倍可親

常常低著頭--轉

作者:wd6364  於 2009-7-2 06:06 發表於 最熱鬧的華人社交網路--貝殼村

通用分類:愛情婚姻|已有5評論

關鍵詞:

 ──獻給魏嵐
 
       不要指責我吧,我想哭極了
       要說過錯只是我被生了出來
       天邊這麼輝煌讓你感傷
       感傷主義的時代有很多英雄,今天不是英雄主義的時代
 
                       《第一個為什麼》

第一章
 
  我化了一個下午的工夫,把一樓我房間里的紗窗都釘上了紗網。二樓,我媽
媽住二○一室,我還沒有來得及去釘。釘子已經不夠了。外面的陽光越來越少。
我把煙絲從院子里收了回來,這是我上午拿出去曬的。好幾天前,我給煙絲噴了
點酒;有太陽我就拿出去曬,到今天還沒有干。裝煙絲的塑料袋不透氣;酒氣是
從塑料袋的一個口子里一點一點地漏出來地的。中午的時候太陽很好,現在卻幾
乎是陰天。我讓自己倒在竹躺椅上,從一旁抽出一支煙來,點上。昨天和黯之黯
吃了一頓,把錢都用光了。好一點的煙也抽完了。黯之黯也是寫詩的,他的真名
叫鮑持洲。他剛從牢里出來。為了替他洗一洗楣氣,我們一幫朋友籌份子湊了點
錢,請他喝了一頓。我沒有把煙全都吸進去,吐出的煙圈很濃。沒煙抽就覺得「
飛馬牌」還不錯。肚子餓得直叫。媽媽出去的時候留下了一碗飯,已經在中午被
我吃了。現在已經六點鐘了,媽媽還沒回來可能是她在單位里吃了。我沒有生爐
子。我不生爐子,因為我沒買菜。我口袋裡只有兩毛錢,也沒辦法到外面去吃。
在大學里呆了四年,最後一年我常常餓肚子。從前我就有胃病,三年級的時候胃
出血,三隻+。我抽煙很厲害。抽煙費錢,但我戒不了。試著戒了好幾次,都沒
戒成。從小我爸爸就說我這人沒毅力,說我以後會一事無成。現在這煙也是不抽
不行。我知道自己意志薄弱,鍛煉過好幾百次意志。試著打坐,或者試著說英語,
總是沒常性。我現在還是這樣,有什麼辦法。媽媽還不回來。看樣子她回來也沒
用。她一定會以為我晚上出去了。不會帶菜回來。
  在媽媽離開家的時候,圍棋他們還沒走。我聽見媽媽在房間外面的廚房裡站
了一會兒,想用鑰匙開房間的門。我怕她進來會吵醒在床上睡著的那幾個,連忙
從席子上跳起來,把門打開一條縫。我做了個手勢,讓媽別進來。我兩眼迷迷糊
糊的。媽說她要做糍飯,讓我把屋子裡的一袋糯米遞給她。她問我是不是要去買
幾根油條。我說不用了,然後把門關上。我又躺下了,迷迷糊糊地還想睡。
  昨天來了兩個人,所以我只好在地上鋪一張席子睡。我聽見媽媽生爐子的聲
音,過一會兒就什麼聲音也沒了。我又睡了大約一個小時。我常常這樣睡。實在
累的時候站著也睡著了。圍棋睡在竹躺椅上,他帶來的他的同學睡在我的單人床
上。夏天熱,我們不能擠在一起,睡地上又怕得風濕症。圍棋是上海大學文學院
的,也是因為寫詩的緣故,三年前我就認識他了。我感覺他是個不喜歡多說話的
人;和我談得攏的話,他就話多一些。一般人會覺得和他交往挺累的。
  昨天我們喝酒,他是來的。是我約他,他才來;帶著他的一個同學。他比我
更早認識黯之黯。他對黯之黯沒有什麼好感,只是大家都是朋友,應酬應酬罷了。
喝酒的時候還有楊洋和蕭午。楊洋是我們學校藝術系繪畫班的。也是買我一個面
子。我們就在楊洋的畫室里喝酒吃菜。完了就在樓下的東部校園大草坪上和黯之
黯的那幫崇拜者交談。黯之黯在上海名氣很響,很多人都稱他為上海第一詩人。
因為他在很早的時候,在他還是孩子的時候,就已經在寫詩的人群中混了;那時
候他的詩就寫得很不錯。我也寫詩;我知道我自己的名氣還不及黯之黯。只是我
不願意恭維他,因為我想把「第一」這稱呼留給我自己。我是很會自我陶醉的。
在上海,黯之黯、孟浪和衚衕都是很不錯的詩人,但是我也不願意認為我自己比
他們差,而自己實際怎樣我也不會多考慮。大家聚在一起胡扯了好一會兒,天一
點點地暗下來。我興緻很高,把我剛寫好的一首《撒嬌》朗誦了一遍。黯之黯的
幾個女崇拜者聽見詩中的那些「性感字眼」都皺眉頭,我也不管。楊洋不知道為
了什麼事出去了,別人都沒在意,我看見了。我還繼續讀我的詩歌。天色更暗了。
  黯之黯的詩歌很優美,甜甜的,女孩子都喜歡他的詩歌。我的那首詩就不行,
太粗魯了,只會把女孩子們都嚇跑的。
  好一會兒之後,楊洋又回來,而我們也差不多都散了。作為崇拜者的大學生
都各自回自己的寢室。圍棋和他的同學隨我一起去我家。離開學校的時候,楊洋
把我拉到一邊,對我說:剛才學校門口停了一輛公安局的車子,等了很多一會兒
才走。我聽了也沒說什麼,我不想告訴黯之黯。我們把黯之黯先送走了。回到家
里我們就睡了。
  我第二次醒過來的時候,圍棋他們也醒了。我出去看了看,爐子滅了。爐子
上的鍋子里糯米熟了一半。媽媽生爐子總是這樣,她總是在煤全部燒完的時候才
加新的煤;新加的煤濕,爐子就滅了。圍棋他們說得走了。陽光蕩蕩,透過紗窗
落到我的臉上。我說好的,我知道了;然後便翻到床上睡去了。
  我抽了兩支煙從竹躺椅上起來。肚子依舊很餓。我看了看錶,六點半不到一
點。去奶奶家吧,我想,到那裡也許能吃上晚飯。
 
  我住在黃浦江的東邊。上鋼九村二十四號一零二室。新村房子大多都是兵營
式的。我住的地方雖然是八十年代建的,比以前的好一些,但也還是兵營式建築。
上海幾十年沒打仗了,「兵營」這個詞是被上海人抽象地使用的。其實這種房子
看上去象是一些單位的宿舍區,不過樓和樓之間顯得並不整齊,這樣就好看一些。
路是混亂的,走熟了固然不會有什麼麻煩,但是來找我的朋友都說這裡是迷宮。
我也是跟著他們這樣想。新村裡有花園、商店之類,綠化也過得去。有時候深夜
回家,常常被路邊的松樹嚇著;黑暗中看不清,誰都會以為那是一個很大的人站
在那裡。
  離開家時天色慾陰欲晴。風偶爾把我的衣角吹翻起來。我穿著一件綠卡其襯
衫,顏色綠得有點象郵遞員的衣服,很不時髦;我愛管它叫「美軍制服」。到了
夏天,我穿的外套都不扣扣子。我的衣服都不是外面流行的一扣上扣子樣子就會
很難看。盛夏還沒到,我設計了兩種衣服,樣子奇特;到了盛夏我打算買一點便
宜的布料自己做,將之命名為「不特衫」說不定外面就會流行起來。
  走出九村,覺得小肚子有點脹,憋了尿了。我看了看,附近沒有廁所,又不
想回家,只好還憋著。86路車開過來了。我想起擺渡口的那個地方好象有廁所。
我急急忙忙往車上跑。憋得更急了。這一站是起點,我能在車上搶到一個位子。
不一會兒車就開了。我一直想著憋尿的事,有一點急,覺得車子開得太慢。車窗
外街道行人什麼的,都擦過了。到了上南路,車停下。我很急。車開了。擠過來
一個女的,手裡抱著一個小男孩,可能是上南路車站上來的。小男孩在吃雪糕,
嘴邊上一圈黑的,面孔很臟。我看了一眼。那女的拚命往我的座位上擠,她老是
往我這邊看。我心裡知道,她想讓我把座位讓給她。若是在平時,我看見老弱病
殘之類,也難免要讓個座甚麼的。我知道,這就象一種道德;但當一種道德被寫
成文字之後,很多人就會認為,這樣或那樣做是應當的。一想到這女的懷著一種
「應當的」的想法等我讓座給她,我就不想讓座了。什麼東西!我想著想著心裡
不愉快:或者看著他們可憐,我還會為他們讓個座,否則堅決不讓。我的小肚子
又脹得厲害。馬路上的樹一棵一棵地往後跑。人行道上一個老人在對一個孕婦說
話。不過,如果我看見是個孕婦在我旁邊的話,我也會給她讓座。那抱小孩的女
人擠到了我的旁邊,站了一會兒。然後又擠到別的地方去了。我鬆了一口氣。她
再站在我旁邊也沒有用,我是決不讓座的。不過我還是真的怕有人來為難我。我
這個人愛面子,有什麼辦法?即使是真理,在謬誤面前站著也會羞怯。我尿憋急
了。那女的身強力壯。馬路寬敞一些了,車也開得快了一點。司機最希望馬路上
沒有十字路口,不遇到紅燈;我也希望這樣。
  我後面有兩個人在談前天的電視里,外國留學生唱中國歌。我不看電視,這
幾天當然也不會去看。但有人對我說起過,說華東師範大學有一個黑人唱歌唱得
很有趣的;我們學校里的三個日本女孩也上去唱了,不過唱得不好。我以前常和
這三個一起玩,所以我知道我背後的人在談誰。岡田佐代里就是她們中的一個,
而那個個子最小的姓中野,個子最高的那個名字叫郁實。去年我和佐代里交換過
禮物,她給我一套川端康成的小說,我給她一套中國軍裝。後來米康告訴我,按
照日本習慣,一般女孩子不會接受男孩子的禮物,除非大家相處得很好了。佐代
里才十八歲,比我小兩歲。那天米康也在。米康是彈吉它唱歌的,常和我一起玩。
他有四分之一日本血統,也會日語。我不會講日語。佐代里和我說話,都是結結
巴巴的漢語。過去和蘭蘭好的時候,只跟她學了一句「薩優阿那拉」;結果蘭蘭
就跟我薩優阿那拉了。
  我很怕想起我過去和蘭蘭的事。她是我的初戀;每次和她交往,都被她折磨
得死去活來。我上星期剛給她寫過信,和在這之前我寫給她的許多信一樣,我至
今沒有得到她的回信。
  佐代里她們愛管我叫「古代」。她們認為我長得很古代,衣服古代、神情古
代、頭髮也古代。她們所說的「古代」就是「過時」的意思。每次她們來我寢室,
中野總是用她那沙沙的嗓子一路叫過來「古代先生」、「古代先生」。寢室樓下
面看門的老頭要趕她們,我就去嚇唬那老頭。她們的漢語說得很糟,有時候我也
會聽不懂,有時候我只好跟她們用筆談或者用英語說。我的英語要比她們流利得
多。黯之黯出事那陣子,公安局文保處又來找我;我對他們說我不可能與他們合
作。但他們知道了我和留學生的事,於是學校方面找佐代里她們去並對她們說了
我很多壞話,然後佐代里就不再來找我了。這是中野告訴我的。之後我就去鐘山
中學實習了,不住在學校,六個星期只和佐代里見過一次面。今年春天,實習完
回到學校,佐代里老避著我,一面孔彬彬有禮的樣子,我就知道沒希望了。正好
碰上我想要錄一些松田聖子的歌,我就只好去找中野。松田聖子是一個日本女歌
星,她唱的歌我很喜歡,都是一些少女的內心騷動在陽光下蹦蹦跳跳。兩個星期
前我就把磁帶交給了中野,也不知道她錄好了沒有。碰見她的時候,我忘了這事,
也就沒有問她。三個人之中,中野長得最漂亮,但她個子很矮,只有一米四十七。
我不喜歡矮個子的女孩子,因為我自己很矮,只有一米六三。本來我以為中野還
沒有發育完。她的嗓子很沙啞,而且老是把「我們」發成「我民」,我聽見了就
想逗他。到了夏天我才發現,中野其實很性感。她的手臂又白又壯。那天我去留
學生樓找她。留學生樓就在操場的對面,操場上人不多。我站在樓梯前的樹蔭里,
陽光在前面一米多的地方晃動。中野從樓上下來。她穿著一件淺黃色帶黑條紋的
背心,手裡則拿著一件襯衣正往身上套。我走過去,對她說,她很性感。她可能
沒聽著,迷迷糊糊地望著我。我把她遺忘在我寢室里的一隻玉石龜遞給她。她接
過,看了看龜,沒說什麼,又進樓去了。她的背影也性感,臀部一閃一閃的。
 
  我緊緊地憋著尿。好不容易車子開到了南碼頭。我覺得冷,可能是因為憋尿
的緣故。我前面的人下車很慢,我擠著,到他們的前頭。碼頭前的馬路上,卡車
排著隊等著擺渡。進了廁所我有一種解脫感。撒完尿之後出廁所,渡口的門已經
關上了,我得等下一班船。我的腿關節一陣陣酸痛。昨天晚上沒睡好覺,而且身
上沒蓋東西。我的身體也真夠嗆。把手伸進褲袋,又摸到裡面的那兩張一角錢的
紙幣。從浦東到浦西不用買票。我坐車是月票,但擺渡沒有買月票。從浦西到浦
東的擺渡票是六分錢。有時候從浦西回我在浦東的家,會在輪渡口突然發現自己
身上一分錢也沒有,我只好硬著頭皮混:如果是人多的話,我就喊一聲「月票」;
如果沒什麼人呢,我也只有走到檢票的那裡,說我把也票忘在了家裡,又沒有錢
在身上。有時候我也會拿出學生證來給他(她)看,檢票的也不多難為我,知道
我是個大學生,沒有錢,又不是從鄉下上來的小販,就眼睛一閉,頭一斜。我知
道這是放行的意思,就過去了。其實我這個人羞怯,又要面子。和檢票的說話時,
我總是把聲音放得很低。如果這時有人過來看我一眼,我就臉上發熱。我會在心
里一遍一遍地念叨:以後一定要在身上放上六分錢,以後一定要在身上放上六分
錢。然而沒多久就又忘了,結果到了輪渡口還是身無分文。
  上輪渡還要等上幾分鐘。奶奶家在上海西面,在天原新村,一般從我家坐車
去要一個多小時。奶奶是個吝嗇而虛榮的老女人,我很難從她手上得到一分錢。
而且我不願意問她要錢。她經常羅嗦。從我小時候就知道她是個什麼樣的人了。
那時逢年過節爸爸媽媽和奶奶聚在一起,她總是許諾要給我買什麼買什麼、要給
我做這樣或者那樣的衣服。可是從我懂事的那天起,我從來就沒有得到過任何一
件她所許諾要給我的東西。因此我對她說的話從來不當真。我也不說她好,我也
不和她多親近。
  去年秋天王剛那傻小子從北京來找我。我身上沒幾塊錢了,但也總不能怠慢
他。這是一種默契:如果我去北京找他,他也得請我。王剛是畫畫的。於是我就
給奶奶打了個電話,說有幾個日本朋友來吃飯,問她有沒有菜。她連忙說有。我
知道這種情況下就算她沒有她也會說有。平時她在里弄里炫耀,說自己有個大學
生的孫子;現在她又可以吹了,說家裡有外國人來吃飯,榮耀得很。我就把佐代
里他們一起給拖去了。我看她對佐代里那付巴結的樣子,心裡不舒服。然後我說
王剛是香港來的華僑。她就說他長得多麼英俊。她學了幾句「早晨好」、「你好」
、「你叫什麼」之類的英語,她就把那幾句英語一遍一遍地說,還問人家她說得
好不好。幸虧我那天和王剛、佐代里他們都打過招呼。
  我也和我的朋友們談起過我的奶奶,說她是一個很勢利很做作很庸俗很令人
討厭的女人。黯之黯也見過她。那是在一年多以前。那天我住在我奶奶家。我打
了一個電話給黯之黯,讓他過來跟我一起裝訂《撒嬌》第一期。他就從廠里出來
了。他所在的廠離我奶奶家很近,就在中山西路上。我給黯之黯泡了杯茶,奶奶
在一旁監視著,生怕我往杯子里放太多茶葉。黯之黯沒帶煙,我口袋裡煙也不多
了。我想起爺爺有一包煙,本來是放在桌上的。但奶奶看見是我的客人來,就把
煙給藏起來了。爺爺出去做事了。我搖了搖頭。奶奶在廚房裡盪了一轉,又回來
了。黯之黯不動聲色地看著我。他坐在桌前,桌子的玻璃台板下面壓著一張奶奶
二、三十歲時拍的照片。每次有客人來,奶奶總是希望客人能夠看到這張照片,
所以她特地把它壓在玻璃台板下的正中。從照片上看,奶奶年輕時相貌不錯,有
點象交際花。如果我生在她那時代,準會動腦筋和她睡上一覺。。黯之黯在看那
張照片時,恰好奶奶走了進來。黯之黯裝模作樣地問我照片上的是誰。奶奶一聽,
就連忙走過來說,「對啊,這人是誰?」黯之黯說:「這人真美,好象電影明星。
」奶奶嘿嘿地笑了。我也在肚子里好笑:黯之黯這小子老流氓老花票,他媽的馬
屁拍得溜轉。黯之黯一張嘴巴很甜,他的話我的一幫朋友都聽得舒服。奶奶點了
一下自己的鼻子說:「象么?」黯之黯裝模作樣地看了看,說:「對!是奶奶。」
我在旁邊一聲不吭。黯之黯問奶奶,今年五十歲了吧,好象還不到。他說,奶奶
福氣。奶奶聽了,更得意,說:「還不到呢、我快七十了。」我差一點笑出聲來。
黯之黯還在說:「怎麼一點也看不出七十歲?每個人都會覺得奶奶才五十齣頭。」
黯之黯翻來覆去地對奶奶說好話。奶奶就糊裡糊塗倒把那包本來已藏起的「牡丹」
煙拿了出來,讓我招待客人。隔壁的許堅和貞貞在廚房裡笑。我去廚房,他們朝
我扮鬼臉。他們也聽見了黯之黯在說。黯之黯走後,奶奶問我黯之黯是個什麼樣
的人。我說黯之黯是上海很有名氣的作家,「小青年們都知道他。」奶奶說:「
怪不得呢,這個人這麼會說好話。」我說黯之黯平時說話一向都很真誠。奶奶很
開心地去做飯了,她那樣子看上去象是還在回味剛才黯之黯所說的話。我坐下喝
茶,胃不舒服。
  爺爺是個老好人。他不是我的親爺爺。四七年開始,我奶奶作了幾年寡婦;
後來她熬不住,就和我現在的這個爺爺好上了。就這麼回事。我認為奶奶唯一可
取的一點就是她重新嫁了人。這一點也不做作。人嘛,熬不住就該這樣,何必去
做貞婦,何必去做苦行僧。我最討厭苦行僧。從我小時候起,爺爺就喜歡我。他
常常給我買很多巧克力和玩具。現在我大了,不常去奶奶家,爺爺常會念叨我。
在我沒錢的時候,他一眼就能看出我缺錢用;他會不聲不響地塞給我五元錢,但
不讓奶奶看見,因為奶奶知道後會羅嗦個沒完。
  擺渡船快靠岸了。到了奶奶家,爺爺會特地為我做幾個菜。我愛我的爺爺。
  黃浦江的水發臭發黑。我小時候還曾在黃浦江里游過泳,那時候的黃浦江里
的水不是這樣。有時候我渴望離開上海去外地玩玩。我小時候在四川呆了兩年,
但那時候畢竟小,什麼地方對於我都一樣。大學四年,我每個暑假都出去旅行。
雖然我沒什麼錢,但我還是到過黃山和雁盪山。黃浦江里拖船很多,我看著一排
拖船從渡輪旁突突突地慢慢駛過。
  突然我覺得船身一震,我知道渡輪靠岸了。我朝出口處的方向走。我擠過一
個女人,可能碰了她一下。她給了我一個白眼。我連忙道歉。
  我掏出最後一根「飛馬」牌,叼在嘴裡,點上火。一輛公共汽車駛過我。我
得搶一個座位。一出碼頭我趕緊往車上跑。透過車窗我看見一家點心店。肚子很
餓。我的頭骨咯咯咯咯作響。我又想到口袋裡的兩角錢。
 
  相對上鋼新村,天原新村就是很老的新村了。我估計它是五十年代建的。七
六年奶奶家搬到這裡來的時候,這裡的樓房還是三層斜瓦頂的,後來才翻修成四
層樓的水泥平頂。在奶奶家搬來這裡之前,奶奶和爺爺因為和鄰居吵架的緣故搬
了好幾次家。但搬來了這裡之後,倒是鄰里關係很好。許堅一家是和奶奶家和一
個總門的。那時上海造的新村全是這付樣子:一個總門裡有兩三家人家的房子,
然後這兩三家人家合用一個洗手間和廚房。而鄰居關係出問題也是出在對這些共
用的地方的使用上。許堅一家是人都挺好,而且在知道了奶奶是一個這種個性的
人之後也就哄著她一些,並不與她計較什麼。相反,許堅和貞貞很喜歡我爺爺。
他們常常對我說,我爺爺是個很拎得清的人。我自己也知道爺爺是個很拎得清的
人。如果只是奶奶在那裡,我就不願去奶奶家了。
  我進了樓,上二樓。我敲門,許堅來開的門。我走進屋子。奶奶正坐在那裡
戴著老化鏡看報紙。看見我進來,她把老化鏡摘下,問我有沒有吃過飯。「還沒
有。但是在路上吃了碗餛飩。」我隨口撒了一個謊,「爺爺呢?」「他在廚房裡。
」她從沙發上站起來。我往廚房走。爺爺在廚房洗碗。「爺爺,爺爺。」
  「噢,征修。」
  「還沒洗完呵,爺爺?」
  「你來了。飯還沒吃吧?」「沒有。」「進去坐一會。我隨便把飯熱一下,
再弄一點菜。」「好的。」
  「這點夠么?」爺爺把鍋子端給我看。
  「夠了。」我說。爺爺讓我進屋前在門邊的濕布上踩一踩,這等於是把鞋低
擦一下。我按爺爺說的做了。爺爺在繼續洗他的碗。他每天都要把地板擦得乾乾
凈凈的,他不能忍受屋子裡的地板臟。
  走進屋子,放下包,我給自己泡上茶。天開始黑了,看樣子晚上得下雨。快
八點了。這是夏令時間,所以天這會兒才暗下來。朦朦朧朧的,透著一股夏天的
氣味。屋子不大,不算很寬敞的紗窗積著灰垢,發黑,所以屋子顯得更暗。我坐
在沙發上等飯。奶奶問了我一些話,我心不在焉地回答著。我最討厭的就是她沒
話找話,這樣我就沒有清靜一下的時間。我覺得累,背上有些發酸。我聽見爺爺
在廚房裡炒飯的聲音。我肚子餓,聽見這聲音就餓得更厲害。
  天黑了。我三扒兩扒把飯吃完,放下碗。然後爺爺讓我不要動,他會「一手
一腳」地把飯碗洗了。爺爺總是喜歡一個人一下子把家裡的家務事全都搞掉,他
喜歡「一手一腳」。我坐在窗邊的一張藤椅上。爺爺的煙就在桌上,我真想伸手
去拿一支。我的最後一支「飛馬牌」已經在路上被我抽掉了。平時爺爺總是勸我
不要抽煙,所以我也不好意思這樣拿他的煙。我喝了一口茶,想著怎樣才能拿到
一支煙。如果爺爺和奶奶都去了廚房,我就會從煙盒裡抽出一支來。在我進入大
學前的那個暑假我常常這樣偷偷地拿爺爺的煙抽,只是那時我不敢在屋子裡當著
大人的面抽,而是偷偷地躲在廁所里抽。進了大學以後,我抽煙公開了。到奶奶
家,我一般都是抽我自己帶著的雪茄或者板煙斗。今天我身上什麼煙都沒有。
  爺爺把碗洗了,打開電視機。我拿出我的長詩,進入廚房,打算把稿子謄清
一點。長詩的名字叫《第一個為什麼》,在詩稿的扉頁上我寫有「獻給群群」。
我對人說我這首詩是為群群寫的,已經寫了幾千行;當然我想象這首是應當有萬
行。每寫出一點,我都要給群群寄去。我對她說,我愛她,我寫這首詩就是為了
打動她。她至今也沒有什麼表示。我還要寫下去。我現在正謄著的是第四千行。
許堅從他的屋子裡走出來。我已經一個多星期沒有碰見他了。我問他有沒有煙。
他說沒有。他手裡拿著一杯茶。他對我說,他得參加自學考試,得複習,今晚他
得在廚房裡挑燈夜戰。他拿出了檯燈,然後拿一塊板放在灶台上。他把一疊書放
在板上。外面淅淅瀝瀝開始下雨。我坐在奶奶家的灶前抄寫著。許堅也坐下了。
  「寫詩么?」許堅看著他的講義問。
  「唔。」我朝他那裡望了一眼,「是騙女孩子的。」
  「分配的事有著落了嗎?」
  「沒有。反正算了,我也無所謂。隨他們便吧。」
  「那本詩集我已經幫你送去了。」他說的是黯之黯的一本詩集。黯之黯出事
的時候剛好有一本詩集的手稿在我這裡。那時我怕我也會出事,所以我讓許堅幫
我藏了起來。前幾天黯之黯來問我這手稿的事,我說不在我這裡。黯之黯讓我把
他的詩集手稿交給房紅方。我就讓許堅直接拿給房紅方。房紅方的家離這裡不遠。
  我一行一行地抄著。抄詩手很累,又枯燥;我寧可寫。
 
  --到了夏天我會嫉妒,因為在夏天會有更多的人對你微笑--
 
  許堅在繼續吭著頭看他的書。好不容易我抄完了六張。爺爺他們已經睡覺了。
屋子了的燈關著。我腿上有點癢。蚊子飛舞。我把屋子門打開,去拿蚊香。
  「征修,別睡得太晚了。」爺爺在屋子裡的黑暗中說。
  「好的。」我走出屋子,輕輕把門關上。然後我在廚房裡架起蚊香,點上。
外面的雨越發大了。雨點的聲音讓我想起一場電影,但我已經記不起這場電影的
名字了。許堅在那裡讀書。我把手伸進口袋,又摸到那兩張一角錢的紙幣。我呆
呆地在椅子上坐了一會兒,看著詩稿。想了想我又站起來,走進屋子。我摸到了
桌上的那包煙。我退出來,把門帶上,很輕。我把煙扔在灶台上。許堅走過來,
把煙盒拿在手上。他抽出一支給我,自己也拿了一支。我把煙放在嘴上。許堅點
了火。我把頭湊過去。外面就只有雨點的聲音。我吐出了一大口煙。許堅也給他
自己的煙點上了火。青煙黯黯地升上天花板,燈光昏昏發黃。我摸了摸酸痛的腰
關節,伸直了腿。還在下雨,我想,到了明天,天氣會不會放晴呢?
  許堅是我的老朋友了。我小時候六歲以後住在奶奶家。奶奶家搬了又搬,最
后就搬到了這裡,我卻已經不再住在奶奶家了。奶奶家搬進來時,許堅家就在隔
壁。我們是在一個總門裡就兩家,廚房、廁所是共用的。許堅比我大半歲。我從
四川回上海那時,他才十二歲,和我一樣剛念小學五年級。那時我們小學只有五
年。他父母的脾氣挺好,他們也能揣摩出奶奶的性格,所以不象從前的兩家。從
前的時候人家鄰居都受不了奶奶,所以爺爺只好和人家吵架;一吵架,奶奶又到
中間作好人和事佬。奶奶喜歡在里弄里混個小組長什麼的。我最討厭里弄乾部了。
奶奶那時讓我管許堅的父母叫阿姨阿叔,讓我管許堅叫哥哥。當然叫阿姨阿叔的
我叫的挺順口,但管許堅叫哥哥,這就彆扭。奶奶說這是禮貌,我只好叫了幾聲。
日子一久我還是管他叫許堅。許堅的妹妹叫貞貞,比他小四歲。那時我們在一起
玩。許堅的同學有好幾個我認識。許堅對奶奶也很客氣,當然也叫她奶奶,背後
又在那裡說我奶奶的笑話。我沒有在天原新村這裡上學。一開始是在四川我父親
的部隊里,後來又回到我外婆家上小學五年級和初中一年級。但我放假和一些周
末總是來這裡,他們家一直和我很好,一直到我上了大學。剛考完大學的那個暑
假,有一次許堅給了我一本本子,上面是手抄的《少女之心--曼娜回憶錄》,
這就是當時社會上查禁很嚴的「黃色手抄本」了。我看了之後手淫了很多次,因
為那時對於我這是神秘而刺激的,就這樣一個小本就足以使我痛快;但我看久了
就覺得乏味。我把本子送給了我的同學。我對許堅說,這種東西我也會寫。進入
了大學后不久,我真的寫了一本,名叫《一個大學生的騷動》;許堅看了之後說
很「煞根」。後來我把那本東西燒掉了。這一類總是偷偷摸摸地傳,若是查出來
不得了。
  「十一點了。」許堅看著表說,「你抄了多少了?」
  「十九張。真夠我抄的,詩太長了。」
  許堅把我抄完的兩疊拿了過去,順手翻著。「都是寫給一個女孩的?」
  「嘿。我反正是找個借口寫詩。」
  「好。你這個流氓!」
  「不是流氓。」我認真地說。
  「喝點咖啡怎樣?」
  「你這裡有?那當然好。」
  外面的雨很大。我覺得有點涼。我的頭骨咯咯咯咯響。我走過去把窗門關上。
我回過頭,許堅正在弄咖啡。我對他說了聲「不用放糖」。
 
  如果我身上還有幾元錢,我就會去房紅方那裡看看他。他的家就在前面的天
山支路上,離這裡只有幾分鐘的路。他其實是個文學青年,可以這樣說。一次我
在黯之黯家和黯之黯一起聊天,武非帶了一個人來找黯之黯。這樣我們也就認識
了;他叫房紅方。黯之黯那時一直喜歡去找房紅方,我不常去。等幾個月後黯之
黯住到了房紅方那裡,我因為要找黯之黯的關係,和房紅方也就熟悉了。這小子
昏了頭,老是不去上班,工資被扣得所剩無幾。他也是個窮光蛋。我知道,他比
我擁有更多餓肚子的機會。黯之黯出事,他也被搞到局子里去了。都是黯之黯牽
累的。黯之黯這小子喜歡作領袖,而且交朋友時一心只想過這個癮。他出事,事
情就是壞在那些捧他作領袖的人身上。
  上星期我去房紅方家,黯之黯也在。打黯之黯出事之後,黯之黯就不再住在
房紅方那裡,但他還是常去。房紅方和黯之黯談論著那個蘇聯的電影《戰地浪漫
曲》。我也看過。黯之黯見我進屋,連忙伸出手和我握手。「老朋友很久沒見,
想念!」什麼的。我也打著哈哈應了幾句。房紅方遞了一支煙過來。我接過,抽
上了。房紅方問我這一段時間情緒好嗎。我說還可以。他問我和群群的事。我說
還可以。我不想多談群群的事。以前我把群群看作聖母,而現在我和她的這種關
系,我懶得說出口。房紅方以為我不好意思,也沒再多問。我心裡隱隱發痛,覺
得一股極諒的水在胃裡翻。猛吸了一口煙,我問房紅方最近在寫什麼。他說沒有。
我就和黯之黯談起去上海師範大學喝酒的事。黯之黯出獄后,我還不曾和黯之黯
一起喝過酒。「大家一起去上海師大喝吧。」「就這麼定了。」
  房紅方的屋子十六個平方米。白熾燈一盞,當中懸掛著。黯之黯的一隻沙發
在這裡。沙發的彈簧壞了,買來的時候就是壞的,坐在上面屁股不舒服。我從口
袋裡拿出煙放在桌上。我的胃裡又泛著一股苦味。我咽了口唾沫。房紅方在寫臭
詩歌混稿費,這個我是知道的。應付生計。房紅方不是寫詩歌的,而是寫小說的。
這些詩歌都得由我向編輯部推薦。其實我和那些編輯部的人也不認識,只是嚇唬
嚇唬他們罷了。這幾年,我不再象那些寫臭詩的,到處讓自己隨便亂髮詩歌。我
不讓自己的名字到處都出現,但所有寫詩歌的圈子裡,我的名氣照樣還是很響的。
那些編輯們都應當知道我的名字,這個我是很清楚的。黯之黯和我談起孟浪他們
編詩集的事,說他們也許會問我要詩。我對他們所選的那些詩人很不滿意,我有
點火。黯之黯勸我說,「這是人情世故,沒辦法的。」我也知道這個。其實我也
是在為我自己打算。在上海這批寫詩的人中,我的年齡最小。和我相比,他們那
幫人,包括黯之黯,出道都出得很早;我也受過他們的很多影響。黯之黯說,我
寫詩越寫越出色,但做人做得一塌糊塗。但我心想,黯之黯的詩也不算怎麼好,
更不見得比我好,只是他牌子老罷了。黯之黯勸我多看看毛姆的書。毛姆這傢伙
是精於世故的。我說,我知道我的名氣是不及孟浪他們的。黯之黯又勸了我幾句。
平時我也裝作自己對名利之類一點也不感興趣的樣子,但其實我這個人是很想滿
足自己的虛榮心的。我沒錢,我沒辦法給自己出個人詩集;如果我有錢,我也會
象孟浪他們那樣,搞一份刊物,給自己揚揚名。上海這幫寫詩的,相互勾心鬥角,
還不就是為了一個名氣。我對他們不滿,也是為了名氣。我是餓狗,他們是飽狗,
一路貨。這一年來,我詩歌寫得出色,我就蠢蠢欲動。碰壁也碰了不少,有什麼
辦法呢?如果房紅方和黯之黯沒有在這屋子之中,我就會扒在牆上大嚎。我想哭,
不知道是為了什麼。窗戶外面的空氣很寧靜。黯之黯和房紅方開始起他們的構思
了。我舔著嘴,不作聲。我的頭骨咯咯咯咯響。
  我聽得見這響聲。阿多阿姨對我說過,我得動手術,把頭顱骨換掉;不然的
話,以後會變成獃子的。阿多阿姨是我最小的阿姨,她是醫生。我有九個阿姨,
她對我最好。我被生出來的時候,她還在念小學。我五歲時問她,上幾年級;她
說,她初一。那時候我不知道初一是什麼意思。我那時常搶她的東西,外婆總是
幫我,她就只好哭。我打算過一陣子就去動手術。
  黯之黯拿了一本《法國詩歌選》,翻著。房紅方對我說著他的「小說工廠」
的構思:就象好萊塢的電影,先是一個總構思,然後大家分頭搞出精彩部分;其
實象這樣的「小說工廠」也就是「波普小說」。我覺得他的想法太幼稚,我們的
經濟基礎根本不行。不過這話我沒說出口。我裝出一付很受煊染的樣子。黯之黯
常對我說,我應該變得世故一些。我也不想傷房紅方的情緒。然後他問我是不是
願意和她一起搞。我說可以,但我只寫詩歌。他說不要緊的,只要能「批發些構
思」就行。黯之黯還在翻著手裡的書。可能房紅方也對他說過這事,所以現在他
不反對,說他也願意一起干。我拿起桌上的煙,給他們遞去,自己也拿一支。
  黯之黯又對我說孟浪他們編詩集的事。他說孟浪給他寫信,問他要稿子;也
對他說,想要我的稿子。為什麼孟浪他不直接給我寫信呢?他媽的,假惺惺。我
說我回頭挑幾首給孟浪。我儘可能不陷到這種事里去;陷進去我也會很傷神。我
從前寫的詩不怎麼樣,我也知道很多人在我的背後放我的風,說我的壞話。這又
有什麼辦法呢?我也說孟浪他們的壞話。我和誰見了面都客客氣氣,可我保不準
我會在這些人背後說他們的壞話。但我這個人,只要有人恭維我,我就不好意思
粗暴了;我只想別人恭維我。
  房紅方的鬍子很長,看上去象個囚犯。這一陣子,我和他關係算是不錯。沒
事找他吹吹牛,我們還算是能談得攏。他過窮日子。如果可能,就幫他些忙。我
有錢的話,就拿些煙給他送去。朋友們也常常給他送些小錢過去。大家都窮嘛。
但是我還是看不慣他那付娘娘腔的樣子。作朋友就得容忍,這個我也明白。房紅
方不象黯之黯。黯之黯也娘娘腔,但黯之黯討人喜歡。過去華東師範大學的那幫
傢伙都管黯之黯叫天使。但房紅方娘娘腔的樣子讓人看了彆扭。我給他起了個筆
名叫「老闆娘」。圍棋說過,如果房紅方在美國的話,他一定是個同性戀者。房
紅方平時討厭女人;不過如果他在馬路上看見好看的女人,他也會忍不住地多看
上幾眼。
  我們好象都沒有什麼愉快的事好談。我說真沒勁。黯之黯說「有什麼沒勁,
還不是孟浪編詩集不合你的意」,他又來勸我多讀毛姆的小說。「要知道,你能
夠進入孟浪所編的詩集,已經不錯了。」在一年半之前,我已經和孟浪他們認識
了,但沒什麼交情。他們從前編詩集的時候從來沒有考慮到過我,我也知道這次
他是因為其他很多人堅持的緣故,他才不得不讓我上的。上海亞文化有四本刊物,
我編的一本叫《撒嬌》,是最隨便的一本。《南方》是武非他們編的,《大陸》
是孟浪他們編的,《海上》是廣化他們編的。武非那一幫是我的老朋友,他們編
集子絕對要來找我。廣化也是我的好朋友了,我們常一起喝酒,口獸長詩。但現
在孟浪還想在《海上》中插一手。他提到我,想來也是因為我和《南方》和《海
上》的關係吧。他媽的。想到我在外面的影響還是及不上黯之黯和孟浪,我就覺
得很沒勁。
  我的頭骨咯咯咯咯響。我要動手術的事,朋友們都不知道。
  黯之黯打了個哈欠,上床去睡了。房紅方說他要編小說刊物。他已經出過了
一期,刊物的名字叫《木偶》。這小子辦事效率太低。第一期《木偶》,他搞了
六七個月才搞出來。現在他要辦第二期,我姑妄聽之。「那好哇。」我說。我覺
得喉嚨里發燒,咽了口唾沫。
  談了一會兒,我也開始覺得困起來。看看錶,十二點多了。黯之黯好象已經
睡著了。房紅方拿起他那些為騙稿費而寫的詩稿,遞給我。我看了看,覺得還過
得去。我坐到寫字檯邊,拿出筆,寫了封「推薦信」,是給《大地》的。黯之黯
在床上翻了個身。我抬了抬頭,又看見房紅方在他的牆上寫著的幾個字「7:3
0之後,結束一切糊談」。牆壁舊了,發黃。我把寫好的信遞給房紅方。房紅方
接過信。在他伸出手的時候,我覺得他的鬍子更長了些。他在柜子上拿了一個信
封,把信裝進去,然後又遞給我,讓我寫上地址。我抬起手,壓在信封上。信封
是用牛皮紙做的。我不喜歡用這種信封,想著它給我一種髒的感覺。寫上地址后,
我用手指把信封向前一退。信慢慢地滑到桌子中央。我站起身,走到沙發邊上,
坐下。凹凸不平的沙發托在我屁股上,有點疼。我用手掌擼擼臉。房紅方看著信
封上的字。我抬起頭。「7:30之後,結束一切糊談」。外面好象有人在劈柴。
我說:「明天把信寄了。如果發的話,就又會有幾十元錢。」
 
  我已經抄掉二十多張紙了。我把鋼筆放下,甩了甩手,伸了個懶腰。廚房間
的天花板上斑斑點點都是油漬,是長期下來的油氣薰的。我的肚子又叫了。我站
起身,打開碗廚的門,從裡面拿出一個粽子,又拿一個給許堅。端午節快到了,
這是我今年吃到的第一個粽子。外面的雨還沒停。樓房的下水道管被水沖得噹噹
直響。
  那些年我還小,外婆家裡人一直很多。我那時吃的粽子都是外婆包的。每年
的端午節外婆都要包粽子。我在一旁看著,會看上幾個小時。外婆就讓我坐下。
有時候外婆特地為我包幾個小粽子。阿多阿姨也幫著包。外婆有八個女兒一個兒
子。最小的阿姨出生后,外婆外公都覺得孩子太多,所以小阿姨的小名叫阿多。
我從小就管她叫阿多阿姨。那時候里弄里還搞軍事演習假設防空警報,戒嚴的時
候我不能出門去玩。外婆他們說外面會有壞人抓小孩,讓我好好午睡。有一次我
不肯午睡,硬是要看外婆裹粽子。看了一會兒就進了外婆家的后間,把頭埋在床
上,腦子裡會出現一些希奇古怪的圖象。我那時把這樣的姿勢叫「看電影」。我
扒在床上「看」了一會兒,就睡著了。那都是十六、七年前的事了。近來好久沒
有去外婆那裡了。端午又到了。奶奶不包粽子。我手裡拿的粽子是奶奶從商店裡
買來的。外面的雨越下越大。水聲嘈雜不斷。我的頭骨也在咯咯咯咯響。
  我走到窗前,雨點打在窗戶上。我看不見外面。一絲涼風從窗縫裡透進來,
一股清香。濕的氣味。廚房間里都是煙味。我喜歡雨的氣味,所以覺得風特別清
爽。樓外有閃眼的燈光,可能是那邊工地上的。這燈光反射在玻璃上,閃閃爍爍。
明天會不會下雨?窗戶四周都是粘乎乎的,全是讓油煙給薰的。我把粽子殼放進
垃圾斗。洗手。用毛巾把手擦乾。許堅也吃完了。
  燈光發昏。儘管點了蚊香,還是有蚊子在燈光下飛。我打死了一隻,重新坐
下,又點了一支煙。爺爺的煙是「大前門」,我不是很喜歡「大前門」,但「大
前門」要比「飛馬」好多了。以前覺得大前門不錯,但我這一陣子抽慣了「醒寶」
。「醒寶」是這幾年才有的,不過現在在外面很難買到了。有時候看見,得搭「
飛馬」。「醒寶」的煙味是混合型的。很多外煙、港煙也是這種味道,而且外面
到處可以買到,只是太貴,要好幾元錢。從出生到現在,我抽過的外煙、港煙不
超過百支。前一陣子圍棋弄到了一包雲南的烤煙絲,給了我一些。雲南的煙也不
錯,味醇,和混合型煙的風格不一樣。上次圍棋給我的那些還沒抽完,但在我去
復旦大學詩歌討論會時遺失了一大把,這讓我心痛。但這種煙不能直接卷了抽,
抽不動。一般我把這煙絲和上海的普通煙絲混在一起卷。我為自己做了一個捲煙
的「機器」,做法是我小時候從我父親部隊里學來的。只要煙紙好,我卷出來的
煙看上去不會比外面捲煙廠賣的煙差。這一陣子我沒幾個錢。過幾天,等有了些
錢,我就得去買一包煙絲。
  二十九張了。我的手抄得很酸。許堅還在看書。他得考試。象我們這種人,
就會臨時抱佛腳。這四年大學,日子真不知道是怎麼過的,我居然通過了這幾十
門考試。幸虧快畢業了,否則我還得受罪。現在我已經不習慣於正正經經地讀書
了。四年級,這一年不到,我大概已經曠了一百多節課了。我整天都往外面跑,
根本就沒辦法看一看課本。反正考試我都混過去了。大學一年級時,我對專業算
是認真的,每個晚上都去自修教室。除了專業課之外,我還得了全上海師大非英
語專業英語競賽的一等獎。當然我們學校一向寒酸,獎品也只能是很糟的。那時
我們的政治思想輔導員是個混蛋,愛管閑事,老跟我過不去。二年級的時候我已
經開始對專業失去興趣了,有過兩次補考。後來就乾脆混了,一個學期不看課本,
只是在考試前的幾個星期「拼搏」,居然沒有一門不及格。我還記得那時蘭蘭常
常寫信,讓我把專業學學好,爭取畢業考研究生。現在離畢業還有一個多月,考
研究生?免了。和蘭蘭已經吹了。考試還剩四門,容易得不能再容易。許堅不是
大學生,但我們是一路貨色。要考試了,他忙了。他去年技校畢業,現在在一個
裝修隊工作。工作太累,所以他想弄一張中專文憑。八十年代的中國,文憑橫行。
他不象我在大學里的那些同學,那些都是騷答答的。每次我見到這樣的大學生就
覺得掃興。現在是什麼年代了?我們學校那些中文系學生居然還來和我談什麼創
作靈感。狗屁靈感!我說幫幫忙。這種一本正經自以為是在作學問的傢伙,現在
又自以為認識了一個天才詩人,就覺得身價百倍,以後想寫傳記。誰讓他們寫了,
算誰倒霉。不過,在我說「狗屁靈感」的時候,我真的不知道什麼是靈感。他們
倒是時髦。我對他們說,拉屎的時候,我靈感最多,都他媽的拉掉了。幸虧那次
在之中沒有女同學,否則我還得讓他們好好難堪一下。不過現在的女大學生也糟
糕,思想素質差,勢利;她們就知道迷戀明星,否則架子十足。現在我是「青年
詩人」了,她們來崇拜了,來「諮詢人生」了,從前呢?她們在幹什麼?扯淡。
  我把抄完的稿子理了理,塞進了一個塑料袋。群群。群群。她這個名字很好。
春秋季節她穿著一件藍色燈芯絨上裝。上次我和她分手時,她推著自行車,不過
這次她穿了一件牛仔衫。她騎車的樣子我也很喜歡,象一朵雲。後來她上車了,
我就對著她叫:「你騎車的樣子象一朵雲。」她沒作聲。我抬起頭,看見天上真
有淡淡的雲。我肩上背了一個大大的包。陽光很好。我想,我的樣子有點象流浪
漢。我使勁朝她去的方向看。她正好回過頭來。她在朝我笑。我朝她眨了眨眼睛,
又狠命地點一下頭。她轉過臉去,把車騎遠了。等到看不見她的時候,我就跑到
一家煙雜店去。我身上沒煙。和她見面的時候,我不抽煙。幾個小時忍得很難受。
和群群在一起的時候,我還能忍住;她一走,我就沒辦法忍了。
  這幾天我得把這些詩行抄完,然後一起給她送去。我的頭骨咯咯咯咯響。許
堅聽不見這個。過一陣子去動手術,反正阿多阿姨是醫生,什麼都方便。
  「你不想睡嗎?」許堅放下他的書,伸了一個懶腰。
  「還不。你呢?」
  他看了看錶:「才一點多。我得三點才睡。」
  外面雨聲達達地響。我把腿向前挺直。關節還有點疼。我又接了一支煙,用
手上的煙屁股點上。
  「我還得抄掉幾張。我陪你。看樣子,就算去睡也睡不著。」
(未完待續)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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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評論 評論 (5 個評論)

回復 wd6364 2009-7-2 06:07
這個東西看著更懷舊了,想起小時候
回復 老糊塗 2009-7-2 12:06
有點羅嗦
回復 wd6364 2009-7-2 12:07
老糊塗: 有點羅嗦
豆腐帳
回復 老糊塗 2009-7-2 12:10
wd6364: 豆腐帳
也沒說誰寫的呀
回復 wd6364 2009-7-2 13:26
老糊塗: 也沒說誰寫的呀
cannot find it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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