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的同事隆重介紹了一個吃飯的「趣」處,是家紅色餐館,吃的,就是中國曾經最最紅色的年代的記憶。
如此好玩,當然要去。
一行人驅車前往,果然生意紅火,一個如當年公社食堂擺設的大廳里,座無虛席。
坐中,看得出有許多是那些經過那瘋狂的紅色年代,已經白髮蒼蒼的中國中老年人;也有七十年代出生,曾經聽過自己父輩在文革中的經歷遭遇,用獵奇的眼神四下張望的一群;更有對紅色記憶幾乎絕緣,談及韓國帥哥明星便尖叫激動的八零后的一群。
走進食堂,正當中便是一副「毛澤東帶領工農兵向前進」之類的大壁畫,作為一切的背景。左右兩邊都用紅漆大字,釘上了「毛主席萬歲萬萬歲」的字眼。作為紅色記憶的裝修之一,廳后還有一台老式拖拉機(當然漆成紅色),做撞破牆,欲碾入大廳狀。
一身紅衛兵或者工農標準打扮的服務生的用語也是大不同,見到食客便大喊一聲「同志」。(我早晨剛剛在看了中國艾滋病的新聞,聽到一聲「同志」,心裡還直打突,一笑)。
在這裡,紅色的記憶,如同天花板上那些文革報章用語一樣,在現代金錢的操作下,被精準地放大、美化和娛樂化。
表演沒開始,憶苦思甜飯和各類酒水按照我們每桌最低消費先流水價上來。大家舉筷欲食,先聽到台上一陣響動,還以為紅色歌舞表演即將開始,連忙正襟危坐。
上台的不是那按照標準的「忠字舞」步套路的紅衛兵,卻是一群掛了一大票山水丹青作背景的旗袍美人。
原來要先進行中國餐館硬搭給期待滿足口腹之慾的食客的附庸風雅欲的「字畫拍賣」時間。
已經習慣吃飯時搭配拍賣,我倒也無所謂,也沒認真聽是什麼,就和同事標了一幅旗袍美人說是「有關三國」的書法給他們掛中堂。其他的一堆作品,我也沒有細看,也懶得舉手。好容易等那旗袍美人以零碎的價格把所有字畫都「送」了出去,按照文革紅衛兵宣傳隊模式重現的紅色經典演出終於開始。
身著紅衛兵制服,手中高舉毛澤東語錄的報幕員,以文革的語言和標準的忠字姿勢介紹著今晚的表演。每個食客還分了一面用兩根一次性筷子綁上一塊三角型非一次性紅布做成的小紅旗(餐廳不管你已經消費了多少,就是不許你帶這兩根一次性筷子和非一次性紅布走,因為他們要「回收」。)
節目開始,一串串的文革歌舞,由於基本主題都是通過高分貝的女聲或者是男聲,歌唱有關歌頌毛主席,或者向他問好、致敬和獻禮等等類似的東西,我實在記不得其中的每一首歌。坐在台下的大家,以猜測哪些唱歌的是對嘴,哪些是真唱為樂。
當然,其中給我印象頗深的,是不少歌唱和舞蹈演員紅撲撲的臉頰和肉乎乎的身材,泄露出了他們和當年的吃憶苦思甜飯面有菜色的紅衛兵,真正的天壤之別。
面對文革的精選記憶在面前的展開,食客們的反應不一也是意料之中。
隔壁桌的銀髮族老先生經歷過那個年代,能唱所有的歌(其實也沒多少歌)和能跳所有的舞(其實就一種舞),所有的歌和舞,他都能跟得上一手。當台上喊著毛主席萬歲萬歲的時候,他也喊得熱烈,不斷地對自己的子弟家人說:「以前就是這樣,就是這樣。」
而未曾親身體驗過紅色瘋狂,卻通過父母親反芻過的慘痛經歷來了解那段的七零年代的人,還能跟得上一些歌的旋律,但不少紅色經典已經不存在他們的記憶中,更不用說跟著跳忠字舞。在他們的眼光里,那是父輩隔代遺傳來的遙遠記憶,自己可能多少受到過影響,但總沒有多少實在的切膚之痛。
生活在消費年代染著金髮的另一群八零后食客,還是繼續他們的政治冷感和消費熱情。他們期待紅色的歌舞,讓他們消費點不一樣的氛圍、消磨點不一樣的時間而已。
時光流逝,紅色經典的歌舞、口號、儀式和個人崇拜,對整體中國人的號召力已經逐漸衰微。
表演到了最後,要全體一起合唱中國人的第二國歌《歌唱祖國》,台上紅衛兵叫囂著要全體起立唱歌,卻有好幾桌的人繼續坐著。自由消費的無拘無束和舞台上那一個號召就要對所有個人嚴格服從去上山下鄉的表演形成了弔詭的反差。
直到紅衛兵主持人三催四請,最後以威脅口吻說:「對於那些不起立的人,我要......」,大家才姍姍站起,一起把吃飯的氣氛搞到高潮。即使明知道台上的紅衛兵是假貨,中國人對於革命狂躁暴走族的恐懼心理表現得實在明顯。(事實證明,威脅勝於雄辯。)
曾經的紅色年代,無數的中國人的生活乃至生命,被命運的巨輪軋得粉碎。但人類常通過選擇性記憶來遺忘痛苦活下去。於是有許多人回想那個年代時,潛意識裡總忘記了99%的苦痛掙扎,回憶里泛出的常是充滿紅色印象歌舞的1%的青春熱血和盲目熱情。
消費了矯揉造作的紅色經典和飯菜后,有多少人會去想到在當年的歲月里,無數黑五類和右派知識分子的悲慘結局、下鄉男女知青的靈肉苦痛和蹉跎歲月?無數的傷痛故事,沉澱為了紅色中國的一道深深的傷口,不願提起,也還沒全數忘記。
直到如今,紅色的歌舞和毛主席的形象,已經成為了中國消費文化的一部分。要挑起經過文革一代的消費慾望,來點紅色經典和改良的憶苦思甜飯,是屢試不爽的配方。而這樣一味單有甜美,隱藏苦痛的配方,也正適合新一代的冷感和忘卻。然而,真正弔詭的是,那些在改革開放中沒有得到實惠,卻因為改革而逐漸落在社會的後面的中國人,逐漸形成了一個新的崇毛的左派,期待著毛年代的平均主義能夠縮小他們和其他在改革中獲得利益的群體的差距,也期待著毛年代簡單的熱情,能扭轉物慾橫流的現代中國。但,這些人,都不一定能付得起紅色經典的最低消費。消費得起的,卻沒有幾個真的期望瘋狂年代重臨。
回頭想想,其實,也不必這樣地苛求。
看到現在的中國人,在紅色經典的餐廳里,用消費年代的方式,把瘋狂的年代禁制在舞台上,在飯桌上舔舐著自己曾經的傷口,何嘗不是一個最好的方法。那銀髮老先生在飽餐發泄而去后的感慨還是:「當年被人賣了還替人數錢,真傻!」
紅色經典餐廳里,曲終人散,杯盤狼藉。浮想聯翩的我順手打開了剛才標下的「有關三國」的書法作品,上面寫的,居然是被用做三國開篇詩詞的楊慎的《臨江仙》:
「滾滾長江東逝水,
浪花淘盡英雄。
是非成敗轉頭空。
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
白髮漁樵江渚上,
慣看秋月春風。
一壺濁酒喜相逢。
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
此詩、此情、此景,不禁無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