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接到張小強的電話。他聽說我最近兢兢業業地為偏僻樹碑立傳,頗有些不以為然。
張小強說,純子啊,我不是說偏僻這座碑不好,可我是豐碑啊,我是名動一方的豐碑啊,你怎麼能一碑障目,不見,那個,豐碑呢?
張小強是不是豐碑我不清楚,他現在越來越豐滿倒是有目共睹的。不過他說名動一方,也不是沒有根據。這座城市裡,半數以上的公共廁所門口上的「W.C.」都是他題的。你要是不那麼著急,有閑暇在門口駐足留連,悉心觀察,隱約也能看出「W.C.」下面「張小強題」的字樣。
張小強當官以後,少不了有豪商巨賈請他前往開張誌慶或者關張大吉。酒席飯後便要求他的墨寶。可是張小強畫畫只會畫小蝌蚪找媽媽,用在有爆炒田雞這道菜的飯店裡還可以,其它地方就容易引起誤會。書法他倒是練過的,他小時候就沒少抄英文警句。於是他欣然對大家說,我文化程度不高啊。這樣吧,我就給你們寫幾個英文字吧,你們的廁所門口掛牌了嗎?
張小強「W.C.」兩個英文字寫的龍飛鳳舞,很有噴薄欲出之勢,對這一點他很有信心。我敢用三個月的生活費打賭,你要是在大街上冷不防攔住他,塞給他一枝筆說,張處長,我是你的粉絲,給我簽個名吧。張小強一定會興高采烈地為你寫下「W.C.」兩個字。
張小強又在電話里擠眉弄眼地對我說,純子,咱倆,我和你,誰和誰啊,對吧?
我心想張小強你別老是搞得我跟你有一腿似的。你和我,誰和誰?官和民。
張小強當官的道路是很坎坷的。他從電影譯製片廠調到這個城市后在政府部門當了一個副處長,從此就開始了小老婆轉正的盼望。好不容易他的102歲的老處長依依不捨地離開了人世,張小強環顧左右,突然發現一共有17個副處長在和他爭奪這個正房的位置。
贏得政權的過程是一部辛酸的血淚史。等到最後張小強終於跌跌撞撞地爬上處長位置的時候,其它的17個副處長有4個偷渡重洋,4個告老還鄉,4個羞憤自盡,4個精神失常。剩下的一個女副處長一氣之下乾脆以身相許強行嫁給了張小強,意思是我在辦公室失去的東西,我要在卧室里拿回來。
後來張小強催人淚下地對我說,他曾滿懷憧憬,以為他未來的生活將會有200種可能,可是他現在知道他的生活只有2種可能——晚上回家吃飯和晚上不回家吃飯。
那一段時間我擔心張小強會有什麼不測,所以經常去張小強的辦公室探望他。每次都看見他神情凄然地坐在那裡,看著他桌子上玻璃缸里養的一隻綠毛烏龜發獃。我問他在幹什麼,他指著烏龜說,我正在看規定(龜腚)。
後來也有些變化,有一次我發現他不再看著一隻烏龜發獃了,他看著兩隻烏龜發獃。其中一隻烏龜會爬到另一隻的背上。他解釋說,是這樣的,上面來了新規定。
有時候我和他一起看規定,看著看著,背上那隻烏龜會忍不住撒一泡尿。我們倆便激動地握著對方的手互相鼓勵說,上面的規定又變(便)了。
我知道張小強要做一個合格的人民公僕的確很不容易,要遵守很多規定,比如說:
1、不準與男上司搞同性戀,不準與女上司搞婚外情;
2、不準公開加入黑社會,不準用公款雇凶行刺領導或同事;
3、不準任命坐台小姐為計劃生育委員會主任;
4、上班時不準與女大學生裸聊;
5、下班后不許與打掃衛生的中年婦女一起瀏覽黃色網站;
6、到外地出差,晚上不準在賓館門口四處找小姐;
7、與小姐辦完事,不準將電話號碼留給小姐,也不準殺人滅口;
8、與私營企業老闆吃飯,不準在陪同前來的女秘書的酒里投放春藥;
9、夫妻感情好的,原則上不準包二奶,也不準說服愛人參加換妻俱樂部;
10、貪污受賄被人舉報,不準將責任推給老婆、孩子、父母、兄弟;
11、到基層吃飯,不準點金絲猴和白鰭豚為難餐廳工作人員,飯後打白條要用標準宋體書寫,不準用狂草;
12、下鄉扶貧,接受電視台採訪后,不準趁人不備將扶貧物資原封帶回;
13、開會坐在主席台時不準打瞌睡;
14、不準請80後作家代為起草工作報告;
15、每月以房事為由上班遲到原則上不準超過三次;
… …
等等。
這也不準,那也不準,張小強只好固步自封,眼看著自己的身材一天天豐滿起來。有一次機關組織獻血,張小強處長以身作則,第一個挽起袖子把手臂交給年輕的小護士。小護士捧著漢白玉一樣潔白、粉藕般的胳膊,含著淚半天都舍不到找到血管。開採油田般的鑽了很多孔,最後終於把針扎進去了,卻流出了一百毫升的豬油。
我們都很同情張小強。但我們都希望張小強在這個位置上一如既往地坐下去。這樣當我們偶爾為非作歹,作姦犯科的時候,就會有一個和藹的領導同志把我們安全地營救出來。
張小強在這方面是很有辦法的。偏僻的一個客戶,是港澳同胞,有一次在嫖娼時不幸被我公安機關一舉擒獲,罰款不說,回鄉證上還被蓋了「淫 蟲」兩個紅色大字。他沮喪地來找偏僻,問能不能想辦法把這個記錄去掉。偏僻就去求張小強。張小強看了看說,「可以,不過要適當收一點工本費。」 偏僻說錢不是問題。
過了一星期,張小強把回鄉證還給港商,說弄好了。港商高興地打開一看,上面是三個紅色大字:「非 淫 蟲」。
港商還是覺得不妥,再去求偏僻。偏僻再去找張小強,張小強說,「沒問題,但要再收一點墨水費。」
錢不是問題。
又過了一星期,張小強把港商找來,對他說:「這次真的辦好了。」
港商趕緊接過回鄉證,只見上面有五個紅色大字:「非洲淫火蟲」。
其實我們都知道張小強基本上是個清官。港商的錢除了一部分的確交給了辦事人員以外,絕大多數都落入了偏僻的腰包。很多人處心積慮地想賄賂張小強都沒有得逞,這是因為張處長身邊有純子,偏僻,飛鳥.花兒這些如狼似虎的人民監督員。只要我們一發現有企圖腐蝕張小強領導的蛛絲馬跡,就會立刻蜂擁而上,請當事人到飯館做思想工作,從反對資產階級自由化一直講到八榮八恥,直到他痛心疾首痛哭流涕,痛不欲生地決心痛改前非,並且痛快淋漓地為晚飯埋單,我們才帶著助人為樂的喜悅心情,以及收繳的行賄證據滿載而歸。
只有一次我們沒能瓜分贓物。那回張小強帶我們到他樓下,對我們說,他前兩天不小心向人透露了他對石雕的喜好,結果有人從市歷史博物館門口把這個給送來了。說完他一指門口,只見一左一右兩隻巨大的石獅子兇狠地盯著我們。
我送給你們了,張小強說,你們把他們帶回去吧。
我們紛紛落荒而逃。
不久前我們四個人一起吃飯。張小強忽然問我們,你們還記得唐老師嗎?
我們問哪個唐老師啊。
張小強說小時候教我們美術的唐老師,他前不久來看我。
我們說唐老師來看你幹什麼,給你補習畫小蝌蚪找媽媽嗎?
張小強嘆口氣說,是為了他女兒工作的事。他求我把他的女兒從縣城調到市美術館。
我們沉默了一會兒,小心翼翼地問張小強,這事兒難辦嗎?
張小強沒有回答,只是神情黯然地說,唐老師很老了,頭髮都白了,骺著背。以前他多幽默啊,現在跟我說話老是千恩萬謝的,還給我帶來這個。
張小強從他的包掏出一個大紙包,一打開,一股茶葉清香飄在房間里。
張小強說,這是唐老師從他們家鄉茶場帶來的,採下來都是四葉的春茶,好茶啊。可惜他來找我那天下大雨,他摟著書包在雨里走了半天,人都濕透了,茶也潮了。
張小強停了一會兒,又說,你們知道嗎?唐老師見我的時候,看到茶包濕了,差點都快哭了。
我們沉默了半晌,花兒忽然指著張小強說,張小強,這件事你要是不給唐老師辦好了,我跟你沒完!
偏僻說,張小強你說吧,美術館要多少錢,我出!
那一刻,我忽然覺得,其實,我們都還很善良。
歲末年始,我和花兒,偏僻.張小強幾個人閑來無事,宵衣旰食(宵衣旰食就是穿著睡衣吃乾飯的意思),互致節日問候。我們彼此虛與委蛇一番,在回首過去展望將來之餘,也紛紛想到最近有幾個老同志前赴後繼地離開了我們,沒能看到二零零七年的日出。比如說馬季同志,比如說薩達姆同志,比如說福特同志。
這時候偏僻插嘴問,是那個賣汽車的福特同志嗎?
我說偏僻同學,你給我閉嘴。
於是我們都唏噓不已,不約而同地想到了人生苦短,譬如朝露什麼的。偏僻同學悲憤地捫心自問,為什麼?為什麼?因為他是自問,所以我們誰也沒搭理他。他悲憤完了回過頭來問我們,我這算是兔死狐悲嗎?
不算不算,我們異口同聲地回答,你和狐比起來差遠了。
接著花兒憂心忡忡地提出了一個問題:這些老同志如此不擇手段地先後匆匆而去,難道是偶然的嗎?會不會是別有用心?
「對!」張小強說,「我們可以從尋找他們的共同之處入手,抽絲剝繭,觸類旁通,管中窺豹,盲人摸象,沒準能發現一個驚天大陰謀!」
最近陰謀論看得實在太多,飛機撞樓有陰謀,王妃撞車有陰謀,總統撞槍子兒有陰謀,兩種不同類別的荷爾蒙不小心撞上了,那更是陰謀得不得了,全世界人民都在自己的博客中尋找和揭發陰謀,不由得我們這些年幼無知的心靈不蒙上一層陰影。
我們一致認為,這幾位同志有很多相似之處,簡直比人和猴子的相似之處還多。如果人是猴子變的,那麼我們幾乎可以肯定地說,福特是馬季變的。
首先他們都是男同志;其次他們都是老同志;再其次他們都是有名的老男同志;他們都不是自願去世的;他們都經常鍛煉身體;他們都說過,我愛你們。
這時候偏僻補充說,他們都是好人…
話還沒說完就讓我們噓下去了。馬季同志是好人我們同意,因為他被稱為相聲大師。被稱為大師的多半不能是壞人。搜狐博客中有一個玉樹大師,他可能是好人,所以馬季大師可能也是好人。福特同志估計也是好人,因為他曾經幫助了尼克松同志。尼克松同志是中國人民的老朋友,老朋友的意思當然是好人,幫助好人的總不能是壞人,所以福特是好人。
可是薩達姆同志據說是個壞人,他去世以前很多人都這麼說。因為他看起來很兇,經常跟人打架,作風問題也不太好。
不過偏僻不太服氣,他說你們知道嗎?前兩年薩達姆跟人打架的時候,他看見張召忠同學在一旁興緻勃勃地給薩達姆支招。張召忠是我們隔壁班的,平時表現不錯,老師們說他是個好同學。這好人總不能幫壞人打架吧。偏僻這麼一說我們就都啞口無言了。要不薩達姆就是偽裝的好人,要不張召忠就是潛伏的壞人。這個問題似乎已經超出了我們的智力水平。
從前的時候,事情都是很簡單的。要不就是好人,要不就是壞人。我們一下子就能知道,誰是好人誰是壞人,好人最後總是能打贏壞人,這是顛撲不破的真理。雖然在玩遊戲的時候,我們都爭著當壞人,而慫恿花兒當好人,因為壞人一開始總是能為所欲為,甚至可以把花兒抓起來嚴刑拷打,逼她說出下個星期老師的測驗題。要知道,老師就是花兒的媽媽。當然了,最後總是會讓花兒迎接到勝利的曙光,振振有詞地比劃說:
「純子,你這個反動派,我代表黨代表人民,判處你的死刑。」
然後啪啪啪三聲槍響,我做挺屍狀,遊戲在一片歡呼聲中結束,大家都很滿意。
可是最近我們發現,分辨好人壞人變得越來越難複雜了。很多好人變成了壞人,很多壞人卻變成了好人。我們小時候都攥著拳頭高呼打倒叛徒工賊劉少奇,可現在我們說無產階級革命家劉少奇同志永垂不朽。而從前的偉大領袖毛主席以及敬愛的周總理,有人舉了很多例子說他們是壞人。看小人書的時候我們都知道秦檜兒是個大大的壞人,可現在發現他可能是個好人,如果秦檜兒是好人,那岳飛叔叔肯定是壞人,否則的話,好人怎麼能殺好人呢?
反正現在只要你說誰是好人,准有人跳出來舉一大堆例子證明他實實在在是個壞人;你說誰是壞人吧,又有人跳出來列一大堆理由說明他的的確確是個好人。到哪兒都不例外,比如到了美國,每個人都因為一個叫馬丁路德金的在過完新年不久還撈著一天放假,可最近都在傳說,這個馬丁路德金其實是個變態的壞人 — 這假放的多泄氣啊。
這種複雜的局勢不由得讓我們每個人都做陷入深思狀。深思了一會兒以後張小強抬起頭來戰戰兢兢地問大家,「合著…我總是個好人吧。」
偏僻立刻說,「張小強,你批項目的時候是個好人,你不批項目的時候就是個壞人。」
張小強目前在一方為官,而純子目前在一方為商。商人純子說,「我肯定是個好人。」
花兒說,「純子同學,你把你的錢給了我們,你就是個好人;你把你的錢花在自己身上,你就是個壞人。」
偏僻立馬接話說對了,我無權無勢,那才是真正大好人一個。
張小強卻指出,「偏僻,你不喝酒的時候是個好人,你喝酒的時候絕對是個壞人。」
最後我們把目光一齊轉向花兒,弄得她有些心虛地問,「什麼?」
我嚴肅地對花兒說,花兒同學,你跟我在一起就是個好人,你不跟我在一起你就是個壞人。」
純子你去死吧。花兒同學義正言辭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