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五 章
一早小峰就到了我這裡。是我把他約來的。上次我在房紅方那裡碰到小峰,
他剛從江西回到上海。他是去那裡找黯之黯的。
黯之黯出事的那天,小峰也是這樣去房紅方那裡找黯之黯。那天公安局抄的
房紅方的家,來時的陣勢很大,幾輛警車,錄像機照相機也是好幾台。小峰稀里
糊塗地往屋子了闖,被一個警察揪住,問他幹什麼的;他發現陣勢不對,就說自
己是房紅方的朋友,是來找房紅方喝酒的。估計是那些警察覺得小峰傻球球的樣
子確實是象個酒鬼,所以在問了他幾句話之後就讓他離開。小峰一離開房紅方的
家后,就馬上去找廣化,把這事告訴了廣化。然後他就和光天兩個人離開了上海,
從上海到蘇州,然後到成都,然後重慶,然後又到南京。光天是中醫學院的學生,
比我還小一歲,也是個寫詩的,很無賴,盡寫一些《亂倫》之類的詩歌。這兩個
小子純粹是自作緊張,以為公安局下一步便會抓他們。在他們離開之後的那一個
星期里,我和衚衕都收到一些神神秘秘的信,讓我們去重慶朝天門碼頭和一個「
唇上抹有紫色唇膏的、身穿一件乳黃色大衣的女孩」接頭。我沒去。衚衕說他也
收到同樣內容的信,他也「很理智」地不去。他們這樣神神秘秘地,好象他們是
在搞地下顛覆工作一樣,結果他們在寧波被抓了送回上海。公安局審查了他們兩
個。小峰倒是根本沒事,公安局查不出他有什麼「污點」來。但光天則倒霉,被
公安局查出他和幾個女人睡過覺、幫人墮胎、偷圖書館的書等等小零小碎的「劣
跡」,定他一個「流氓罪」,判了三年勞教。這樣,小峰又緊張了起來,跑到江
西去了。但這次好象局子里也不管他亂跑了。他到是自己回來了。
我就坐在小峰的邊上。黯之黯的那隻舊沙發依舊在房紅方那裡。結果黯之黯
沒來,房紅方說,孟浪剛回上海,所以黯之黯去了孟浪那裡。房紅方說這話使得
我有點緊張:孟浪本來就和我過不去,現在好象黯之黯也越來越和我過不去了;
我倒是有點怕他們聯起手來共同地和我過不去。我和一個人搞已經差不多了,兩
個人肯定能夠搞翻我。我不希望黯之黯和孟浪關係太好。
房紅方對小峰和我興奮地談著《木偶》第二期的事。我已經把稿子交給房紅
方了。房紅方也問小峰要稿子,小峰答應了。我對小峰說,什麼時候可以上我家
來玩。小峰便馬上和我約了時間。
小峰從沙發上站起來,在廚房裡找到了一瓶酒。我看見牆上的「7:30以
后,結束一切糊談」。小峰是知道這句話的淵源的。我不喜歡房紅方的娘娘腔,
我也討厭小峰的不知分寸。我陪小峰喝了幾口。房紅方拿了一本《外國文藝》,
向我推薦瑪格麗特·杜拉的《情人》。我只看了個頭,感覺還不錯。我最喜歡的
作家是海因利系·伯爾,黯之黯喜歡加西亞·馬爾可斯,小峰喜歡羅布·格利耶;
房紅方則兩樣,他是看誰的作品就喜歡誰的。
小峰一口一口地喝著。我的頭骨咯咯咯咯地響。房紅方又在談他的小說技巧
了。小峰覺得煩,讓房紅方別談了。房紅方說,小峰這樣惡狠狠地喝酒不好;上
次砸壞了他的東西。小峰說,「砸壞東西有什麼關係,你看……」。他把手裡的
酒杯扔碎在地上。房紅方硬是忍著,沒有發作:「昏過去!老朋友,你,……你
沒有必要這樣嘛。」小峰只當沒聽見,看看我。我覺得幽默。我說,小峰,你到
我這裡來的時候可別砸我的攤子噢,我怕的哦。
小峰又重新坐下了。我看那面牆上:7:30以後,結束一切糊談。
我讓小峰在屋子裡坐一會兒。刷了刷牙。洗完臉。小峰從我的床邊拿起一本
武俠書,翻看起來。
我屋子裡牆上印的花環我不喜歡。那是父親請人來搞的:地板上漆紅漆,做
紗窗,工夫都不到家。小峰原先是一個很老實的人。我覺得他在變壞。他媽的,
就我變好了?我的頭骨咯咯咯咯地響。我是個有征服慾望的人。我希望我的精神
能夠征服全世界。
小峰說,洗好了?我說洗好了。天氣挺不錯。媽媽上班去了。我靠床坐下,
問,好嗎?我笑了笑,打了個榧子,然後「哈」地一聲叫了一下。我問,去找過
廣化沒有?他說,回上海后就沒找過他。我又笑了笑。我想哭,不知道為了什麼,
覺得沒勁極了。我答應了楊洋我要變得虛偽些的,就今天我應該開始了,就好象
是演戲。我父親有一次突然教導我:人生大舞台,舞台小人生。他媽的,沒勁極
了。我要拉住小峰和所有可以拉住的人,在上海好好揚揚京不特的名頭。這幫家
伙絕對老屁眼了,我有什麼企圖他們一眼就看出來。上次在學校的草坪上,米康
對我說:他把我當小弟弟看,不會玩弄我的;但我必須搞點名堂出來,玩玩手段;
他有好多朋友是做生意的,他們大都很會玩的。他說,我雖然說起來很有才氣;
但光靠才氣有什麼用。我說我會玩的,只是習慣問題;如果我想要精明一些,我
可以變得很精明;但那很費力氣,太累,沒勁。
我對小峰說,「你在外地的時候,我對你有些誤會,說了你一些壞話現在我
們可以了結一下了。」小峰沒怎麼說話。天氣好得讓人惱火。我聽見敲門的聲音,
知道是楊洋和蕭午他們到了。我不用介紹,大家都見過面,我說。楊洋蕭午他們
一一和小峰握了握手。我得拿出一點姿態出來。我答應過楊洋我要虛偽一些的。
楊洋相信我不會玩不過上海的這幫寫詩的傢伙的。蕭午說,如果需要,他可以給
我安排一卡車打手來。當時我說多謝了。蕭午說,我可以在在詩歌界扮演教父的
角色,作龍頭,他可以幫我忙。
那天阿生送新編好的《海上》來,正好蕭午也在我家。我把阿生大大地捧了
一番。阿生已經三十歲了,還在辛辛苦苦地寫詩歌。那天很熱。傍晚的時候,我
們三個人就把酒和菜全都搬到天井裡來了,邊談話邊喝。阿生的詩歌寫得其實並
不好,難得有人恭維他。他聽我捧他,很高興,把一切「貼己的」話都對我說了。
蕭午在一旁靜靜地聽著,不插話。他不喜歡阿生這人。喝了一點以後,蕭午說想
要睡一會兒,然後就進去躺在床上了。阿生興緻很高。讓我和他一起去外面散散
步。新村後面有一片荒地,空著等建造樓房區時用。我說那裡象是德克薩斯開發
前的景色。阿生也很喜歡那個地方。不過那也許是因為阿生心情愉快的緣故。等
我送走了阿生后,我問蕭午,本人的手段可以吧。蕭午把我的手緊緊握住。不錯,
他說,不過幫幫忙,如果有一天你拿出這一套來對付我的話,那我們交朋友只能
是到此為止了。
談了一會,我想到得弄一點吃的,等一下下酒。我心不在焉地對小峰說,在
外面玩得不錯吧。小峰便開始和楊洋蕭午他們談他在外地時的故事。雖然楊洋和
蕭午對他愛理不理,他還是在講。我則去廚房動手搞吃的了。
燒好了幾個菜,我給小峰拿出酒。估計是因為楊洋和蕭午對小峰談的東西根
本不感興趣,小峰看上去有點沒趣。我又給他拿了杯子。我說:「現在在上海你
小峰的名氣也算是蒸蒸日上了。」他一邊倒酒一邊說:「你現在也轉起來了。」
我知道我有點失常。小峰這樣出去走了一趟之後確實老練多了,會察顏觀色了。
本來他是個直筒子,這一點他變不了;不管他現在怎樣敏感,但他不會作偽。「
他媽的,我確實說過你小峰的壞話。就算是賠禮吧,我敬你小峰一杯吧。」小峰
說,「你先別說這個。黯之黯孟浪他們,你不特是玩不過的。」楊洋和蕭午在旁
邊翻看著我的詩稿,也不時地向我和小峰這裡看。蕭午板著面孔。我知道他對小
峰非常不滿。我不想明顯地得罪朋友。我知道,我在這方面是軟弱的;好幾次我
對人板面孔,都是硬著頭皮的;我怕傷面子。
「你不是廣化,更不是房紅方,我知道。你的目標是想當上海詩壇的領袖。」
「幫幫忙!我想當領袖?你別他媽的瞎說。」我說。小峰的目光很兇,他一
下子說到了我的痛處。我確實想稱雄上海詩壇作「教父」,雖然我討厭「領袖」
這個詞。但是我不能被人看出來。這幫傢伙一個個都想當領袖,人人卻有都怕被
別人說是有「領袖野心」;我就是其中之一。
「你不用否認這一點。」小峰說,「但你想想,你還嫩著呢。」
「小峰,你太直率了。我們是朋友,無所謂。但是我提醒你,你是會因為這
個而吃虧的。對你說,我真的不想當領袖。」我在心裡佩服他。他對我說這話,
就是非常狠的一招。
「你的詩歌寫得確實比過去更出色了。你寫詩比他們厲害也沒用,你在做人
方面還是不行。」
「小峰,回到上海你不想寫詩了嗎?」
「還寫。但主要是寫小說。」
「那好,只要我們能合作,就不會玩不過黯之黯孟浪他們。」我看見窗外有
鴿子在飛,「小峰,我不會虧待你。相信我還有力量吧?」
「你確實有不少後勁。」
「那好吧。黯之黯玩過你,你也沒勁。和我合作怎麼樣?」所謂「合作」就
是讓他在外面「絕對捍衛」我。
小峰看了我一會兒,說:「不特,我發現你近來很虛偽。」
我惱火了。蕭午在一旁向我使不耐煩的眼色。小峰這小子太放肆了。我看著
他,沉默了一會兒,慢慢地說:「我確實是虛偽的。我從一開始就虛偽。你不覺
得我對你虛偽是因為對你有目的嗎?他媽的。我還看得起你呢。」我瞪了瞪眼。
小峰的臉上有一種忍住火的神情。
「怎麼樣,你還可以算是上海寫詩寫得不錯的人吧?」我問。
小峰沒作聲。過了一會兒。
「好吧。」我說,「我們還是喝酒吧。說這話掃興。」
我的頭骨咯咯咯咯響。其實小峰這人在本質上是個善良的人。他也不是玩人
事藝術的料。和黯之黯孟浪玩,他遠不是對手;當然他也不是我的對手。窗外的
鴿子不見了。我覺得對他很歉疚。我不得不如此;今後小峰會為這事耿耿於懷,
但他不會再來多惹我。
我又替小峰斟滿酒。「喝。」我說。小峰畢竟是個酒鬼。黯之黯還沒出事的
時候,他老是找黯之黯一起喝酒。有一次黯之黯對我說,「小峰最近畫了幾張畫,
都很怪誕。」他說小峰多少有點瘋子的癥狀。小峰的行為有時候是瘋狂的,我也
知道。小峰和光天一起離開上海那陣子寫給我和衚衕的那些信,都是語無倫次的。
那封關於「在重慶朝天門碼頭和人接頭」的信,我看完之後就撕了。我不想讓它
成為以後局子里找我麻煩的引線。
我們大家尷尬地喝了一個上午的酒。小峰說他下午有事,得先走。我猜想他
是沒事的,只是受不了這氣氛。我的裝模作樣和楊洋蕭午對他的敵意。他客套了
幾句就要走。蕭午和楊洋什麼也沒說。我把小峰送到門口,拍拍他的肩。他走了。
一進屋,蕭午就罵了起來,「這小子什麼東西!」他說我太軟,在這小子說
我虛偽的時候就得把他趕走。我說,這也是沒辦法的,這人還不算怎麼壞。楊洋
說,「你對他客氣什麼?還怕他和你打架?怕他象在房紅方那裡一樣,敲壞你的
東西?我和蕭午可以揍他。如果你當時對我們使一下眼色,我跟蕭午馬上就把他
架出去揍一頓。」我說算了,算了。
蕭午和楊洋是我的鐵哥們兒。上海這幫寫詩的,都是通過我才和楊洋蕭午認
識上的。我對這幫詩人還客氣,因為我還得在這裡面混下去;但蕭午和楊洋他們
就根本不買賬。
蕭午對我說,他要叫人去把童力揍一頓,這傢伙拎不清。我在竹躺椅上躺下,
伸了一下腰。
「有這個必要嗎?」我問。
蕭午是藝術系的模特兒,但他自己也畫畫。童力看他不順眼,到處放他的野
火,想把他趕走。蕭午的脾氣是容易得罪人的。在學校里就我和楊洋是他的朋友。
楊洋以前總是和童力形影不離;楊洋是因為太善良了,所以就沒有個性,因此以
前別人就只知道童力,不知道楊洋。那時童力總是象是控制著楊洋一樣。蕭午到
上海師大里來作模特兒,楊洋幫了他不少忙;童力大概是覺得楊洋越來越不聽他
的差遣了,就遷怒蕭午。我是在通過楊洋而與蕭午認識了之後,才和楊洋深交的。
童力和黯之黯也認識,是由我介紹的。自打童力和黯之黯見了幾次面之後,
他和我的交往就淡了下來。因為那時我在上海還只是「初出道」,黯之黯在外面
的名氣遠遠要比我大。童力如此巴結黯之黯,這讓我很惱火。這以後我就認識了
蕭午。但我知道,童力壓錯了他的注,黯之黯現在每況愈下,而我的崇拜者卻越
來越多。孟浪是我最後一個對手。我不能容忍童力的這種「背叛」。童力的畫倒
是出色的。相反,楊洋的畫讓我失望;而且他又懶。我已經為他提供了不少構思
和創作方法,只要他勤快一點,我以後就能把他捧出名。恨鐵不成鋼。
再過兩天學校就要公布學生畢業的方向了。我已經不再抱什麼希望了。系黨
支部書記的那付不陰不陽的腔調,我一看就惱火。楊洋等到他分配的時候也會忙
的。大學里這幾年下來,校園是比過去漂亮多了。在我們畢業之後,佐代里她們
也該回日本了。其實我並沒有很為她動感情,雖然那時廣化黯之黯他們都以為我
是在玩真的。
黯之黯也見過佐代里。那天我和米康在西部的校園裡經過,見佐代里坐在草
坪上畫畫,我們就在她的身旁坐下了。我們聊著天,談論著日本歌星。那時候還
是春天。正好黯之黯這時候從校門口走進來。他是到學校里來找我的。我招呼了
一下,黯之黯也過來坐下了。我對佐代里說,這就是黯之黯,上海的大詩人。佐
代里問,什麼大詩人?我說,就是great poet。佐代里使勁點了幾下
頭。我對黯之黯說,佐代里是日本留學生。黯之黯平時聽我談起,知道我有幾個
日本女孩子朋友。米康見黯之黯來了,話就少了。他不喜歡黯之黯。黯之黯也插
進來一起聊了。談著,黯之黯問,日本有沒有無政府主義者?佐代里說,在日本,
無政府主義者就是小流氓。黯之黯聽了很失望。黯之黯又問佐代里,她知不知道
川端康成。佐代里說,知道,他拿了諾貝爾獎。黯之黯問起石原慎太朗。我們都
挺喜歡他的《太陽的季節》。佐代里說這個石原現在是很右派的,而且是議員了。
黯之黯說,這沒勁,以後拒絕讀這小子了。我插了一句,宮本輝好,知道宮本輝
嗎?佐代里很驚奇我們說到宮本輝。我從前沒有對她說起過我是寫詩的。她說她
這裡有幾本宮本輝的小說。草坪很綠,在陽光下暖洋洋的。
一個星期後,佐代里就把四本宮本輝的小說集交給了我。其中有一本叫《道
頓掘河》,還有一本是《泥の河·螢火河》都是日文的。我不認識日文。如果我
和蘭蘭還好著的話,我準會把這些都交給蘭蘭,讓她翻譯出來。蘭蘭是我的感傷
主義,我總覺得我們會在有一天從歸於好的。在蘭蘭來上海師大的那幾次,我和
蘭蘭走在校園裡的時候,我總是會有一種強烈的自豪感。我要畢業了,蘭蘭沒有
再來過,沒有再和我一起再校園裡走走。我的頭骨常常會發出聲響。我沒有為我
將被分在什麼地方而患得患失。自從那次局子里的人對我搗亂了之後,我知道佐
代里怕我去找她了,所以我也不再去找她了;最多是在路上碰到,相互點一下頭。
我想,鄭潔是想在分配的事上幫我一把的,因為胡一飛向他打過招呼。但我臭名
昭著,他也肯定幫不了忙。人家判決我,我閉目以待。分配得不好,我就要求去
新疆。
陽光蕩蕩,天氣熱起來。蕭午跑到洗手間去沖涼,我能夠聽見水聲嘩嘩,聽
得舒服。楊洋專心致志地看著金庸的小說《笑傲江湖》。我翻看著我自己的長詩。
我已經寫完了五千行了。看著謄好的文稿紙,我有一種強烈的藉慰。廣化在看完
了第四千行之後對里紀說,「看來上海第一詩人確非是這小子不可了。」想想我
將有一首一萬行的長詩,我興緻勃勃。
「不特,去沖一衝吧。沖一衝舒服多了。」
「好的。我等一會去。楊洋這小子,看入迷了。」
楊洋抬頭笑了一笑「呵,呵」。我把煙掏出來,一人一支,點上。楊洋埋著
頭說:「第一本我看完了。蕭午你拿去看吧。樂趣,樂趣!」
我很愉快我這裡的東西能讓我的朋友得到樂趣。我總是討好朋友。
圍棋對楊洋的感覺很好。上次他們在上海師大分手之後,圍棋和楊洋又在我
家碰上過一次。我很願意為他們拉個皮條,讓他們交上朋友。圍棋和楊洋都是我
的朋友,所以我希望他們也能成為朋友。他們從那次以後就真的成了朋友。我對
圍棋說,他搞來的雲南煙絲抽起來味道很好,象糯米。楊洋也用這煙絲卷了一支,
抽了,然後叫好。圍棋以前告訴我說,最好是往煙絲上澆一點酒。我只有乙級大
曲。他說如果可能,最好是澆一些洋酒。楊洋抽的時候還在叫喚,這煙好。在雲
南這煙多錢?楊洋問。圍棋說是一個同學帶來的,價錢不清楚,好象不貴。「你
的朋友在雲南什麼地方?」「下關。」「楊洋,下學期你們去雲南嗎?」我插了
一句。「要去的。」楊洋看了看我。那是在晚上,屋子裡的日光燈蒼白。楊洋的
臉也被映得蒼白。我沒有目的地把書櫃翻了一下。蕭午在地上鋪著席子。然後圍
棋和楊洋都坐到了地上。楊洋從包里拿出「百事可樂」,遞過來,說,別忘了這
個。我去拿了幾隻杯子放在地上。楊洋把可樂倒在杯子里。「你去過雲南嗎?」
楊洋把杯子遞給圍棋。「去過,兩年以前。」圍棋喝了一口。我也喝了一口。我
沒去過雲南。楊洋也沒去過雲南。楊洋和圍棋談雲南談得津津有味。「那邊好玩
呢?」「雲南邊上,靠近緬甸的那個地方叫瑞麗。那裡主要是傣族和景頗族。傣
族都是水傣,女人漂亮。」「什麼水傣?」「傣族分水傣和旱傣。水傣是靠河的,
愛乾淨。旱傣臟。旱傣的女人也丑。」「雲南那地方有沒有隻有女人沒有男人的?
我聽說有個地方只有女人,看見過路的男人就會截下來,留種。」「可能有吧。
不過我沒有碰上過。我打算明年三月份再去一趟,去看看那裡的白族。白族人過
火把節跳通宵舞,重新演上帝造人的過程。據說其中有一個是象徵生命的,男男
女女都一絲不掛地跳。」「湖北張家界我們繫上次去過。」
我在一旁喝著可樂聽他們說話。我到過的地方不多。圍棋和楊洋都比我走得
多。過去蘭蘭也和我說過好多次,要和我好好出去走走。結果一次也沒有和她出
去成。想到這個我就覺得沒勁。每次聽到外出旅行的事就想起蘭蘭。
我是個窩囊廢。我把蘭蘭弄丟了,是我自己不好。蘭蘭。蘭蘭。我覺得自己
在悠悠地向下沉。這不是「墮落」。我應當和蘭蘭出去走走的。我相信絕不用在
蜜月旅行的前提下才能和蘭蘭一起出去的。如果那次我和蘭蘭一起同去蘭州,我
准能得到蘭蘭。我把她惹狠了卻沒有趁熱打鐵。在電話里我口氣很硬,但和她在
一起的時候我卻又成了軟蛋。
在給她打了電話之後的兩個星期,我確實沒有再找過她。我想這樣或許可以
折磨她。我約她來我外婆家,她來了。那天早上是下著雨的。外婆對她很客氣。
笑嘻嘻著臉。外婆家的每個人都對她很客氣。他們都知道我和蘭蘭間的事。蘭蘭
一進來,我就迎了上去。但我知道,我的神情看上去一定是很不熱情的。蘭蘭小
心翼翼。她不知道我的冷漠是裝出來的。外婆給她泡了茶。我在沙發上坐著。家
里的人都退入了廚房。他媽的,我在裝蒜,我想。
「你好嗎?」她的臉有點紅。
「挺好。你怎麼回事?」我想惹她。
「什麼『怎麼回事』」蘭蘭迷惘地看了我一眼。
「今天你怎麼賊頭賊腦的?」
「客氣點好不好?」蘭蘭把頭垂得很低。除了上次我給她打電話,她以前從
來沒有象今天這樣在我面前低聲下氣過。屋子裡有點暗。外婆家是石窟門房子,
頂很高,但天井的牆靠屋子太近,所以把光線都擋了。過去是我得對她陪小心。
「好,客氣點。這一陣子好嗎?」
「還可以。」她抬起頭,笑了笑。她笑的樣子總是很頑皮。她從前一直喜歡
和我抬杠。如果我說真理只有一條,她就說歪理只有一條。說的時候她就這樣笑。
外婆從廚房給我們端了兩碗湯元進來。
「外婆,我覺得蘭蘭最近賊頭賊腦的。」我朝蘭蘭眨了眨眼。
「不要瞎說。」外婆把碗放在蘭蘭面前,「吃呵,吃呵。」
「外婆,你別忙了。」蘭蘭說。
「外婆,你別忙了。」我學著蘭蘭的聲音說。我忍不住我的得意。我開心極
了。外面的雨剛停。蘭蘭每次來,外面都下雨。外婆笑呵呵地出去了。蘭蘭的辮
子剪了。她更漂亮了。
「你更漂亮了。」我說。
「是嗎?」
「別裝腔作勢了。說真的,你更漂亮了。」
「我沒注意到嘛。你的字寫得漂亮多了。」
「是的,突飛猛進。當然嘍,詩歌也進步多了。」
「你別得意。」
「當然。不說這個了。一年多沒見了,就好象幾百年沒見一樣。」
「假期出去了嗎?」
「沒有。你不去,我去幹嘛?」
「今年呢?」
「想出去。想和你一起出去。」
「如果我不去呢?」
「那我一個人騎車去蘭州。我死了你會傷心的。」
「我才不傷心呢?」
「真的?」我裝得很認真地說。
「好了,我答應你:無論如何我今年一定和你一起去蘭州。滿意了吧。」
「開心得很了。不過,別又象前年那樣到時候節外生枝。」
「不會的。」
蘭蘭終於沒有履行諾言。那是因為我自己不好。
我看著蒼白的天花板。楊洋還躺在躺椅上。我的頭骨咯咯咯咯地響。蕭午問
我今天晚上打算怎麼安排。我說沒事。我讓蕭午去買包煙來。他去了。他這小子,
今天身上總算還有點錢。他化起錢來太沒有節制,時常窮得噹噹直響。我曾想讓
他改變這習慣,但是很難。我要改變他,因為我需要同伴,鐵哥們似的同伴;我
必須在寫作上培養他。他太沒有節制,這樣下去不行。楊洋太懶。我對楊洋也說
過。但沒有用。蕭午還是蕭午,楊洋還是楊洋。江山易改,本性難移。
楊洋伸了個懶腰。他把《笑傲江湖》看完了。四點了。夏令時間,四點就是
三點。楊洋問我,晚上搞不搞口獸。我說到時候看吧。蕭午在,不一定口獸得成。
外面挺靜的,陽光落在新村裡,金燦燦的。楊洋問我說,還有沒有武俠書。我說,
不在家裡,等我以後再去取吧。
我第一次搞口獸是和黯之黯在一起。去年夏天,群群畢業的時候,我整天泡
在外語系,想找機會和群群更接近些。那天星期一,黯之黯來找我。他的工休日
是星期二。他在東部的草坪上和我吹了一會兒牛。黯之黯說,要搞「自動寫作」,
象美國的那幫詩人那樣。我說好,就這樣,我們也可以玩一玩。我們約好每星期
一次,寫詩:我口述,黯之黯記錄;黯之黯口述,我記錄。我們搞了一個提綱出
來。我說,別叫「自動主義」了,叫「口手主義」吧。黯之黯說這個名字好,「
我們這幫人,說話的時候才象個野獸」,就是一群「口獸主義」者。
晚上的天氣很好,我和黯之黯在東部的草坪上睡了。月明星稀。蚊子多,我
們啪啪啪拍得直響。外語系也有幾個男孩和我們睡在一起。我們聊著天。有時候
會有風吹過我們。那些外語系的男孩們都是群群班上的,在等畢業分配方案下來。
我知道他們也很無聊。我們輪流地講著故事。
「有一對夫婦,從來沒有到過熱帶。他們既沒有見過大象,也沒有見過椰子。
他們住在溫帶的城市裡。有一次,他們決定出去旅行一下,去看一看那他們從未
見過的世界。於是他們坐飛機去了太平洋的島嶼。他們是那麼興奮。第一天,他
們就見到了椰子和大象。他們很迷惑。於是他們問土人:那是什麼東西?土人說,
那是大象。「它是從哪裡來的呢?為什麼我們那裡就沒有呢?」土人指著椰子說,
這是因為我們這裡有這些大象的蛋,我們只要伏在這大象蛋上孵它,就能孵出小
的大象;小的大象長大,就是這大的大象。於是這對夫婦就讚歎著回到了他們的
營地。
到了這天的深夜,那妻子醒來,發現丈夫沒有睡在自己身邊的床上;想到這
島上的女人都露著大大的奶子,妻子不禁有一點緊張。於是她穿上衣服走出屋子
去找她的丈夫。
她在海邊的沙灘上看見了他丈夫赤條條地趴在地上。「你在這裡幹什麼?」
妻子驚訝地問。
「噓……」丈夫輕聲地說,「我在孵大象蛋。」
「大象蛋在你的身下嗎?我看看它怎樣了。」她把手伸到他胯下的椰子上摸
索著。摸索了一會,妻子叫了起來:
「噢!小的大象在出殼呢。我已經摸著了它的長鼻子了,它在朝外伸呢!」
楊洋拿著筆在等我開口。他讓我替他設計一封情書。蕭午躺在床上看書。煙
是夠一個晚上抽的。我長詩中的很多部分都可以抽出來當情書用。楊洋他們都知
道。楊洋前一陣子對我說,他喜歡上外語系的一個女孩,就是搞不上手。楊洋算
是個美男子了,但他的氣質有點瘟。我對他說過,在女孩子面前灑脫一些。他說,
碰上別人還可以;就是一碰上那個女孩,他就得瘟。他說的那女的我見過,長是
長得不錯,但是要令人覺得驚心動魄,還是差得遠。楊洋居然會這樣喪魂落魄的
愛上她。沒辦法,情有所鍾。我在群群面前也會不自在,而我也已經為蘭蘭喪魂
落魄了不知道多少次了。我也一樣扭扭捏捏。當然現在比過去好多了,經驗多了;
以前更糟。
「開始吧。」
「等一下……。好,開始。」楊洋說。
「今天的天氣真好。今天的陽光真好。……」
楊洋使勁地記錄著。「好了。」他抬起頭。
「……真後悔我那次沒有對你說:你等著我,我要來找你。真的後悔。天氣
這麼好,蕩蕩的夕陽西下會使你的唇角更美。現在你在幹什麼呢?……」
「好了。」
「……讓我想想。陽光還會從你的窗格子里透進來。天邊輝煌。此刻你會在
想著些什麼呢?你是一個感傷的你,你會一個人對著殷紅如血的黃昏欲悲無淚……
」
「好了。」
「……我們都在這個世界上活著,我們都曾是小孩子;現在我們長大了。一
個人在這個世界上孤零零的。儘管我們有自己的父母,有自己的姐妹兄弟,但是
走完我們的人生,我們都是孤獨者……」
「好了。」
「……我們不是一直在覺得很累很累嗎?真希望在這霧一樣的人生中拉著你
的手和你一起行走。真希望在你那星河般的目光注視之下走近你……」
「好了。」
我覺得自己還是要給蘭蘭寫信。蘭蘭終於沒有讓我再去見見她。我還沒有來
得及給蘭蘭寫過一封這樣的信,我只對蘭蘭說過一句那種「深情而不露」的話:
我好象幾百年沒碰上你了。我的頭骨咯咯咯咯咯的響。蘭蘭至今不相信這事。我
要去動手術。蘭蘭不知道。反正她會說我在騙人。蘭蘭媽對我很好。從前我每次
去蘭蘭家,她媽都總是會讓我們兩個人單獨地在一間屋子裡,還把門帶上。我們
有我們的事,她媽一點也不會來打攪我們。「我們好象分別了幾百年了。」我是
個不解風情的呆鳥嗎?我一次次地放過了和蘭蘭親熱的機會。蘭蘭一定非常惱火
我。蘭蘭的家在東體育會路上。那時候跨大連西路的那座立交橋還沒修好。外語
學院就在馬路對面。蘭蘭常回家。我一般都是去她家找她。
第一次去她家,是在我中學剛畢業的時候。我提心弔膽地從一樓走到四樓。
那天是個晴天,淡淡的雲在晴空里象一盪泓泓的水,我心裡晃晃悠悠。到了她家
的門口,我站了一會,下定了決心。我咬著牙敲了敲門。門開了。是個瘦高個的
男人。「找誰?」「惠蘭蘭。」「啊,是蘭蘭的同學。進來吧。蘭蘭在裡面。」
他是蘭蘭的父親,剛喝了酒,一臉酒氣。我羞怯極了。蘭蘭也出來了。她把
我迎了進去。裡面有一個男同學,是高中里蘭蘭的班上的。我看見他心裡彆扭。
因為這是在蘭蘭家。
我從來沒有得到過蘭蘭,我卻依舊在怕失去她。
那人的名字叫黨校。他考進了復旦大學國際政治系。他的個子高。他的身分
和身高都讓我自慚形穢。黨校和我兩個人和蘭蘭的關係都不錯。我曾在私下給黨
校寫過信說,我愛蘭蘭,如果誰跟我因此而過不去,我都認了。黨校象個大度量
的人,我知道他是在蘭蘭面前做出的這付樣子。我看不慣他。我對蘭蘭說,我不
希望在她身邊碰見黨校。蘭蘭很得意。她總是笑笑。我覺得自己很窩囊。
「昨天黨校又來找我了。」
「你幫幫忙!別對我講這個。」
「這是我跟他的事,又礙著你什麼了……」
「我跟他不是一種人。我就是不喜歡他。」
「……我希望有那樣的黃昏,你走向我。我永遠覺得你是一朵雲……」
「好了。」楊洋說。
「……上海的夏天總是炎熱的。真希望自己是一陣風,吹向你,把幽幽的涼
爽帶給你……」
「好了。」
「什麼時候我是一陣風呢?什麼時候我能在你的耳邊低語呢?我願進入你的
呼吸,在你的胸前逗留,傾聽你的心聲……」
「好了。」
「……你的心裡在默禱些什麼呢?……」
楊洋一句一句認真地記錄。蕭午沒動,在認真地看書。
玻璃板把窗戶外的青色映了下來。天色開始暗了。外面有腳步聲。是媽媽。
門開了。她的頭微微地向門裡面探了一下。她的頭髮很亂。楊洋站起來招呼,「
媽,回來了?」
「媽,我兩個的同學。」我說。
「好,好。呵呵。」媽笑了笑。她那付精神痴獃的樣子我看了難受。她把門
又關上了。我聽見她上樓的腳步聲。「我媽有病。」我對楊洋說。楊洋獃獃地看
了我一眼,「哦」了一聲。我的頭骨咯咯咯咯直響。我覺得屋子裡一下子顯得很
壓抑。我對楊洋說,等一會兒再口獸吧。我們暫停一下。
過一會兒媽又會下來,我的嘴裡很苦。楊洋給我遞了一支煙過來。我點上了。
天色還沒有徹底黑下來。快一點黑也好,我想。
我不知道在恨什麼。我媽是個瘋子,我媽是個痴獃者精神分裂症患者。在我
小時候她沒瘋,在我小時候就已經註定了今天她會瘋。夫妻分居兩地。勤勤懇懇
工作的好黨員老黨員。共產主義理想。反對資產階級傾向。一心為黨。掃盲。政
策。引進西方先進技術和西方生活方式。我媽是個瘋子。我媽以前不是瘋子。她
今天一定會瘋,一定要瘋,非瘋不可。她是生我的母親。現在她在樓上一個人自
言自語吧。我的頭骨得去開刀了。
大學二年級的時候,我還不知道她的精神已經不正常了,她常會說許多莫名
其妙的話。那時我以為,就象父親說的那樣,僅僅是老年性痴呆症。那時我很少
見到她,最多是一個月一次。那時我的家還沒有搬到浦東,還在天山新村。那地
方很小。我不回家。一般星期天不是去奶奶家就是去外婆家。偶爾我會在外婆家
碰上她。她那時目光已經開始獃滯,行動也顯得遲鈍。
媽到我的大學里也來過幾次,之後,我就讓她別來了。我怕別人說我有一個
拎不清的母親。其實同學們也不會有什麼想法。我知道這是我自己做作,沒辦法。
媽每次來都拎著好多吃的來,還問我要不要錢花。這時我心中總是油然而升起一
種歉疚感。我覺得挺對不起她。我不願意問我媽要錢。我只要父親的錢。我的爸
爸和媽媽從來就是用錢分家的,各用各的工資。我還沒工作,爸爸負擔我;媽媽
負擔妹妹的生活費,妹妹在念中學。我是師範生,一個月有十九元五角的生活費,
父親也就不給多了,只是十二元錢。我的錢從來是不夠花的。父親是只鐵公雞。
媽那時讓父親多給我點錢,父親就會生氣。我知道了,就對媽說,讓她以後別再
對父親提這事情了。
其實在我剛進大學那年,媽的病就已經開始了,只是大家都不知道而已。媽
在天山新村的時候,鄰居關係搞得一塌糊塗。因為那裡三家人用一間廚房。我媽
常在煤氣灶上燒著水,又不管;水開的時候,她不去關開關,也不去拿水,水冒
出來把火澆熄了。鄰居看見,怕煤氣中毒就把開關關了。水放在那裡時間一長,
就冷了。媽就以為別人家跟她過不去,存心把煤氣關掉不讓她燒水。常和人家吵。
我難得回家,媽對我說別人和她過不去,我很憤怒。但後來我發現,事情是這樣;
於是我只是以為媽是記性不好。
分到了上鋼九村的房子以後,我回家的次數就多了。媽老是對我說,家裡有
人進來過。開始我還信。後來我就越來越覺得不對。不是周末的話,爸爸住在江
灣他的部隊里的房子里,只是周末他才回家。爸爸從前本來就喜歡發怒,他那時
也不知道媽媽有病,每次爸爸回家,兩個總是在吵。我受不了,就不想多見他們。
我從小就不曾象在一個正常家庭里一樣地和我的父母在一起過。有時候去蘭蘭家,
或是去小敏家,人家一家人都很和諧的;就我這家……。我不敢領人到我家來,
給人家地址,都是外婆家的地址。我恨父親:既然不能對這個「家」負責,那為
什麼還要結婚;既然不能對我這個作兒子的負責,他為什麼要將我生下來。他是
個軍官,五十歲混到個付師級也該知足了。守著那麼多錢幹什麼?媽老在懷疑父
親有外遇。我去過父親部隊好幾次,知道父親不會有外遇。
到了大學四年級,我回家次數一多,知道媽媽是精神不正常了。她只想著看
她自己的稿子。她懷疑自己的稿子發不出是因為父親和她單位里的人串通好了弄
她。我睡一樓,有時候在深夜聽見從樓上傳來的她的叫罵聲。
地上鋪了毯子。楊洋睡著了。蕭午還捧著《笑傲江湖》看。還有兩天就公布
分配方案了。我想好了,只要是分配到中學,我就不去報到。反正只要去新疆干
上兩年就可以回上海,這樣中學教師的工作就可以免了。中學教師工資太低,獎
金又沒多少;而且坐班制,整天得坐在學校里。我決不幹。
我身上黏黏的。一小時前我還衝過涼。蘭蘭說過,她吃准了我這一輩子絕不
會平平常常地過去的。我相信她的話。我走進洗手間把水龍頭打開。我坐在池子
里,水「嘩嘩」地從我的肩頭流下。涼快一下吧。
夜已經深了。外面的月亮很亮。我的頭骨咯咯咯咯地響。沖完澡我在天井裡
站了一會兒。這裡的樓房都是新建起的,原來這個地方是田野,所以蚊子特別多。
我已經在我身上拍到了五六隻。月光把天井的牆頭映得發白,牆頭上的碎玻璃閃
閃爍爍。對面的樓里還亮著燈。夏天,人們都睡得晚。儘管這樣,上海的夏天沒
有夜生活。
我退回到房間里,把紗門關好,又點了一支蚊香。蕭午抬頭看了看我,又吭
下頭看書。
我笑了笑。我聽見了楊洋的鼾聲。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