》《人民日報》的微博號，發現它們都曾經在敏感的日子發過蛋炒飯。本來很多人不知道「蛋炒飯」這個梗，現在被小粉紅這麼疑神疑鬼地一炒作，反而更多的人知道了。以後是不是「蛋炒飯」要變成一個敏感詞，不能在毛岸英的生日、忌日這些敏感的日子吃蛋炒飯飯店也不準賣蛋炒飯了?

我剛才說，蛋炒飯會鬧出風波，是因為有一個說法說毛岸英之所以會被敵軍炸死，是因為他做蛋炒飯暴露了目標。那麼這事究竟是真是假?是不是像小粉紅說的是造謠呢?

關於毛岸英死亡的最原始的資料，是當時志願軍司令部發給中央軍委的電報，這個電報現在已經解密了:

「軍委，高賀:

我們今日七時已進入防空洞，毛岸英同三個參謀在房子內。十一時敵機四架經過時，他們四人已出來。敵機過後，他們四人返回房子內，忽又來敵機四架，投下近百枚燃燒彈，命中房子，當時有兩名參謀跑出，毛岸英及高瑞欣未及跑出被燒死，其他無損失。

二十五日十六時」志司

但是，電報寫得很不詳細，沒有說毛岸英他們在房子里幹什麼，為什麼沒有去防空洞，這就留下了一個謎。

1998年，曾任志願軍司令部作戰處副處長楊迪出了一本回憶錄《我在志願軍司令部的歲月里》，裡面提到了毛岸英死亡的經過。他說，在11月24日那天突然來了兩架敵人的飛機，在志願軍司令部上空盤旋了一個多小時走了。當時他們估計目標已經暴露了，第二天敵人有可能派轟炸機來轟炸，所以就開始部署防空，說第二天天亮之前要把飯都做好天亮就躲進防空洞。楊迪負責防空部署。第二天早

「趁彭總和洪副司令正在擺棋子時，我趕快跑去向鄧副司令報告。在我路過彭總辦公室時，看到煙肉冒煙，立即跑進裡面去看看，房裡還有三個人正在炒米飯吃。我只認識成普同志，那兩位同志我只知道一位是彭總的俄文翻譯，一位是才從西北調來的參謀，他們的姓名我不知道。我問成普:』老成你們怎麼還在炒飯吃呢? 趕快把火弄滅。成普說:』我們馬上就走。說完我就向鄧副司令的防空洞跑去。」

毛岸英當時身份保密，作為彭德懷的俄文翻譯，代號叫「劉秘書」，所以楊迪不認識他。

這是1998年初版的描述，裡面提到他們在炒米飯，沒有說在炒什麼樣的米飯。這本書出版后很暢銷，2003年、2008年又再版了兩次。再版時做了很多補充，其中關於毛岸英死亡的那一段加了很多的情節，包括說他們當時在炒雞蛋炒飯。雞蛋哪裡來的呢?說是朝鮮人民軍派到志願軍當副政委的朴一禹送給彭德懷吃的。那時候雞蛋是很稀罕的東西，送了十幾個雞蛋，沒人敢動，但是毛岸英身份很特殊，敢炒雞蛋吃.

因為這書很暢銷，很多人因此知道，毛岸英在死之前在炒雞蛋炒飯。網上十年前炒這事，來源就是楊迪的這本回憶錄。那些反駁這種說法，說是造謠的那些人因此在罵楊迪。如果到網上去搜一下有很多篇「毛左」寫的文章都在罵楊迪造謠。

其實，最早說毛岸英在炒雞蛋炒飯吃的不是楊迪。現在能夠找到的最早出處，是1994年人民出版社出的彭德懷傳記《一個真正的人一一彭德懷》。裡面談到:

「作戰處的參謀高瑞欣和翻譯毛岸英因為沒趕上吃早飯，他們認為敵機大概不會來轟炸了，於是從防空洞里溜出來跑到木板房裡，從彭德懷的行軍床下拿出幾個雞蛋，想利用那火爐子作雞蛋炒飯......不料四架敵機很快又從北方返回飛到大榆洞上空，成普立刻跑出門外觀望，他突然發現飛機下面飄下近百個銀白色球狀的東西，他大聲向木屋內喊:「敵機投彈了，快跑!』話音剛落，一陣巨響，一片火光炸彈已鋪天蓋地的落下來了，徐參謀因靠近門口他沖了出來，但高瑞欣和毛岸英因正在作飯沒及時跑出，被敵機投下的凝固汽油彈吞噬而不幸犧牲。第21篇《大榆洞空襲脫險》)

這本書的作者是彭德懷傳記編寫組，是由曾經在彭德懷身邊工作過的人、研究彭德懷的人集體寫的。也就是說，當時這些在彭德懷身邊工作過的、研究彭德懷的人一致認為，毛岸英死之前在做雞蛋炒飯。

更早一點的說法，是說毛岸英在熱飯吃。1993年出版的彭德懷的軍事秘書兼辦公室主任楊鳳安和志願軍的參謀王天成合寫的《駕馭朝鮮戰爭的人》(2000年再版時改名《北緯38度一一彭德懷與朝鮮戰爭》)就是這麼說的。書中說，當時楊鳳安和彭德懷已經到防空洞去了，還留了一些人在彭總辦公室。彭德懷派楊鳳安去了解一下情況，有沒有接到什麼情報。楊鳳安去了以後，向徐畝元和成普了解情報(就是後來逃出來的那兩個人)，同時看到:

這時毛岸英和高瑞欣參謀因昨晚睡覺晚了，早飯未來得及吃，他倆正在圍著火爐熱飯吃。」(第66章《彭總作戰辦公室被炸，毛岸英犧牲》)

1985年，當過志願軍作戰處處長的丁甘如接受採訪時也說，當時毛岸英是因為飯冷了，在熱飯吃。志願軍司令部的朝鮮語翻譯趙南起後來當了很大的官，一直做到了解放軍的上將。他後來回憶說，他當時和毛岸英一起進了防空洞，但是毛岸英還要去處理文件，所以又下山到辦公室去了，感到肚子餓就去弄飯吃，碰到敵機的轟炸。趙南起說，後來說成毛岸英是因為去弄飯吃被敵人炸死的，其實他是去處理文件，只不過順便弄飯吃。所以，趙南起不否認毛岸英是弄飯吃的時候被炸死的，只不過他認為應該強調的是處理文件去了，而不是為了弄飯吃才被炸死的。

趙南起和丁甘如雖然當時也在司令部，但是不算目擊者，不像楊鳳安和楊迪都說自己親眼看到。但是趙南起和丁甘如也都說毛岸英是在弄飯吃時被炸死，說明是當時的調查結論。毛岸英被炸死以後，司令部肯定要了解究竟是什麼情況，為什麼他會在房子里，目擊的人都說他在弄飯吃。因此丁甘如、趙南起這些人也知道，所以後來在回憶的時候也都這麼說。說明在當時的志願軍司令部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雖然在細節上有一些出入，但是公認有這麼一回事。

、為什麼要否認毛岸英與蛋炒飯的關係?

但是也有不同的意見。那個逃出來、受了燒傷的成普說這完全是胡說。他的理由是:第一，前線沒有雞蛋。這個理由沒說服力。前線沒雞蛋，司令部弄點雞蛋不稀奇。何況人家說的是人民軍的首長送的雞蛋，他找當地的老百姓要雞蛋也不是什麼困難的事。第二，彭德懷辦公室裡面沒有炊具，有一個鐵桶爐子，沒法用來做飯。如果要做飯，應該去炊事房。所以，他否認毛岸英是在弄飯吃

那麼毛岸英當時在幹嘛呢?成普說，當時沒有雞蛋，但是有蘋果，說毛岸英在吃蘋果，把削下來的蘋果皮放在爐子上面烤著吃。這事聽上去有點怪，一般的人不會烤蘋果皮吃。他說這是志願軍戰士發明的一種吃法。但是烤蘋果皮跟熱飯吃也沒啥大的區別。可能後來他也覺得這麼說不太妥，所以他的回憶文章後來把毛岸英烤蘋果皮吃的描述刪了，只說毛岸英拿了一個蘋果在吃

還有一個人也反對得很厲害，誰呢?毛岸英的妻子劉思齊。她說這完全是謠言，當時志願軍連米飯都沒的吃，只能吃沒剝殼的高梁米，吃了沒法消化，又原封不動地拉出去了。在前線的戰士也許是那樣的，志願軍司令部難道連米飯都沒的吃嗎?這讓人沒法相信。何況劉思齊當時沒有在朝鮮戰場，不算是一個親身經歷的人，其說法不足為憑。她罵那些說毛岸英炒雞蛋炒飯的人很沒良心。那些人都是毛岸英的戰友，作戰處的副處長、處長、參謀、翻譯。他們也沒有詆毀毛岸英的意思。怎麼能夠說他們沒有良心呢?

按成普的說法，彭德懷辦公室沒有炒飯的工具和條件。那麼，熱飯總可以吧?爐子能夠熱蘋果也能夠熱飯吧?飯已經在上午做好了，冷了，然後熱著吃，我覺得這是最可信的，有那麼多的人，當時在場目擊的，或者聽目擊的人說的，都說毛岸英在熱飯吃或熱雞蛋炒飯吃。

他們為什麼要否認呢?成普否認可以理解，因為他參與其中，跟毛岸英、高瑞欣一起在那裡弄飯吃。按照楊迪的說法這麼做違反防空的要求，所以成普要撇清責任，極力否認他們是在弄飯吃，最多只是承認在烤蘋果皮吃。其次，弄飯吃被炸死，這有損毛岸英的形象，給人的感覺是這個人好吃懶做，因此死了。為了拔高他就要否認有這事。此外，官方一直宣傳朝鮮戰場上志願軍戰士很苦，沒的吃，只能吃高粱米、炒麵(其實是炒麵粉)，啃凍的土豆。雞蛋炒飯是一道美食，毛岸英在弄雞蛋炒飯吃，跟朝鮮戰場的艱苦形成了鮮明的對照，戰士們在戰場上吃苦，毛岸英躲在司令部享受。這也很影響他的形象。這就是為什麼要極力否認有這事，甚至要把雞蛋炒飯變成一個敏感詞，說都不能說了。

如果按照官方的說法，毛岸英不是在弄飯吃那麼他待在彭總辦公室幹什麼呢?成普在1972年給中央專案組寫過一份關於毛岸英的報告，裡面說毛岸英之所以當時會待在那個房子里，是因為那是志願軍的作戰室，必須有人在那裡值班，24小時必須有人，不能離開。毛岸英當時就是在那裡值班、接收電報。

成普這個說法跟別人的回憶衝突。彭德懷軍事秘書楊鳳安說，當時定下來了，那一天大家都要進山洞防空，沒有安排毛岸英去值班、接收電報。志願軍司令部在毛岸英死後發給中央軍委的電報也說得很清楚，敵人飛機來的時候他們四個人(毛岸英和其他三個參謀)已經出來了，敵人飛機過後他們又返回房子內。也就是說，並沒有要求必須有人一直待在那個房子里值班。這種要求很不人道，難道敵人來轟炸了還必須在那裡等死?所以成普的這個說法是經不起推敲的。

現在官方的說法其實就是按成普的這個說法來的。十年前劉思齊指導拍攝的歌頌毛岸英的電視劇，說毛岸英本來已經逃出來了，為了去接收情報、搶救文件，跑回去被炸死了。電影《長津湖》的情節則是毛岸英要去搶救屋裡的地圖，又回去才被炸死的。這樣形象就變得很高大了，不是為了一頓飯而死的。這兩種說法，不管是搶救文件還是搶救地圖，也都是經不起推敲的。如果真的有文件地圖要去搶救的話，完全可以派別人去，沒必要讓毛岸英去，他是重點保護的對象。叫一個警衛員去不就可以拿回來了?即使毛岸英自告奮勇要去，一個人去就得了，幹嘛還帶著三個參謀一起去?

志願軍副司令洪學智1991年出過一本回憶錄《抗美援朝戰爭回憶》，裡面也提到毛岸英被炸死這件事。他的說法是:「那天早飯吃得很早，飯後毛岸英同我們一道上山疏散，後來不知道為什麼他又跑回屋裡去了。」洪學智的說法很奇怪。主席的兒子被炸死了，這麼大的事肯定要調查。司令部調查，肯定會問那些倖存者、目擊者，為什麼毛岸英又跑回那個房子。洪學智當時是負責司令部安全工作的副司令，調查的結果他肯定知道。如果調查的結果是毛岸英是去值班，或是去搶救重要的文件、地圖這是很光榮的事，他完全可以寫下來。為什麼不寫?就是因為從調查的結果知道，毛岸英回屋裡的目的不是那麼光彩，所以他只好裝糊塗

所以，毛岸英為什麼要回到屋裡，有一個確定的答案，那就是去搞吃的，不管是去做蛋炒飯，是去熱飯，還是搞別的什麼吃的。

三、是不是做蛋炒飯導致轟炸?

接下來的問題是，毛岸英做蛋炒飯是不是暴露了目標，導致敵機轟炸呢?

志願軍司令部過後做過分析，認為是因為那段時間頻繁地發電報，被敵人檢測到。前一天有美軍的兩架飛機過來偵察了一個多小時再飛走，他們認為美軍應該是認定這裡是志願軍的一個重要的據點(不一定是司令部)，要進行轟炸。

這個推斷有道理，但是跟轟炸的經過矛盾。轟炸那天有四架敵人的飛機飛過來，但是並沒有轟炸，而是飛走了。之後飛回來才炸的。如果美軍已經根據頻繁發電報認定這是志願軍的一個重要據點，那麼飛機過來肯定是一頓狂轟濫炸。為什麼不炸，反而是飛走了，之後再回來炸?

很可能當時美軍(或者聯合國的軍隊)還沒決定究竟要不要炸這裡。第一次飛過來時沒有看到啥動靜就飛走了，再飛過來時發現有動靜，才順便炸一下。也不是把它當作一個重要的據點轟炸，因為只是把一個房子炸掉了。如果要炸一個重要的據點就會是把整個村、整座山都炸了，不會只炸一個房子。志願軍司令部給軍委的報告說敵機扔下來近百顆的燃燒彈，是誇大其詞。那時候他們可能還不知道美國燃燒彈的厲害，一看到那麼大的火就以為扔下了幾十顆燃燒彈，其實燃燒彈要炸掉那個房子只要有一顆足夠了，因為它的威力非常大，一顆燃燒彈扔下來，方圓幾十米就是一片火海。

所以，顯然是美軍飛行員發現那個房子有動靜，臨時決定把它炸了。什麼動靜呢?最可能的解釋就是冒煙。作戰處副處長楊迪當時發現毛岸英他們在做蛋炒飯，煙囪在冒煙。成普極力否認在做蛋炒飯，但是說毛岸英在烤蘋果皮，那也是有火的。而且成普還說，那個爐子是一個鐵桶爐子，有一個煙囪通到外面，就是說是會冒煙的。所以，不管是支持蛋炒飯還是反對蛋炒飯這個說法的，都承認當時那個爐子有火，煙囪在冒煙。那麼就有可能引起敵人飛機的注意，但不知道裡面在幹嘛，順便炸一下就飛走了。

所以，之所以挨炸，很可能跟做蛋炒飯有關係。即使沒有關係，那也違反了防空紀律。當時大家定下來天亮以後不能生火，但是毛岸英還是去生火，去烤蘋果皮也好，去熱飯也好，都違反了防空紀律。這就是為什麼那幫毛澤東的粉絲要極力否認，說這是造謠，因為這影響到毛岸英的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