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聚會的三個故事
黎陽
2010年的大事不知有多少人在滔滔不絕指點江山。不過對我來說,「紙上得來終覺淺」(不, 應該說「網上得來終覺淺」),倒是親自耳聞目睹的小事往往印象更深、感觸更深。
一.癌症專家的忠告
朋友的父親得了癌症。幸虧發現得早,找了個著名的癌症專家動了手術。手術很成功。大家都很高興,計劃在感恩節聚會熱鬧一番。
不料感恩節前兩周接到朋友電話,聚會取消了——最近一次複查發現其父癌症複發,而且擴散了,要立即化療。化療將導致病人抵抗力下降,非常容易感染,不宜多接觸人,因此聚會只好取消。
不管是誰,對這種突如其來的不幸除了說些安慰性空話還能怎麼樣呢?我也一樣。
倒是朋友在電話里哽咽著把剛從癌症專家那裡得到的忠告順手全轉送給了我——簡單說就是:少喝牛奶少吃肉,最好是不喝牛奶不吃肉。
癌症專家說,並不是牛奶和肉本身有問題,而是如今的牛奶和肉含激素太多,長期食用對人體有害。古代人類無癌症,如今癌症成了常見病多發病,連動物都長癌,這全是形形色色的化學污染和生物激素的貢獻。美國的治療技術比較發達,一般能將癌症病人的生命多維持幾年,有的甚至能到十年。但這算不上根治,最根本的仍然是預防為主,所以要盡量少沾帶激素的東西。(朋友順便問了我一句:你到美國以後是不是發現自己身上的汗毛變長了?我說是。朋友說:這就是激素的作用。)
我有些疑惑:不喝牛奶,怎麼補鈣?
朋友說,癌症專家的建議是多曬太陽——許多普通食物里都含鈣,關鍵是吸收。人體骨格吸收鈣最關鍵的東西是維生素D3,而維生素D3是人體自身合成的,曬太陽又是幫助人體合成維生素D3的最好方式。一天曬半個鐘頭就行。
癌症專家講的理論我一竅不通,但關於曬太陽的建議我覺得沒錯,因為這跟我的生活經驗吻合。另外還記得一篇老革命的回憶錄說當年得病住院時沒藥,醫生就讓病人多曬太陽。許多人就是靠曬太陽治好了病。因此我覺得這個癌症專家講得有理。
等放下電話,我忽然想起:按照方舟子的邏輯,這個美國大牌癌症專家也得被「打假」打成騙子——他只能延長癌症病人的生命,卻不能根治,也就是說,「治癒率」是零,而方舟子「打假」打肖傳國時只承認「治癒率」,不承認「有效率」——只要沒治得跟沒病人一樣,那就屬於「無效」,就屬於「行騙」。但是方舟子敢跑到美國來對這美國大牌癌症專家也玩對付肖傳國的那一套嗎?
第二個想法是:方舟子不是整天說美國的食品絕對安全嗎?怎麼這癌症專家卻告誡人們這別吃那別吃?是整天在社會上神氣活現耀武揚威的方舟子的話靠得住,還是整天跟癌症病人打交道的癌症專家的話靠得住?
第三個想法是:為什麼這癌症專家關於「如今牛奶和肉含激素太多」的結論只敢以醫生建議的方式告訴病人和家屬,卻不敢象方舟子那樣打著「科普」的旗幟大肆宣揚?顯然人家知道「潛規則」,知道真話什麼時候能說,什麼時候不能說;對什麼人能說,對什麼人不能說——以醫生建議的方式私下告訴病人和家屬還沒問題,一旦大張旗鼓面向全社會公開宣揚,非被財大氣粗的牛奶公司肉類公司等食品公司整慘了不可。可見美國的「言論自由」不過如此。
二.一盤包子引發的故事
上周參加了一場美國人舉辦的Potluck(一種聚餐會。參加者每人自帶一道菜與大家分享)。我帶的是一盤自己做的肉包子。
剛開始美國人對我的肉包子似乎有點躊躇不前。後來有人好象鼓起了很大的勇氣似的跑來問我:您的包子里放的是什麼?
我說:豬肉,蝦仁,香菇,蔥。
那人又問:肉是從哪裡買的?
我說:Whole Food(美國著名的綠色食品連鎖店)。
此言一出,包子迅速被一掃而光。沒趕上的人還顯得很失望。捷足先登的倒都挺紳士,紛紛把包子一切兩半,與人分而食之。
之後不斷有人跑來跟我說包子如何如何好吃,問我下一次能不能多做點。
我也乘機問美國人:你們平時都在哪裡買肉買菜?哪家商店賣的肉和菜最好?
幾乎所有問到的人都不假思索地告訴我:Whole Food的肉和菜最好。差不多有一半人告訴我,他們只在Whole Food買食品;另一半人告訴我,他們要麼去Whole Food買,要麼到主要經營當地作物的當地商店買,或者直接參与當地農民的「產品預購計劃」(每年事先與當地農民簽定合同,預付一筆錢,然後每周以固定價格從農民那裡直接獲得固定數量的各種食品,全年不斷)。
我開始有點不解:為什麼敢肯定當地食品就比超級市場連鎖店可靠?
對方笑了:你不知道嗎?XX鎮現在還在傳呢:誰誰誰爺爺的爺爺當年賣土豆凈坑人,上邊是大的,底下全是小的爛的——這都多少代了,人們還惦記著呢。
我一想還真對:鄉里鄉親的最知根知底熟人熟路,如果做手腳坑人,那名聲別說一輩子,幾輩子都挽不回來。
再仔細一琢磨,這裡的名堂還真不少。
美國人顯然根本不吃方舟子關於「美國食品絕對安全」的那套聲嘶力竭,如今大家都心知肚明不約而同地轉向了綠色食品——難怪一聽說我做包子的材料來自Whole Food便馬上放了心。但這是個「能做不能說」的事,否則誰說誰准吃官司:你說我賣的食品不可靠,拿出證據來!否則就告你誹謗,非罰你個傾家蕩產不可。
世界上的邏輯往往就是這麼怪:本來應該是誰聲稱自己賣的東西安全由誰來證明,結果卻是本末倒置:誰懷疑別人賣的東西不安全就得由誰來證明。實際上消費者怎麼可能跟人力、物力、財力、技術和設備力量樣樣雄厚的大公司較量、自己去做如此專業的鑒定?當然舉不出證據來,當然一打官司准輸。因此大家明明知道市場上的食品靠不住也不敢說,只好換個名義兜著圈子表達出來——不能說「轉基因食品不安全」,只能說「綠色食品更安全」;不能說「別買大食品公司的東西」,只能說「誰買當地產品誰就是當地英雄」(Buy local product, Be local hero)——我不能說你大食品公司的產品有問題,但我可以從發展地方經濟的角度提倡地方產品,這你挑不出毛病吧?這背後的邏輯其實是:你大公司公關能力強,能把媒體全摁住,不準媒體上出現任何不利的東西,但你封不住人嘴,封不住不經過媒體、不受你控制的口口相傳,這將迫使當地的小食品公司收斂點——顯然許多人把食品安全的最後希望寄托在這點可憐的能超越媒體的地方輿論的制約上了。由此可見「言論自由」其實是也就說說而已,真實行起來絕對「明無山頭暗有礁」,表面上看不見的花花絆子多著呢。
回想起來,我轉向Whole Food也就是一年前的事:LP告訴我她和一群美國同事聊如何省錢——經濟不景氣,大家都想方設法緊縮開支。但在場的所有人都眾口一詞:別處再省錢也得到Whole Food買食品,自己的健康和生命最要緊。也正好在這個時候中國捅出了偷偷批准轉基因主糧的事件。這兩件事加在一起使我對食品安全格外上心,於是跑到Whole Food買了回肉。做出來一嘗,忽然產生了回到童年的感覺——那是童年時代曾吃到的正經豬肉味。「不怕不識貨,就怕貨比貨」,相形之下從超級市場買的便宜豬肉簡直有點「味若嚼臘」。
記得六十年代時聽去過西歐的人說那裡的肉全是激素吹的,吃起來木頭味,當時還想象不出是個什麼樣。如今整天吃這木頭味的肉都吃麻木了,反而倒想不起來正兒八經的肉是什麼味了。如今讓Whole Food的肉把失去的記憶又勾了回來。從此我就經常去Whole Food了。
不管哪裡,去得多了,自然而然就會產生印象。我的印象是:Whole Food的顧客里中老年人多,白人多,拖家帶口的多,看上去中等以上收入的多,看似文化程度較高的多。近來亞洲面孔的人在日益增多。
Whole Food的東西好是好,就是貴,比普通超級市場的食品能貴上一兩倍。以前習慣了買東西價格第一,要一下子改變習慣還真不太容易。如今一盤包子換回來個決心:「健康第一」靠自己,在「吃」上不能迷信別人——在這個世界上,關心你的錢包的人多的是,當真關心你的健康的人如今只有你自己和與你最親的人。
三.追我尊嚴
在最近的一次華人聚會上,W夫婦不無自豪地給大家放了他們今年在國內老家給兒子舉辦婚禮的錄像。
婚禮的豪華對我來說真夠「鎮」的——加長「林肯」、浩浩蕩蕩的車隊、當地最好的X星級賓館、能同時容納幾百桌的室內花園酒店、滿桌滿盤的山珍海味、燈紅酒綠、觥酬交錯……相形之下我們那個時代人們結婚簡直就如同「悄悄地幹活,打槍的不要」,跟這絕對沒法比。
面對滿眼的金碧輝煌,我忍不住問W先生:您這一趟花了多少錢?
W先生說:X十萬,這算少的,人家給了我們不少優惠。花了上百萬的有的是。
W太太一樣一樣給我們解說:賓館的客房每天是多少多少、餐廳的包間是多少多少、街面上加這道橫幅彩屏是多少多少、車隊是多少多少、專業攝像是多少多少、到女家接人,給女方親友是多少多少、下了車,婆婆給新娘子的見面禮是多少多少、這道禮數是多少多少,那道禮數是多少多少……我聽得頭都大了,真佩服她能如此一清二楚娓娓道來一筆不苟;又不由自主聯想到一個詞:「散財童子」——懷裡揣滿鈔票,到一處,撒一處,似乎錢都不是錢。
聽W太太說婚禮收的紅包全給了兒子媳婦,自己一分沒要,我不禁很驚訝:老兩口一個廚師,一個清潔工,在美國靠那點死工資省吃儉用不知攢了多少年的一點積蓄,這下子估計也差不多了。有出的沒進的,花那麼大的代價買了場虛熱鬧,值得嗎?
心裡雖然這樣想,卻不好直接說,就問W先生:您對這場婚禮感到最得意的是什麼?
W先生說:最得意的是車隊要經過一個公路收費站,朋友疏通,收費站給整個車隊開了綠燈,不攔住收費,直接通過,讓咱也享受了一回特別待遇。
我聽了很有點不解:好吃好住好風光之類至少還算得上實惠,這收費站的「一路綠燈」有多大實惠?怎麼W先生花了那麼大代價,對那些實惠的東西都不怎麼上心,唯獨對這「一路綠燈」這麼在意?
此時錄像畫面正顯示W先生的老家——國內某著名的礦業城市中心的夜景。看到一片高樓大廈燈火輝煌,LP不禁讚歎:「過去只知道XX產礦,以為一定又破又臟,沒想到如今發展得這麼好!」
想不到W先生當即毫不猶豫地說:「還是毛主席的時候好!當年工業學大慶,XX在全國都數得上。那時候工人的地位多高哇!」
W先生這話說得斬釘截鐵流暢自然,顯然是發自內心脫口而出。
我對W先生頓時刮目相看,進而也就理解了他的心情。
從描繪W先生的母親在家裡接待迎親隊伍的錄像可以看出幾個事實:
1.W先生家的一間屋子裡居然擠進了男方十幾個鬧喜的人,另一間屋子則出現了十幾個女方的親友——可見W先生的家不止一間住房,而且很寬敞。
2.W先生的家處於一排排很高大整齊的老式標準蘇式公寓樓群里,顯然不是「特別是」的年代所建,顯然家家戶戶的結構都是如此,並非W先生一家與眾不同。
3.W先生的家周圍的大環境雖然沒有什麼時髦東西,但顯得很整齊,顯然是經過仔細規劃的。
由此可以得出結論:W先生的家是XX市的礦工宿舍,W先生來自一個工人之家。也許W先生本人就是工人。那個時代XX礦區普通工人之家的樣子就是畫面上W先生的家的樣子。
明白了這些,就不難理解W先生的心情:人家內心裡最看重、最念念不忘的不是豪華的物質享受,而是一種「一路綠燈」的感覺,一種當家作主的主人翁的感覺。為了這久違的感覺,雖然花掉了幾乎畢生的積蓄都覺得值。
W先生顯然沒有忘記有那麼一段歷史時期,中國工人的這種當家作主的主人翁的感覺是免費的,實實在在的,用不著花高價買,所以會衝口就說:「還是毛主席的時候好!」「那時候工人的地位多高哇!」
W先生夫婦不知經歷了多少苦難、多少輾轉、多少辛勞,如今雖然也算比較安定了,雖然境況跟國內當初跟自己一樣如今卻下崗、買斷工齡、看不起病、養不起老的同事相比好得多,但顯然依然把毛澤東時代看成自己最有尊嚴的時代,所以會張口就說:「還是毛主席的時候好!」「那時候工人的地位多高哇!」
W先生也許不善在口頭上吟哦背誦「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之類,但卻用自己的行動表現了這種「上下而求索」——哪怕遠在異國它鄉,哪怕用掉幾乎全部積蓄,哪怕只是短短的一瞬,哪怕明知是不惜代價換來的眼前虛幻,卻仍然不悔。在我看來,這一切的背後其實是一種執著的追求——追求尊嚴,一種曾經擁有、如今已經幾乎消逝了的尊嚴,中國工人階級的尊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