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機艙的尾座,我讀著空姐贈閱的《環球時報》。這份八開大小、16版的報紙,是中國人最廣泛閱讀的報紙之一,它的發行量超過100萬,或許只有《參考消息》的影響力堪與匹敵。
《參考消息》代表著中國人對外部世界的渴望,據說是毛澤東開創了這一傳統。他想知道那個冷戰年代,西方世界到底發生了什麼,他們怎麼樣看待中國,他擔心宣傳部門扭曲了原意,就要求他們全文翻譯刊登。信息即權力,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裡,這份報紙必須在一定官階之上的人才能訂閱。我不清楚它何時開始出現在報攤上叫賣,在1990年之後,追逐商業利益席捲了整個中國,這份報紙的主辦者發現,被政治權力壟斷的信息也可以兌換成現金。有趣的是,在一個網際網路、電視與五花八門報紙雜誌紛紛湧現的年代,人們對於《參考消息》需求並未減弱,在泛濫的信息中,讀者們更渴望清晰與客觀的聲音,儘管它的提供者主要來自於英語世界的主要媒體。
你可以說這些英語世界的媒體充滿了偏見,有時對於中國問題尤其如此。但如果你翻開《環球時報》,你會發現這份代表著中國人對世界態度的報紙,可能也是偏見的展示廳。
我手中的這期《環球時報》出版於2007年12月20日。它的頭條新聞是《美核實驗室被黑 賴上中國》,導讀是「聲稱絕密網路遭到襲擊 惡意誇大中國黑客能力」,這則新聞是由該報駐美國、加拿大、德國的特約記者所撰寫,但通篇是對《紐約時報》、《時代》報道的轉述,似乎他們在當地的採訪就是閱讀報紙,當他們的摘譯完成後,北京的編輯們再給它加上一個市民化的題目,「被黑」、「賴上」這樣的詞語像是出自市井之口,而不是嚴肅的報人。
頭版的右下角是本期導讀,它們分別是:歐非峰會總提到中國;日外務省急擴「中國科」;台編造「防空識別區」嚇百姓;陳水扁強迫兩蔣陵搬家。
在我對這份報紙有限的閱讀經驗里,它在已出版的1500多期里,中美關係、中日關係、台灣問題,總是佔據著最顯赫的位置。報道的腔調是一貫的,美國與日本對中國總是用心險惡,台灣則是它們經常利用的工具……記者們的語氣總是酸楚且義憤填膺。
自1990年代之後,廉價的民族主義不僅是填補意識形態價值真空的手段,也是刺激銷售額的有利工具。這份報紙是富有標本意義的。當它試圖進入市場時,它迅速擁抱了煽情主義與市民心態。
除去沒完沒了的美、日、台問題,剩下的版面留給了國際問題的摘譯,其中有一版是娛樂事件,一版則是《讀者文摘》式小品文,國際論壇版則是這份報紙的主張與言論,其中一個常設欄目是「做自信的中國人」。這一篇的名字叫《超越西方視角才能有自信》,它像是一篇高中生的議論文,從第一句到最後一句,都是你熟知的陳詞濫調。瀰漫在文字間的是內在焦慮,與西方媒體上充斥的「中國崛起」論調不同,普通中國人對自己的身份認同缺乏基本的把握,感覺自己仍生活在西方話語製造的濃烈陰影中。
閱讀《環球時報》的經歷是沮喪的,這種感覺從它的報眼就開始了。「環球時報」四個字印在紅色塊上,並有Global Times的英文翻譯,在報名的色塊旁則是黃色的醜陋廣告——「骨質增生 專用藥膏」。
不管是中國人依靠這份報紙來了解世界,還是一個外來觀察者通過它來了解中國人的世界觀,其傷害都是驚人的。如果把它認作是中國最有影響力的國際事務報紙,那顯然,中國人對於崛起的中國給世界所帶來的後果,即使不是渾然不覺,所知的大部份也是錯誤的,那種受傷者的心態和陰謀論的傾向,經由這些報道,不是減弱而是增強了。
這份報紙我斷斷續續的讀著,兩杯茶,睡了一覺之後,咸陽機場到了。除去歷史書上的秦始皇那久遠短暫的年代,這座城市從未進入我的視野。據說它在過去二十年中成為了一座專門生產保健品的地方,滿街都是各式保養品的廣告,其中最知名的一家人是來輝武神功元氣袋,在 80年代末與90年代初時,很多中國人的腰部都戴著它,醫治日漸脆弱的脾胃。
古老的都城咸陽變成了西安的衛星城。寬闊的機場高速公路穿越了這古老的關中之地,它是中國文明發源地之一,平原上經常有一座座的土堆。「它們是周朝人留下的墳墓」,開車的朋友會說,「他們的墳就是這樣的」。她迷戀歷史,是個不折不扣的唐朝迷。西安誇耀自己是12朝、或是13朝古都,其中秦與唐是他們最喜歡提及的,它們是中國歷史的頂峰。事實也的確如此,比起上海的無根基和快節奏,西安的節奏緩慢、容易向後看。在酒店的走廊里,在商場的門口,在新開張的沃爾瑪超市前,我都看到了秦俑的仿製品,一座試圖復原唐代歌舞生活的大唐芙蓉園,是如今西安人宴請客人的最時髦場所,人們品唐朝菜,看那些豐滿美人的歌舞,心裡更期待自己是「長安人」。就像我的那位朋友所說,那時我們坐在市中心的King Coffee,她說這是在永寧門內,從前只有王公貴胄才能在此消遣。
每當我們想誇耀全球化給此刻中國帶來的文化融合時,經常忘記了一些時代人們早已如此。去讀讀那本《撒馬爾罕的金桃——唐朝的舶來品研究》吧,唐朝前葉的中國人多麼自信的體驗一切外來品,與外來者融成一片。
唐代的強盛也一定給後人留下難以改變的印記。
強大的中國沒有直接的對手,她的周圍要麼就是那些弱小的國家,朝鮮、日本、越南、緬甸,它們深受中華文明的影響;西北方的游牧民族難以征服、朝秦暮楚,但是他們的文化卻顯著的低於中國;那足以對中國構成挑戰性的古羅馬,或是阿拉伯帝國,遙遠得構不成威脅與競爭。
但每當我試圖這樣理解中國的天朝心態時,一個結卻始終難以解開。談起中國的歷史,我們經常忽略她的變化,總是一廂情願將她視作從來如此。於是,中國變成了一個二千年專制的帝國,儒家思想一直牢固的統治著人們的內心,天朝的觀念從來顛撲不破……但事實上,今日的中國版圖是經歷過多少代人的征戰、談判、同化、通婚所致。
一直到唐代,中國的政治與經濟中心仍集中在北方,中國文明的演進就像是一群生活在黃河上游的人們不斷向外拓展的過程。但此後,中國的中心南移,盛產稻米的長江下游開始佔據越來越重要的角色。如果你有在中國旅行的經驗,就會知道陝西話、四川話、福建話、廣東話、雲南話有著多麼顯著的分別,這些省份很容易像歐洲各國一樣變成獨立王國,但是它們卻被奇迹般的統一在一起,並對自己的中國人的身份確信無疑。這種不斷擴展與融合的內在動力,必定澎湃和綿延不絕吧。所以,每當人們指責長城象徵了中國的封閉特性時,我就會想到,我們也遺忘了中國的開放性了吧。
但是,如何將《撒馬爾罕的金桃——唐朝的舶來品研究》的古代中國,與《環球時報》的此刻中國聯繫在一起?自19世紀起,長期習慣了自身強大和獨特性的中國,腳步慌亂地將自己置於一個新興的民族國家的行列……
我們經常誇耀中國歷史的長度,或許我們也要承擔這漫長傳統所帶來的巨大慣性。林語堂在1930年代感慨說,中國疆域太大了,以至於丟失了東北三省,四川人仍在有條不紊的生活。同樣的,在這麼長的歷史中,兩三百年似乎算不上什麼,在隋朝再度統一中國前,這個國家至少經受了三百年的失序。
這個國家似乎有太多的耐心,在這海洋般的耐心中,一代代人來,一代代人去,所有的燦爛歸於平淡,而那些令人焦慮難安的困境也都將被忘卻。而付出的代價,則是一代代被淹沒的衝動與熱忱。
你看,當車行駛在西安的太白路上,我看到夕陽下的朱雀門時,我在上海鬱積的急躁,閱讀《環球時報》時對這個國家的焦慮感,又消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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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後由 廣南子 於 2007-12-24 05:09 編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