倍可親

蕭乾隨筆五篇:八十自省

作者:廣南子  於 2008-1-19 17:26 發表於 最熱鬧的華人社交網路--貝殼村

作者分類:文史博覽|通用分類:其它日誌


蕭乾和夫人文潔若


蕭乾(1910—1999)蒙古族,原名蕭炳乾,著名記者、作家、文學翻譯家。祖籍內蒙古,生於北京。

1929年進燕京國文專修班學習,一年後考入輔仁大學。1933年轉入燕京大學新聞系,選修「特寫——旅行通訊」課程,1935年6月畢業。1939年他赴英講學,開始了七年的歐美生活。先後主編天津、上海、香港等地的《大公報·文藝》兼旅行記者。1939至1942年,任英國倫敦大學東方學院講師兼《大公報》駐英特派員。1942至1944年為劍橋大學英國文學系研究生。1944年後任《大公報》駐英特派員兼戰地記者。1945年,他從萊茵河前線返回倫敦,經加拿大東岸轉舊金山,採訪了聯合國成立大會。1951年加入中國民主同盟。1953至1955年任《譯文》編委,1985年12月被聘任為中央文史研究館副館長,1989年4月任館長。他是中國作家協會理事,中國翻譯家協會理事,全國政協第五、六屆委員,第七、八屆常委,民盟中央第五、六屆常委,民盟中央參議委員會常委、副主任等。1989年4月,為美國伊斯塔德「國際文學獎」第十屆評獎會評審委員。

著有專著《籬下集》、《書評研究》、《紅毛長談》、《栗子》、《落日》,《人生採訪》、《一本褪色的相冊》、《蕭乾創作回憶錄》、《未帶地圖的旅人》、《蕭乾選集》(10卷),譯著長篇小說《好兵帥克》等。譯著詩劇《培爾·金特》獲1986年挪威王國政府國家勳章,《尤利西斯》(合譯)獲全國第二屆優秀外國文學圖書一等獎,散文集《北京城雜憶》獲中國首屆散文獎,《倘若我是日本人》獲1996年雪津杯雜文徵文一等獎,《抗老哲學》獲1998年雜文一等獎。蕭乾是第二次世界大戰時中國在歐洲惟一的戰地記者。1995年中國作家協會授予他「抗戰勝利者作家紀念牌」。1990年,80高齡的蕭乾和夫人文潔若著手翻譯了英國著名意識流小說家詹姆斯·喬伊斯的《尤利西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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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錄



八十自省(節錄)

我這兩輩子


校門內外

文革雜記憶

點滴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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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自省(節錄)
蕭乾   《隨筆》

  一晃兒竟然成為一個八旬老人了,連自己都覺得難以相信。現在再下農場或幹校去幹活,估計肩不再能挑,鋤頭也掄不動了。可是精神上,我並沒有老邁感。上樓梯我不喜歡別人攙扶,早晨鬧鐘一響,我還是騰地就爬了起來。聽力視力都未大衰退,腦子似乎和以前一樣清楚:對身邊和身外的一切隨時隨地都有反應;忽而緬懷如煙的往事,忽而冥想著未來。我有位老堂姐,她60多歲就糊塗了,耳不再聰,眼不再明。我老是怕自己也會變得痴獃。謝天謝地,我還這麼清醒著,但願能清醒到最後一刻。

  讀外國文學時,我常留意他們對生命所做的比喻。有的比作浮在水上的一簇泡沫,有的比作從含苞到敗謝的花。我大概還是受了「夫天地者萬物之逆旅」的影響,總把生命看作一次旅行。有的旅客走的是平坦大道,有的則大路坎坷不平。回首這80年我所走過的路:童年和中年吃盡了苦頭,然而青年和晚年,卻還順當。晚景更為重要,因為這時期胳膊腿都不靈了,受苦的本事差了。我慶幸自己能有一個」「安定舒適的晚年。現在回顧這段旅程,認識到我算不上是勝利者,然而我很幸運。

  70年代末,老友巴金曾寫信要我學得深沉些。另一老友則送了我八個大字:居安思危,樂不忘憂。我覺得這十年是變得深沉了些,也踏實了些。歷盡滄桑后,懂得了人的際遇隨時可以起驟變。在階級社會裡,座上賓和階下囚隨時可以顛倒過來。

  因而一方面對事物不輕率發表意見(有時甚至在家務瑣事上,潔若都嫌我吞吞吐吐,模稜兩可),但另一方面,自己也不會為一時享受的殊榮而得意忘形。

  這十年,生活水平是大大提高了。也許離死亡更近了,對有些——尤其物質方面,我看得淡了。春間龍應台女士來訪,見到我的洗澡間,事後告訴朋友,說她在北京期間最難過的那一件事是我不得不住在這樣的條件下度晚年。她走前又來告別,我便向她解釋說,我目前的生活水平在知識分子中間是中等偏上的。領導曾再三表示要進一步為我提高,但我不想讓自己的生活水平脫離國情。有些人盡量住得寬是為了留給子女和孫輩。至於我的子女,在他們幼小時,我盡到了心。長大了,他們應自己闖去。我是一個人闖出來的。

  我一生在愛情方面,經歷也是曲折的。18歲在汕頭教書時愛上一位大眼睛的潮州姑娘。當時她和我一樣赤貧。我們並肩坐在山坡上,望著進出海港的遠洋輪,做過一道去南洋漂泊的夢。這姻緣終於被曾經資助過她上學的一位大老財破壞了。

  29歲上,我又在九龍遇上一位女鋼琴家,一見鍾情。當時,我已同「小樹葉」在一起了。斬不斷,理還亂,我只好隻身赴歐洲了事。1944年巴黎解放后,我才曉得「小樹葉」和女鋼琴家均已各自同旁人結婚,並有了娃娃。我跌入感情的真空。1946年又在江灣築起一個小而舒適的家。然而這個家很快就被一個歹人拆散了。那是我中年所遭受的一次最沉重的打擊。

  在這方面,我總歸是幸運的,因為我最後找到了潔若——我的索爾維格。結縭三年,我就背上了右派黑鍋。倘若她那時舍我而去,也是人情之常,無可厚非。但是她「反了常」,使得我在凌辱之下有了繼續活下去的勇氣。我在《終身大事》那十篇小文中,曾總結過自己的戀愛觀。我覺得在政治鬥爭中,更可煉出真情。共福共榮容易,共患難共屈辱方可見到人與人之間感情的可貴。

  有人以為1957年我被迫放下筆桿,發配到農場,赤著足在田裡插秧拔草的期間,一定苦不堪言。其實,我大部分時間還是笑嘻嘻地活過來的。要了解人生,不能老呆在上層,處處占著上風。作為採訪人生的記者,酸甜苦辣都應嘗嘗。住在「門洞」的那六年,每晨我都得去排衚衕里的公廁,風雨無阻。那些年月,我並未懷念抽水馬桶的清潔便當。那公廁是一溜兒五個茅坑。我的左右不是蹬三輪的,看自行車的,就是瓦匠木工,還有北京飛機場的一位機械工。蹲在那兒聽他們聊起來可熱鬧啦,有家長里短,有工作上的苦惱,有時也對「文革」發發議論——其中有些還十分精闢。周作人譯過日本江戶時代作家式亭三馬的代表作《浮世澡堂》、《浮世理髮館》,作者通過出入於江戶(東京舊稱)一家澡堂和一座理髮館的男男女女的對話,反映了世態;我呢,那幾年是把上公廁當作了一種社會考察的場地。

  年輕時,有些朋友認為只有從軍才能救國,於是投了黃埔。我老早就知道自己不是個軍人材料。在輔仁大學讀書時,每逢參加軍訓,我站隊總也站不齊,開步走時,常分不清左右。1932 年,一位西班牙朋友從《輔仁雜誌》上看到我英譯的《王昭君》,就和我通上信,後來他提議同我搞點商業。他寄給我一批刮臉刀,要我給他寄去幾副宮燈。他那裡賺了錢,可我的刀片卻統統送掉了。我知道自己也不是經商的材料。1934年傅作義將軍聽說我是蒙族,又有體驗草原生活的願望,就邀我去內蒙當個小官,而且當官之前還得先加入國民黨。這下可把我嚇壞了,就趕緊進了無黨派的《大公報》。同樣,1947年南京的中央政府通過《大公報》胡霖社長邀我去倫敦,接替葉公超任文化專員,我也是死命不幹。幸好,胡老闆那時也不肯放。

  在色彩當中,我更喜歡素淡,討厭大紅大綠。在政治運動中,我傾向於站得遠一些。我詛咒「文革」,不僅由於他們打砸搶殺,我也厭惡他們用的語言。對不順眼的,動不動就「炮轟」、「油煎」、「千萬萬剮」,以擁護的,一個「萬歲」還不夠,要喊「萬萬萬歲」。我一直想從文字及邏輯上分析一下所謂「文革語言」。然而革命家要的就是旗幟鮮明。我能理解革命小將那時的激情。1925年北平學生抗議英國巡捕在上海南京路上槍殺中國工人和學生時,我何嘗不也那麼激烈過。可是經過這幾十年對人世的體驗,我對人對事寧願冷靜地分析,而不喜貿然下結論。像這樣強調冷靜客觀,註定了我不是個革命家的材料。

  就是在文學上,我對自己的才具也還有點自知之明。30年代一直想寫寫長篇。1938年《夢之谷》脫稿之後,我就發誓不再寫長篇了。我自知在一塊小天地里還能用心經營,即駕馭不了大場面。但我總儘力把自己的職業文字寫好。我高興1935年踏訪魯西水災時寫的《流民圖》至今猶有人看,有的還被選入教科書。

  15年間(1935—1950)在《大公報》上發表的大量通訊特寫,儘管不少是在雞毛小店的油燈下或大軍行進中趕出來的,但我都灌注了自己的心血。

  我最引以自豪的,就是自從走上創作道路,我就徹底否定了自己有什麼天才,懂得一切都只能靠嘔心瀝血,憑著孜孜不倦的努力。

  常有人用假定的語氣問我:平時有什麼可悔恨的。我這人太講實際,一向認為悔恨是一種徒然的——甚至是沒出息的情緒。人生就是在白紙上寫黑字。若用鉛筆寫,還可以擦掉,然而不可能老用鉛筆寫,而且那樣的人生也太乏味了。總有些場合非用毛筆寫不可。一經寫下,就再也擦不掉,拙劣地糊上一層紙,痕迹也依然留在那裡。有些人喜歡往上糊紙,左一層右一層地糊。我不。因此,我對於一生在十字路口上所做的選擇,從不反悔。

  青少年時,我也有過「大同世界」 的理想,彷彿一旦把地球上一切反動階段、反動勢力都打倒之後,一個人人豐衣足食、個個自由平等的烏托邦就將出現在地平線上。從此,地球就變成了樂園。那時也曾以為地球盡頭有像佛教的極樂世界那樣一座樂園。那裡再也沒有剝削與壓迫,煎熬與流血。人人都無憂無慮,自由平等。

  人到老年,幻夢少了,理想主義的色彩淡了。然而我仍堅決相信這個世界總的趨向是會前進,不會倒退。它前進的路程是曲折的,有時或局部上還會倒退。但整個人類歷史向我們表明,社會總是從不合理走向合理,從少數獨裁走向多數的民主。凡迫使世界倒退的,終必一敗塗地。

  我就是靠這一信念活下來的。

[ 本帖最後由 廣南子 於 2008-1-19 17:46 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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