倍可親

走進重慶紅衛兵墓園,探尋那一段深埋已久的歷史往事.....

作者:8288  於 2021-7-11 09:27 發表於 最熱鬧的華人社交網路--貝殼村

作者分類:網路文摘|通用分類:文史雜談|已有5評論

寫在前面的話——


知道重慶有一處全國僅存的紅衛兵墓地,是在十多年前一次西南之旅的綠皮火車上。硬坐車箱里,我對面坐著一位自稱是重慶老知青的中年漢子。時值中午,這漢子從背包里摸出一個塑料袋,裡面有幾包自家做的麻辣小菜兒,又擰開一瓶半斤裝的白酒,對我略微讓了一讓,便自顧自地開喝起來。幾口白酒下肚,這漢子的臉便紅起來,話匣子也隨之打開了。他一邊「吱溜溜」地喝著劣質小酒兒,一邊面紅耳赤地對我神侃。從他嘴裡蹦出的,全是我聞所未聞的故事——關於文革時期重慶城裡的慘烈武鬥——關於成百上千的各派武鬥死者集中埋葬在重慶沙坪壩的荒山上——關於鼎鼎大名的重慶紅衛兵墓......這一切,直聽得我目瞪口呆,連唾沫都忘了咽下去。從此,心裡便記下了重慶紅衛兵墓這個地方,暗想著一定要找個機會去拜謁一次。


於是,今年4月,借著去重慶出差的機會,我專程去尋找紅衛兵墓地。坐動車到達重慶后,我打車尋找,總算摸索到了重慶沙坪壩火車站廣場。剛下計程車,就見到一位美女婷婷走來,我上前打聽紅衛兵墓地的位置。聞聽,那美女睜著漂亮的大眼睛,象瞧外星人一樣瞅著我,用綿軟的重慶話說:「你二哥啷個搞錯冒得,我在重慶生活20多年,硬是沒得聽說有啥子紅衛兵墓喲?」(重慶MM對同齡男性統稱二哥)見我張口結舌,她又反問:「你哥子是在說烈士墓嗉?啷個是在歌樂山上嘍。」聞聽,我差點兒暈倒——烈士墓、紅衛兵墓,這都哪跟哪兒啊!也難怪:文革那段歷史,對於現在這些20多歲的年輕人來說,確實遠了點兒。


謝過美女后,繼續朝前走。見路邊矗立著一座造型別緻的報刊亭,一位高大的中年女人正兩手撐台,武馬大刀地瞅著我。這樣威武身材的女士,血液里准有北方人的基因。我暗自思襯著,向她打聽紅衛兵墓園。對方上下打量了我一番,從嗓子眼兒里擠出一句話來:「莫不是天要下雨嘍?現在還有人會想到紅衛兵啊?」我不禁笑了,這人到是風趣。於是便說:「當年我也是一個紅小兵呢。」聞聽,這中年女人頓時談興大發,眉飛色舞地說:「啷個才是紅小兵嗉?姐姐我當年可是正宗的紅衛兵羅,真槍真炮都干過。那個『AK47』一掃就是一大片……」我哈哈笑著說:「姐姐,那不叫『AK47』,是『五六』式衝鋒槍,中國仿蘇制武器。」見那胖女人臉上有點兒掛不住,便又問:「姐姐現在發大財了吧?」「發財?發他姥姥個腿滴財!姐我現在下崗嘍,只能靠買報刊掙點錢混日子。」胖女人忿忿地說。我追問:「那你一定知道紅衛兵墓地了?」她不屑地回答:「啷個乍會不曉得呢?那可是姐心底里一段值得回憶的記錄。弟呀,你扭回頭,就在左邊那個沙坪公園裡的角落落裡面。」瞧,才一會兒功夫,咱就在重慶有了個心直口快的胖姐姐。哈!


再打車,不一會兒就到了沙坪公園。進得園來,正值早上9點多鐘,遊人和晨練者不少,樹上到處懸挂著鳥籠子,林蔭深處時而傳出幾聲吊嗓子者的吼叫。向人們打聽紅衛兵墓地的位置時,卻楞是沒人知道。這就讓我有點犯難了。心裡尋思:莫不是哪個胖姐姐玩了一把小弟?可我們姐倆交談的很好,人家也不能夠呀。未了,還是一位推著小孩車的奶奶,操著比我還標準的普通話,給我指點迷津:「來,小夥子,沿這條小路照直了走。到了公園的西南角上,再轉個彎兒,就到啦。」


於是,我順一條山坡小路拾階而上,走向一處人跡罕至的幽深之處。頓時,落葉、衰草和濃密的叫不出名兒來的樹木,將我包裹起來。發現這裡靜得有些可怕,光線也暗得有些陰森。沒來由地身上竟然冒出了几絲絲冷汗,我這人天生膽兒不大,卻喜歡探險尋幽,總是做些離經叛道之事。比如,現在的我......


才在山道上走一半兒,就聽到寂靜的空聲掠過幾道「絲絲」的聲音。這頓令我大驚失色——這不是毒蛇行走尋食,吐信子時發出的動靜嗎?別是遇到了大蛇吧?我可害怕那勞什子!於是,我邊走邊左右亂瞧,卻鳥毛也沒發現一根......直到轉了個彎兒,面對墓園正門時,才發現一晨練的哥們,正背靠墓園圍牆,扎出「馬步」,雙臂上下左右風車般劇烈搖擺,嘴裡發出「絲絲」的聲響。卧靠——原來毒蛇吐絲的聲音,是從這兒發出來的呵。「早呵,朋友。」我向他打招呼。但那練功者只是撩起眼皮瞧我一眼,並不吱聲,旁若無人地繼續練他的「毒蛇」功。瞧人家這功練的,早已進入了化境,還是別打擾人家了。我自顧自地拍照起來......


瞧——這座漆黑大理石碑,上書14個溜金大字:「重慶市文物保護單位紅衛兵墓」。沒錯,這兒就是我此行最終目的地了。

走近前,才發現墓園的大鐵門「鐵將軍」站崗,這下我有點兒傻眼兒:大老遠地跑到這兒,卻不能進入,這可實在是太讓人掃興了!我極其不滿地嘟嚷:「卧靠!重慶政府也太守舊了,這是一段歷史可以警示後人呀,幹嗎要將墓園關閉?這些當官的到底害怕什麼呢!」「啷個說墓園關閉嘍,鎖是虛掛著滴,你哥子上前推開就是嘍!」驀地,身後傳來一個低沉的聲音,著實嚇了我一跳。忙回頭,那練功者依舊閉著眼,雙手亂舞扎。嘴角卻在動:「政府對這座墓園的政策是,不宣傳、不開放、不維修,任其自生自滅。但是,對園裡那些死者的家人來上墳,還是充許滴。」聞聽,我忙致謝。上前一瞧:果然,大鐵門上的那把鎖是虛掛著的。心中大喜,輕輕推開鐵門,走了進去。頓時,彷彿步入了另一個世界......


腳下,一條青磚碎石鋪就的小徑宛延,消失在雜草和樹叢中。眼前,驚心地矗立著一座座墓碑,密密麻麻。耳畔,掠過幾聲鳥啼,凄涼無奈......


齊腰深的荒草間,墓碑群的形狀各異,高矮不等。我發現,紅衛兵墓的整體風格十分突出個性,那些墓碑,多數頂部刻有火炬、五星等裝飾物。有的修成一把尖尖的利劍,直插天空。有的則是一支火炬,象徵著革命之火長明不熄。更有的則呈長方形,無任何裝飾,厚重而灰暗。


墓碑刻有死者姓名、籍貫、死亡年齡等有關資料。碑上的文字大多剝落,但仍能依稀還能辨認出那個特殊歷史時期的語言。有的墓志銘用狂草書寫著諸如:「頭可斷,血可流,毛澤東思想不可丟。」「為有犧牲多壯志,敢教日月換新天。」……字跡鏗鏘,語言豪邁,使人不禁想起那個瘋狂的年代。


在這塊墓地里,有一塊刻滿文字的巨大碑文,我將文字拍攝下來。回家后整理出來,抄錄如下:「李元秀、崔佩芬等八位烈士在血火交織的八月天,為捍衛毛主席的革命路線,流盡了最後一滴血……死難的戰友們,一想起你們,我們就渾身是膽……不周山上紅旗亂,碧血催開英雄花,親愛的戰友們,今天我們已經用戰鬥迎來歡笑的紅雲……頭可斷,血可流,毛澤東思想絕不丟……你們英雄的身軀,猶如那蒼松翠柏巍然屹立在紅岩嶺上,歌樂山巔。」這是一塊比較完整的碑文。完全是文革時期的語氣,豪邁、陽剛、煽情。讀完這碑文,一時間,我不知該憤怒,還是憐憫?


越往墓園深處走,墓園裡的文革氣息越濃郁。哪些碑體、哪些碑文、哪些氣場,都深深觸動了我靈魂深處那根敏感的神經。這首顯然是遊人寫下的「打油詩」,到是較真實地反映出那個特殊時期的人們,為所謂的理想、為所謂的主義,涌躍獻身的歷史。


一般來講,誰佔有的社會資源最多,誰的墓就修得最高大、最豪華。當時佔有社會資源最多的單位一個是兵工廠,墓修得最豪華的也是兵工廠的"8.15"組織;還有就是重慶市的財貿部門,他們修建的墓,氣勢宏大、裝修精美。沙坪壩區在武鬥中是重慶的軍工企業「8·15」派的根據地。所以這個墓地埋葬的,幾乎全是本派的死難者。武鬥開始后,由於死傷不斷擴大,一些大的工廠學校多在自己的單位內開闢墓地安葬。而一些小單位的罹難者,因為單位內找不到安葬空間的,便被葬在了這裡。史載:墓園所在的地方,解放前是開明紳士饒國模的私產。「國共」和作時期,八路軍駐渝辦事處的工作人員逝世后,饒主動捐地作為墓園,時稱「八路軍公墓」。


「文革」期間,重慶武鬥慘烈,在1967年夏至1968年夏一年左右的時間,重慶市武鬥見於官方記載的就有31次;動用槍炮、坦克、炮船等軍械兵器計24次,645人死亡。據統計:墓園裡有113座墓碑,共掩埋有531人。其中,約404人死於「文革」中的武鬥。工人約佔到58.9%,紅衛兵約40%。年齡最小的14歲,最大的60歲,其中26歲以上者46.5%。當地人稱它為「紅衛兵墓」, 這是一個全國僅有的、保存完整的「文革」墓群。


沿著公墓里的小道,不知不覺就走進了墓群深處,我獨自一人,膽顫心驚,左顧右盼......40多年前,這裡尚處於重慶市的偏遠地帶,山丘下是藕塘,再往東便是水田。但隨著重慶市區的迅速擴張,墓地一步步走進繁華的城區腹地。


在文革武鬥中,重慶是全國的重災區。當年兩派武鬥時,除了飛機外,使用了當時軍隊幾乎所有的輕重武器。曾創出一夜間打出1萬多發高射炮彈的紀錄,而聞名全國。想想吧,當年的重慶該是怎樣的紅色恐怖——大街上是橫衝直撞的坦克和裝甲車,江面游曳著炮艇,樓房裡虎視著輕重機槍。武鬥兩派都真誠地認為自己在捍衛「紅太陽」。槍炮對射之中,一個個年輕的生命就這樣來到了這個幾乎被人們遺忘了的角落,留下的只是「白髮人」哭「黑髮人」……


一條石板路通往墓園的深處,墓園之大,令我有些意外。我注意到,兩邊散落的墓塋疏密無度,布局雜亂,且高低大小錯落。墓與墓之間,自然生長的林木、灌木青翠茂盛,彰顯著的大自然頑強的生命力,它們似乎在說:紅衛兵雖死,但生命力卻可永生,正如那些墓碑上的碑文所示:「血沃中原肥勁草,寒凝大地發春華」……觀看墓志銘,我發現最小的死者年齡竟然才14歲。老天!這個年齡的孩子才上初中二年級吧?正是無憂無慮,快樂成長的時候。可墳墓里的這位少年(或少女?),卻為「紅太陽」義無反顧地捐軀了。小小年齡的他(或她?),明白當年為誰而死的嗎?我的心象被一隻無形的手狠狠揪了一下,滾過一陣痛!


這裡埋葬著超過400名文革武鬥死難者,也深藏著一代人的記憶。在一本書上,我看到這樣一段故事:一名叫周家瑜的老紅衛兵,每年清明節都要來到墓園,他會在墓地的荒草和雜樹中坐一會兒——這裡埋葬著他的戰友。這些年裡,他親眼看到石碑上的姓名慢慢被大自然風化殆盡。而他自己,這個當年重慶地區武鬥組織的首腦人物,也已經老了。他回憶說:文革動槍炮后,最初被打死的戰友屍體,並沒有及時下葬,而是作為對方的「罪證」保留下來。但時值重慶最熱的季節,大部分屍體已經腐爛,流出灰黑的液體彌散著令人窒息的腐氣。他們便令戰俘用干樹枝驅散蒼蠅。最後,只好對屍體進行防腐,往遺體內注射甲醛,然後將屍體浸泡在福爾馬林溶液中……一直要等到死者親人來看了后才能入殮。讓俘虜們給屍體裹上從沙坪壩百貨公司購來的白布,然後穿好軍裝,戴上毛主席像章和紅衛兵袖章,把頭髮洗凈后晾乾,梳得很整齊。再然後,運來這個沙坪公園裡面掩埋......


站在墓群中,仰望蒼天,我長長地吐出一口氣,坐在小路旁的一方石塊上,點燃支香煙吸起來,思緒也隨著煙霧開始升騰……當年,他們躺在這裡的時候,我還是個無知孩童,這兒發生的一切,彷彿離我是那麼遙遠。如今,我坐在這裡,又與他們是那樣的近,彷彿觸手可及。


在一座墳墓的基座下,有遊人在水泥壁上刻出一句話:「歷史在這裡沉思」。40號墓的汪某某,是去支援兄弟單位在潘家坪激戰中被打死的。29號墓的18歲朱某某,被川東石油局請去搞武鬥,被一槍爆頭身亡。而116號墓的何某某,並沒有參加武鬥,他是在去替車間工人領薪水的路上,被一名17歲的中學生當靶子練槍法給打死了......值得一提的是,在墓園全部113座墓碑中,有一座無字碑,自打建成后就一直沒刻字。研究墓園史的學者經過多方走訪,終於弄明白了其中的原委——在一家工廠里,有一對夫妻,丈夫是造反隊伍中的高級幹部,其妻子則是總部話務員。后因懷疑妻子是對方那一面潛伏的間諜。於是,這一對夫妻兩人分別被秘密處死。入葬時,因為「間諜」一說並無實質證據,又不能按「烈士」的名分立碑,於是碑文就空了下來。讀著墓碑上這一個個的銘文,我渾身的冷汗就沒消停過。說真的,此時、此地、此情、此景,令我很害怕。我說過,我這傢伙膽子小。獨自一人,面對這些亡靈,我真的膽怯了。


是呵,時光如白駒過隙。一晃幾十年過去了,曾經無人不曉的「文革」、「紅小兵」、「紅衛兵」等等名詞,都跑進了歷史深處......在墓園裡,墓碑的大小,也顯示著一種等級制度,死者所屬的單位越大,則墓碑越高。一名叫向大金的農民,天真地從重慶郊縣來參加武鬥,結果被打死,只擁有一個小小的土丘。1967年9月1日,武鬥雙方簽署停戰協議后,開始有組織地重新規劃墓群。但脆弱的停火協議很快破裂,死亡生產線再次啟動,很快又產生了大批死者。直到1968年中央通知撤銷兩派總部,並收繳武器,重慶的大規模武鬥才停止。但兩派的基層組織保留了下來,繼續運轉。所以,死亡生產線一直運作到1969年1月才結束。原因很簡單:城市的知識青年都下鄉了。曾經在那個動亂年代遍及全國的武鬥,也濃縮為眼前墳頭的萋萋芳草。這無疑是一場中華民族的惡夢。


墓園內的大多數墓都是合葬墓,最大的墓埋了37人。多數合葬墓的主體設計是模仿天安門人民英雄紀念碑,而這座墓是模仿人民英雄紀念碑最為逼真的。頗具代表性的105號墓碑文悼詞帶著那個時代特有的抒情語言,被用來寄託對死者的緬懷稱讚之情——「......毛主席最忠實的紅衛兵、毛澤東主義戰鬥團最優秀的八位烈士,在血火交熾的八月天,為了捍衛革命路線,流盡了最後一滴血,用生命的光輝照亮了後來人奮進的道路。死難的戰友們,一想起你們,我們就渾身是膽,力量無窮。不周山下紅旗亂,碧血催開英雄花。「今天,我們已用戰鬥迎來了歡笑的紅雲。你們殷紅的鮮血,已浸透紅彤彤的造反大旗。啊!我們高高舉起你們殷紅的鮮血化入革命火炬。這火炬啊,我們緊緊握!頭可斷,血可流,毛澤東思想絕不丟......重慶革命造反戰校(原二十九中)毛澤東主義戰鬥團 1967年6月」


只是當年武鬥的各派都忙於階級鬥爭,墳墓工程質量很差。墓基四周的欄杆已經破敗,只見地基;墓碑上的水泥早已剝落,字跡模糊,這座本想「莊嚴肅穆」的墓碑,如今在雜草叢中顯得不倫不類。對紅衛兵墓,重慶受過「文革」迫害的老人說:「裡面所有墓碑都是『文革』的恥辱柱,一看見它們,想起它們,我的心就會痛起來。」重慶人曾親眼目睹人們對紅衛兵墓的仇恨——上世紀80年代,曾在文革中受過迫害的重慶某中學校長,親手把埋了幾十人的紅衛兵墓炸了。一時間,重慶全城嘩然。


確實,今天的我們無法責怪40多年前的他們。在那個全民癲狂的年代,人們僅有的一點兒良知和理性也會無奈地被社會的風暴打磨乾淨,人性的醜陋和罪惡已經被發揮到了極致。重慶原來有三處紅衛兵公墓,另兩處已被毀掉了。在文革中受迫害的老人們認為:紅衛兵公墓是文革的恥辱柱,曾經強烈要求毀滅這個幽靈,因此它也幾次險些被拆掉。圍繞紅衛兵墓的「拆除」聲,一直存在。根據調查,「文革」武鬥結束后,上世紀70年代,紅衛兵墓園曾一度損壞嚴重。根據《重慶紅衛兵墓地素描》的描述——「當時,墓園僅靠一堵失修頹圮的土牆與相鄰的農村生產隊隔斷,附近農民逾牆撬走上好的石板、建房做宅基石、蓋豬圈......


如何處置「文革」墓群,對當地官方來說一直是敏感問題。是否拆除此處墓地,產生了激烈的意見衝突,一方贊成把墓地炸掉,以「清除『文革』遺迹與『文革』記憶」;而一方,則以警示後人為名希望把它保留下來。但重慶的民主黨派反對拆墓的聲音尤其強烈,他們希望此事得到慎重對待。文物保護部門認為,只有使紅衛兵墓園成為文物,才能從法律上避免類似情況一再發生。2009年12月,歷時多年奔走呼籲后,全國僅存的一個「文革」武鬥死難者墓群,被評為重慶市級文物保護單位。至此,它已經在重慶市沙坪壩公園西南角靜靜地潛伏了40多年。


時至今日,共和國的那一段集體癲狂已經過去。躺在這兒的這些有名的、沒名的;有碑文的、無碑文的,早已變成了一段歷史。除了個別墳墓偶爾會有親人過來祭奠之外,大部分已成荒墳,隨著老一輩逐漸逝去,越來越少人會知道其中的往事,誰還會願意去了解那個血雨腥風的年代時所發生的事情呢?今天,我們已經很難理解當年參與武鬥的那個時代的熱血青年,他們都號稱為了保衛領袖,他們無冤無仇甚至是朋友親戚。可他們用最惡毒的言語批判對方、用最猛烈的槍炮攻擊對方、用最狠毒的酷刑折磨「俘虜」,甚至肆意槍斃「俘虜」。人性一旦失控,就變成了魔鬼。


這是一個荒蕪死寂的世界,但我的耳邊似乎響起高音喇叭里的革命歌曲和口號,腦海中浮現出揮舞的紅旗、滿眼的黃軍裝......從那個激情澎湃、鬥志昂揚的年代到這座荒草叢生、靜得出奇的墓園,幾十年了,墓主人們應該也習慣了。我站在墓園裡,低著頭,默默地在心裡說:打擾了,諸位死難者,請原諒一位好奇的遊客進入。我無惡意,只是想更近距離地觸摸那一段歷史。


這是一座合葬的墳墓,瞧那架式,顯然是不久前剛有人來上過墳。這些鮮活的相片上,永遠定格著著11位年輕的面孔。也許,給他(她)們上墳的人,早已經是人父人母,抑或是爺爺奶奶了。但這些相片中的人們,在人世間的年齡不會超過20歲......


這墓碑上看:這位名叫林修義的人,死於1967年8月,當年27歲。如果還活著的話,也是78歲的年齡了,早就兒孫滿堂,過著快樂的晚年。可現在,他已經在這裡無言地躺了48年。瞧這紅油漆描的碑文,想必是他的家人還沒忘記他。


記得幾年前,我在北京參加一個全國的行業年會。曾於酒桌之上,聽到一位來自重慶的與會者,關於重慶武鬥的回憶——「......那時節,重慶這座巨大的山城全亂了,連兒童也組成了「戰鬥隊」,在街口巷道間相互廝殺。我家門前的小巷早就封鎖了,三四個女高中生一身軍裝地戒守在這裡。時值7月,天氣悶熱,女生們繃緊的武裝帶使她們青春的胸脯更顯豐實,草綠色的鋼盔下一張張白皙、嬌嫩的臉,眼睛大而亮麗。重慶姑娘確實很美……她們手中的五六式衝鋒槍更令我生羨和膽怯......但是,幾天後,這些美麗的年輕女人便變成了屍體,在親人們的嚎哭聲中,被埋葬在了紅衛兵墓園裡......」我清楚的記得,當那位重慶人說完了這段故事後,很長很長的時間,滿桌沒人再說話,大伙兒只是在靜靜地思索。我站起來,對他舉起了手中的酒杯。雙方輕輕地將酒杯一碰,玻璃杯發出「當」地一聲脆響。我倆彼此一仰脖,幹掉了。


史載:1967年8月8日,望江機器廠(軍工廠)造反派用3艘炮船組成艦隊,沿長江炮擊東風造船廠、長江電工廠及沿江船隻,打死240人,打沉船隻3艘。8月13日,兩派在解放碑激戰,交電大樓及鄰近建築被焚毀;8月18日,沙坪壩區潘家坪發生大規模武鬥,雙方死亡近百人;8月28日,歇馬場發生3000多人的大武鬥,雙方死40人……1967年的夏天,重慶成了血雨腥風的戰場。重慶武鬥最慘無人道的事就是互相殺俘虜。1968年6月29日至月1日,兩派激戰三日,「反到底」派慘敗,70多名戰鬥員當場死了4個,7名俘虜也也被「八一五」派槍斃。而「反到底」派也槍斃了4名「八一五」派的俘虜。要知道這些所謂的俘虜,在文革之前,大家都是老老實實的工人、學生,抬頭不見低頭見,都是有妻兒父母的普通人。人性的惡一旦被挑起,真的十分可怕!汗!


突然,前面林蔭深處好象傳來有人說話的聲音。隔著濃密的樹叢,瞧不見有人出沒,可那輕微的聲響卻時隱時現傳入我耳中。頓時,我的頭皮有點兒發麻——人耶?鬼耶?此時此景,任誰膽兒再大也會感到害怕的。我放輕步子,慢慢往前移,走了10多米后,猛然發現:一座墳墓下面蹲著倆個年輕人,正在給親人燒紙、上香。墓碑前有盛著酒的小瓶,水果,燃燒著的焟燭,花圈和鮮花。到是我的突然出現,嚇了對方一大跳。「搞啥子?!」那個穿白秋衣的小夥子不滿地沖我嘟嚷一句。「對不起,打擾了。」我邊說,邊後退。同時舉起手中相機,快速按下快門——將眼前的一切,定格了。


我發現:這裡的所有的墓碑都稱不上精緻,大多是紅磚外抹水泥,很多都已經風化剝落。但神奇的是:大多數墓碑都形似人民英雄紀念碑和狂放的草書「毛體」;還有,絕大多數墓碑都座西朝東,也許寄寓著是墓主死後仍舊永遠心向紅太陽的拳拳之心。1979年5月,著名詩人顧城跟隨父親到重慶採風,他意外走進這片年代並不久遠,卻似早已被世人遺忘的荒墳地。在此,他留下了最早對紅衛兵運動進行反思的詩作《紅衛兵墓》:淚,變成了冷漠的灰,荒草掩蓋了墳碑。死者帶著可笑的自豪,依舊在地下長睡。在狂想的銘文上,湮開一片暗藍的苔影。......

茂密的荒草掩蓋了墓園裡的一條條小路,昨夜的暴雨依然在雜草上留有水珠......40多年時間裡,墓園不止一次面臨滅頂之災。1985年,有老幹部上書四川省委,要求拆除此處墓地。理由是「這是文革派系鬥爭的遺留,不利於團結」。時任重慶市委書記並未表態,他批示了「三不原則」——不拆除、不宣傳、不開放。幾個月後,重慶市民政局撥款修建了更高更結實的圍牆。形成了今天的格局。墓園的再一次拆除危機,則與商業開發有關。1993年、2005年,先後兩次傳出剷除墓地做商業開發的消息,但重慶眾多人士積極奔走,呼籲保護墓園。百姓說:必須直面父輩的歷史。


斑駁的墓碑,叢生的雜草,令人窒息的空氣......現在回首,那是一個瘋狂的年代。一夜之間,父子反目,夫妻陌路,兄弟相殘,小到一家,大到一城、一國,皆變得綱常不在,秩序大亂。渡步在墓園之中,看著墓碑上那些永遠定格了的年輕生命,我無比感慨:他們的死,在那個瘋狂的大時代里,只是一個小小的氣泡,瞬間就破滅了。但他們的死,對於他們還活著的親人們來說,那是一生的痛楚。我們常講「以史為鑒」,一個民族,如果連歷史的本來面貌都不敢還原,不敢正視,又怎能避免錯誤重犯?這麼多年來,當地政府對待40多前的那段歷史,何嘗不是「猶抱琵琶半遮面」?其實,一個保存完好的紅衛兵墓園,就是一部鮮活的歷史教科書——雖沉重,卻深刻,不應被遺忘。


……墓地圍牆外,傳來京胡伴奏的川劇聲。主角兒是個男音,唱腔時而高吭激越,時而低沉委婉,象極了一位即將被綁赴西市,堪比那竇娥的冤屈之士。伴唱者們則清一色的女音,似牙痛般發出整齊的「衣衣呀呀」之音,凄慘悲痛,好似在咒罵朝庭不公,老天爺一準兒會「6月飄雪」,來證明主角兒的清白。這是一群穿紅戴綠,年過花甲的男女老者們在自娛自樂。方才,為打聽紅衛兵墓地我曾詢問過他們。當時,或許是老者們川劇唱的太投入,騰不出口來回答我;或許是對我個操著「下江」口音的傢伙(當地人將外來者統統蔑稱為下江人)不感冒;或許……反正,當我連續發出「請問」聲時,10多個老者竟無一人理采我,依舊將那「衣衣呀呀」唱到極致,這絕對令我鬱悶不已。


兩個多小時后,我走出了墓園。站在大門口長長地吐出一口腹中鬱悶之氣時,才發現那位苦練「毒蛇功」的哥們早已經走了。山坡下,隱約傳來遊人上山的說話聲,時間已近11時,公園裡開始熱鬧起來了。透過幾座墓碑的尖頂,可以望見公墓西邊那座天主教堂,巨大的十字架高懸半空。又為墓地增加了一絲神秘。發現紅衛兵墓園與天主教堂之間,居然只隔著一堵高牆——一個在公園內,一個在公園外。一牆之隔,那邊,人氣旺盛,絲弦悠悠;這廂,死氣沉沉,似聞鬼泣。一時間,我竟然不知是置身陽間,還是邁進地府,不禁毛骨悚然。這紅衛兵公墓里一定不會躺有那些唱歌跳舞者的親人。不然,他(她)們乍會跳得這樣開心?我靜靜地在想。


我點起了一棵香煙,沉悶地坐在草叢的石椅上抽了起來......重慶這座西南都市,曾經的戰時陪都,人口超百萬,高樓林立、車水馬龍,燈紅酒綠。可沒多少人會想起這兒還有一座荒草叢生的墓園——黃土荒草之下,覆蓋的是一段誰也不願提起的往事......借用一位歷史名人的話,最能表達我此時的心情:我來了,我看見了。這就足夠了。


天上開始飄落雨絲。這雨,從樹丫上的嫩葉間掉落下來,發出輕微的聲響。有幾棵無序分散的無名樹,長得比高高低低的墓碑都更高了。草,在墓碑之間,開始泛綠,它們雜亂無章,這是沒有經過園丁栽種的野草,被踩的東倒西歪。墓地,依舊很安靜。


當燃燒著的香煙屁股,燙痛我的手指時,我扔掉了它,並用腳跟將其狠狠地碾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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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復 successful 2021-7-12 06:08
」重慶人曾親眼目睹人們對紅衛兵墓的仇恨——上世紀80年代,曾在文革中受過迫害的重慶某中學校長,親手把埋了幾十人的紅衛兵墓炸了。-----------------------
如果我沒有猜錯, 這些紅衛兵就是當年劉,鄧的 "三字兵" 因為在文革初期, 這些紅衛兵對那些教育界的老師, 校長迫害最深,最重!  如果當年他們沒有死亡, 熬過的1976年的 十月, 他們將是最大的勝利者, 他們將是各地的高官和封疆大吏. 我很鄙視這位校長, 他炸飛了他的學生墳墓, 根本毫無教育樹人的良知, 可見當年的紅衛兵教訓他也是咎由自取.
回復 successful 2021-7-12 06:20
對於中國 六億人口參加的文革, 無論從哪個方面的考慮 都不應當被否定. 把文革定格在在中國的恥辱柱上, 這對年輕人來說是對他們的祖先, 父母的全盤否定. 如果說他們都是恥辱的, 這些後代也擺脫不了恥辱的基因. 文革是中國歷史上特有的 一次全民性的運動,  應該留給100年以後的後人來公正地 ,客觀的還原它本來的真實面目.
回復 successful 2021-7-12 06:26
感謝你的這篇文章, 客觀的報到了文革的紅衛兵墓地由來. 當年重慶地方政府對保留這個紅衛兵墓園的 三項政策和態度是正確的, 富有遠見的.
回復 successful 2021-7-12 16:22
上個世紀60年代的文化革命, 是以毛澤東為首的 ,中共一黨專政下的自我革命, 是自上而下的, 有全國6億人口以上的人民參加重大歷史事件.  以鄧小平為首的中共黨內走資派予以全盤否定是錯誤的, 應該以歷史的真實來評價, 而不是以勝利者的姿態來書寫文革史 . 文化大革命是中國一部極其珍貴的歷史, 10年文革的內容相當豐富. 文革不是當年歷史的單一訴說, 而且包含了整個社會的各種矛盾,  複雜的鬥爭, 民眾和各派利益的謀求, 各個派別的深刻的政治表演, 同時記錄了各地的, 各派別的血腥事件 和軍隊介入的大屠殺. 歷史就是歷史, 要尊重史實, 當代的人和近代的人沒有權力戴著有色眼鏡去否定文革, 而是應當客觀,公正的態度保存文革的歷史全部和真相. 讓後人予以評說!
回復 Wuming123 2021-7-13 01:47
每一個民族,每一個國家都瘋狂過!人民的瘋狂十有八九都是政客門的操縱,或者說是所謂思想家的蠱惑。美國南北內戰大的稀里糊塗,共產主義運動忽悠死多少年輕的熱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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