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國人質事件」背後的國際政治角力

　　 由於有兩名人質接連遇害，自7月19日持續至今的塔利班綁架韓國人質事件正日益成為國際輿論的關注熱點。起初公眾以為不過又是一件近年來司空見慣的綁架事件，後來又帶出韓國基督教團體的海外傳教問題，而隨著事件的後續發展和更多真相的披露，此次韓國人質事件背後所潛藏的大國政治鬥爭以及所牽涉的各方勢力角逐，正在逐步浮出水面。一起貌似平常的綁架人質事件，其實內里勾扯牽連、錯綜複雜，反映出大國角力、地緣政治、區域安全、國計民生、宗教矛盾、文明衝突等等政治、經濟、軍事及文化因素，讓人目不暇接、嘆為觀止。筆者這篇文章掛一漏萬，不過揭示了「冰山一角」。

　　 塔利班之「前世」

　　 要弄清這部令人眼花繚亂的「國際大片」的來龍去脈，還須從阿富汗的近現代歷史說起。由於阿富汗位居歐亞大陸「心臟地帶」上的戰略要地，二十世紀初即成為英國與沙俄的殖民角逐場。1973年7月，前首相達烏德發動政變，廢黜查希爾國王，成立阿富汗共和國。1979年12月，蘇聯為了打通前進印度洋的戰略通道，借口支持親蘇的阿富汗民主人民黨政府而入侵阿富汗，中國政府對此予以強烈譴責，亦不承認蘇聯所扶植的卡爾邁勒政權。1989年2月，蘇軍迫於強大的國際壓力以及高昂的戰爭費用而撤出阿富汗。1992年4月，阿富汗納吉布拉政權垮台，抗蘇游擊隊接管政權，改國名為「阿富汗伊斯蘭國」。自73年政變至96年塔利班上台前，由於政局不穩加上外敵入侵，阿富汗全國陷入長期的動蕩與戰亂之中。在此期間城市夷為平地，水源供應不足，醫療、教育完全沒有保障，上百萬阿富汗人喪生，數百萬難民被迫背井離鄉，流落異國。在蘇軍撤出后，游擊隊各派勢力權爭加劇，並為佔地為王而大打出手，造成比抗蘇鬥爭時期更大的破壞和損失。廣大阿富汗人民渴望重返家園、享受和平生活的願望成為泡影，特別是青年人普遍感到前途渺茫，對那些堅持打內戰的大小軍閥強烈不滿。正是在此一國內政治背景之下，塔利班登上了歷史舞台。

　　 阿富汗現有近3000萬人口，其中普什圖族約佔40%左右。塔利班在普什圖語中是「宗教學生（或譯為『神學士』）」的意思，1994年10月在巴基斯坦邊境城市奎達成立，奧馬爾當選為大協商會議（大舒拉）常務委員會主席（即最高領導人）。塔利班的迅速崛起充滿傳奇色彩，在一般人印象中，塔利班無疑是一個阿富汗「土生土長」的伊斯蘭宗教組織，但事實上，塔利班卻是由巴基斯坦政府一手「締造」出來的。早在阿富汗抗蘇戰爭期間，巴基斯坦便在美國的主導下，連同沙特、中國大力援助阿富汗各地的反蘇「聖戰者」。蘇聯撤軍后，美蘇勢力相繼退出阿富汗，巴基斯坦、沙特為了控制阿國政局（沙特、巴、阿三國均屬伊斯蘭教遜尼派），便決定由巴情報局（ISI）帶頭策劃，成立塔利班並向其提供軍訓、武器、糧食和灌輸原教旨主義思想，意圖在阿富汗建立一個受控於巴基斯坦的傀儡政權。塔利班初創時期的高層幹部由當時沙特與巴國控制的阿富汗前政府官員組成，基層戰士來自位於巴基斯坦邊境地區的阿富汗難民營里那些在伊斯蘭教學校學習的年輕學生，巴內政部下屬的「邊境警察」部隊則負責為塔利班提供軍事訓練。當年的《亞洲周刊》（1996年11月25日）與美國《時代》雜誌（1996年11月）都曾報道過有關塔利班隊伍中巴基斯坦人的故事。巴基斯坦將塔利班訓練成熟后，通過宣傳將塔利班渲染成一支剷除軍閥、反對腐敗、旨在重建阿富汗國內和平的伊斯蘭游擊隊，迅速贏得了大多數阿富汗民眾的支持。這就是塔利班為什麼能從最初的800人在兩年不到的時間內即急劇膨脹成一個擁有4萬多人、10多架戰鬥機和200多輛坦克的強大武裝組織的秘密。94年11月，塔利班正是為了解救一支被扣押的巴基斯坦開往中亞的外貿車隊，趁機打回國內，乘勢佔領了坎大哈，一鼓作氣攻佔了阿富汗東南部12個省，於1996年9月27日攻克首都喀布爾建立了塔利班政權，並於1997年10月改國名為「阿富汗伊斯蘭酋長國」。

　　 本來，在塔利班掌權之初，巴基斯坦自然馬上公開承認塔利班（世界各國中只有巴基斯坦、阿聯酋和沙特三國承認塔利班政權），而美國為了創造一個開發中亞能源的和平環境，從自身的戰略及經濟利益出發，亦表示支持塔利班。1996年10月，負責中東政策的美國政府高官哈利勒扎德（後來出任美國駐阿富汗大使及美國常駐聯合國代表）當時表示，「塔利班不像伊朗一樣推行反美原教旨主義，我們應當認可他們，並為其提供人道援助，幫助其重建經濟。現在到了美國重新與塔利班合作的時候」。然而，脫離巴基斯坦直接控制后的塔利班政權奉行「政教合一」的伊斯蘭原教旨主義，致力於建立「世界上最純粹的伊斯蘭國家」。在攻佔喀布爾後，塔利班即宣布阿富汗全面實施伊斯蘭法，男人必須蓄鬚，女人必須蒙面，不允許婦女接受教育和就業，偷竊者砍手、通姦者亂石砸死，禁止電影電視等所有娛樂活動，還炸毀了著名的「巴米揚大佛」。塔利班的各種過激行為受到國際社會特別是俄羅斯的指責和反對，但更讓人料想不到的是，它後來與本·拉丹的基地組織「同流合污」，不僅逆轉了巴、美兩國的政治支持，而且震驚了全世界。

　　 事實上，本·拉丹的基地組織竟然也是美國一手「打造」的。八十年代初，美國決定利用伊斯蘭狂熱分子的力量滲透中亞進而削弱蘇聯，在1982年由中央情報局出面，請求沙特商人拉丹在海灣各國的阿拉伯人里招募國際敢死隊前往阿富汗接受游擊、爆破訓練，與阿富汗游擊隊共同抵抗蘇軍，這些人員就是後來基地組織建立的基礎。此後，拉丹便開始運用美英、沙特、巴基斯坦情報組織提供的經費及武器在巴、阿兩國內建立了數十個軍事培訓營，個別培訓營甚至開到了美國的弗吉尼亞州。然而在蘇聯撤軍和波斯灣戰爭結束后，拉丹突然發現其母國沙烏地阿拉伯竟為美國30萬大軍變相「佔領」，因此調轉槍口對美國發動進攻，基地組織隨即在阿富汗誕生。1996年塔利班剛攻佔喀布爾時，拉丹首次與塔利班領導人進行了接觸。由於雙方在宗教意識形態與神聖目標上都有共同的追求而一拍即合，拉丹正式遷居阿富汗，從此不遺餘力地支持塔利班。讓全世界目瞪口呆的「9·11」事件發生后，塔利班拒絕向美國交出拉丹，招致美國的軍事打擊，巴基斯坦被迫加入「反恐戰爭」，統治阿富汗五年的塔利班政權因此垮台。

　　 阿富汗之「今生」

　　 正所謂「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巴基斯坦煞費苦心地培養了塔利班，美國則毫無保留地培育了基地組織，到頭來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但相較之下，美國政府卻是「因禍得福」，歷史性地首次在歷來屬於俄國勢力範圍的中亞地區獲得了夢寐以求的戰略支點。而巴基斯坦政府除了失去塔利班外，更因支持美國反恐而得罪了國內廣大的伊斯蘭民眾，導致國內政局陷入了持續動蕩，可說是「賠了夫人又折兵」。 2001年12月，美國扶持的卡爾扎伊出任阿富汗臨時政府主席，依然貧窮而動亂的阿富汗進入了前途未卜的新世紀。01年12月20日，聯合國安理會通過決議，向阿富汗派遣國際安全援助部隊（ISAF）協助臨時政府維護治安。北約於2003年8月接管了這支部隊，該部隊包括來自37個國家的約2萬名士兵以及約1．2萬名美軍士兵。但美軍在01年的強大軍事打擊遠沒有徹底消滅塔利班，北約維和部隊亦從未能有效維持阿富汗的社會安全。在今天的阿富汗，國內各地依然軍閥割據，部落長老依然勢力強大。卡爾扎伊總統自就任以來即被戲稱為「喀布爾市長」，因為他的實權僅能有效施行於喀布爾一市之內。2001年阿富汗戰爭結束后，美國總統布希、副總統切尼、國務卿賴斯以及其他西方國家領導人都曾訪問過阿富汗，然而他們之中無一人敢在阿富汗過夜。

　　 塔利班政權倒台後，美軍的打擊只不過是「剿而不滅」，塔利班武裝分子只是被「打散」卻沒有被「打垮」，塔利班組織只是從城市走向了農村。目前，伊拉克的基地組織和阿富汗的塔利班都在針對外國駐軍採取游擊戰術，藉助地形、民情方面的本土優勢頻頻主動出擊，力圖消耗美英駐軍的軍事力量。從去年開始，塔利班借鑒伊拉克武裝組織的經驗，開始利用自殺式炸彈發動襲擊，並將襲擊對象擴大到學校、醫院和政府機構等非軍事目標，讓阿富汗政府和外國軍隊防不勝防。從02年到05年，塔利班發動的自殺襲擊總共只有30起，2006年則一下子達到130起。同時，塔利班也開始在阿富汗採用通過綁架人質尋求駐軍撤離的策略，從今年3月以來，陸續有義大利記者、阿富汗醫務人員、法國人和德國人、韓國人遭塔利班綁架。對德國人與韓國人的綁架，塔利班先後提出要求兩國立即撤軍。這反映了塔利班正試圖通過綁架人質這種極端手段造成轟動效應，以求達到既定的政治目標。

　　 01年至今已有六年，可阿富汗的經濟發展還停留在1979年蘇聯入侵阿富汗之前的水平。政府內部勾心鬥角和腐敗現象嚴重，富人或中產階級基本消失，受過良好教育的人大多出國，安全狀況惡化，城市設施缺乏，鴉片種植及毒品銷售泛濫，人民普遍生活在貧困之中。美國及北約一味追求通過軍事「反恐」佔據這個戰略要地，對於阿富汗的「經濟重建」卻極少投入。英國《獨立報》指出，「極度貧窮以及被國際社會漠視正在讓阿富汗再次落入塔利班之手」。實際上，無論是美國還是蘇聯（或俄國），不管是阿富汗政府、巴基斯坦政府還是塔利班、基地組織，所有曾經出現在阿富汗土地上的各種政治、軍事、宗教勢力，究竟誰是「好人」誰是「壞人」，人們又哪能說得清楚呢？最無辜、最苦難的還是千千萬萬的阿富汗普通民眾，身不由己地被各種勢力打來殺去，正應了中國那句老話，「興，百姓苦！亡，百姓苦」！

　　 韓國人質之悲劇

　　 綜上所述，由於歷史及現實原因，今天的阿富汗仍是一個極度動蕩和危險的國家。有專家分析，2003年以後每年的夏天，塔利班都有較大的軍事動作。自今年4月以來，發生韓國人質事件的加茲尼省已有40人在當地遭綁架，此地可謂名副其實的「綁架之都」。因此，這批韓國人質違反韓國政府禁止民眾前往阿富汗旅行的法令，無論其名義與實質為何，都可以肯定是「在錯誤的時間，錯誤的地點，進行了一場錯誤的行動」。更為糟糕的是，這個並不意外的「飛來橫禍」將盧武鉉政府推入了一個進退兩難的政治困境。

　　 由於塔利班方面堅持要用韓國人質交換塔利班囚犯，並且多達九次以上設定談判的期限，可見這不是一件普通的綁架勒索案，而是一起有預謀、有目的的國際政治事件。塔利班明知阿富汗政府「無權」釋放囚犯，卻執意要求放人，恐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其深層目的就是通過綁架事件逼迫阿政府乃至美國與其舉行正式談判，藉此重新確立塔利班在阿富汗的政治地位。只要能在國際社會的關注下進行談判，塔利班就能在國際政治舞台上公開宣揚其政治主張，以此扭轉國際輿論導向，洗脫恐怖組織的惡名。就算最終難以實現預定目標，但通過綁架事件獲得國際媒體的長期關注報道，已經取得了國際宣傳和提升政治影響力的良好效果。8月3日，塔利班發言人艾哈邁迪對外表示，他們願意在阿政府控制地區和韓國駐阿大使進行談判，「塔利班準備在喀布爾和他們會面，也可以在其他城市或其他國家，但條件是聯合國必須保證他們的安全」。可見，塔利班已完全掌握了美、韓與阿富汗三方之間的矛盾，慢慢地間歇殺害人質而不作其他妥協，使綁架事件演變成長期性的政治事件。

　　 而美國雖然一方面表示為了保護人質暫時不會使用武力，但另一方面依然堅持「不向恐怖分子屈服」的強硬立場。8月6日，美國總統布希會晤到訪的阿富汗總統卡爾扎伊，兩人均認為在解救被綁架的韓國人質問題上，不應以釋放塔利班囚犯來換取被綁架人質的獲釋，不能向綁架者做出讓步，以免縱容其綁架行為。阿富汗當局曾於今年3月用5名塔利班囚犯換取了一名遭到綁架的義大利記者，此事曝光后受到美國及北約的嚴厲批評。卡爾扎伊只得表示，以後不會再用囚犯換人質。實際上，美國的強硬還有另一番「打算」。近年來，美韓雙方在北韓核武、人權及經貿關係以及美軍駐韓基地、收回戰時作戰指揮權等問題上產生較為尖銳的矛盾，美韓同盟雖未破裂但已貌合神離。此次韓國人質事件發生后，布希政府自然要把握機會「敲打」一下韓國政府。如果韓國人質繼續死於非命，盧武鉉政權恐怕也就要提前倒台了。

　　 如此一來，自然是苦了盧武鉉。大批國民在海外被綁架，為了人質安全又不能動武，要談判解決又沒有實力，時間一長人質生命難以保障，國內政治和輿論壓力排山倒海、撲面而來。正如闖禍的韓國教徒因其冒險傳教行動弄得裡外不是人，盧武鉉同樣因此事件在國內外落得個裡外不是人。8月1日，人質家屬前往美國駐韓使館與美國官員會面，呼籲美國在解決韓國人質問題上發揮作用。8月2日，在韓國首都漢城，一群韓國人在韓國民主勞總、全國農民會總聯合會組織下來到美國大使館門前舉行示威，要求美國必須立即出手協助解決人質事件。8月3日，韓國朝野五大政黨政要集體出訪美國，罕見地聯合發表共同聲明，呼籲美國政府改變立場，敦促美國儘快解決人質問題。事實上，如果說有一個國家能夠通過外交渠道和平解決此次事件，這個國家只能是中國。可惜近年來韓國由於極端民族主義情緒極度膨脹，在領土領海、歷史文化以及民間行為方面深深地刺痛了中國。盧武鉉政權是否具有足夠智慧取得中國的諒解並求得幫助，恐怕有如韓國人質的命運一樣要打上一個大大的問號。

　　 （中山）郭 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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