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說:「待用餐」的背後存有尊重、信任和關懷,高義麒的善舉意在觸動彼此心中的善念,幫助需要幫助的人,進而刷新人們對慈善公益的認識。攝影/胡冀錦
原題:高文麒:天下真的有免費午餐
在這個「互信感幾乎趨近於零」的當代社會,全國待用快餐第一家響應餐廳老闆,希望藉此重建人與人之間的信任與關懷。然而,他沒有預料到,這使他捲入一系列難題
本刊記者/陳薇(發自西安)
老闆高文麒看著他的小黑板有些發愁。
這塊小黑板位於他在西安糜家橋小區的快餐店前台旁,上面寫著:「2013年4月13日至6月20日,待用快餐累計認購265份,取用63份,待用202份。」
「待用快餐」,是指去餐廳吃飯的顧客提前買下一兩份快餐,寄存在店裡,供其他有需要的人使用。這項由普通人自發形成的微小善意活動,最早可追溯到二戰時歐洲的「待用咖啡」,在經濟困難與戰時狀態中,這被看為是基層社會團結互助的象徵,因此,2008年金融危機后,各種「待用」活動重新在歐洲各地興起。
然而,作為在中國大陸第一實施待用慈善的高文麒,他所遇到的狀況並不樂觀。兩個月來,他收到了265份待用認購,但取用的更少。他指著「待用202份」解釋,這意味著有2020元錢寄放在店裡,無人取用。
「有人會相信我嗎?」
2013年4月12日22時左右,陝西省公安廳副廳長陳里在微博上轉發了「待用咖啡」的情況介紹,並號召在中國發起「待餐盒飯」,詢問是否有人願意嘗試。
兩個小時后,高文麒成為微博上的第一個響應者:「響應@陳里陳廳的號召,御上文化廚房自今天(2013年4月13日)起,每天提供5份『台式滷肉飯套餐』作為待用餐。拋磚引玉,歡迎大家共襄盛舉!」
高文麒今年50歲,出生在台灣,做過記者、主持人、教師、顧問,1999年後到大陸從事寫書、出版等自由職業。2012年,他入股了朋友在西安開的這間台灣餐廳,主要經營滷肉飯、雞腿飯等台式便當。
如此快速地響應,因為高文麒對此並不陌生。還是八九歲的孩子時,他常和母親去家附近的餛飩店吃飯。有一次,一個乞丐經過,向老闆娘要一碗餛飩,看到老闆娘不太樂意,母親出錢買了一碗,並對老闆娘說,「以後如果有『不方便的人』,你就給他一碗吧,記在我賬上,每個星期我來跟你結。」
之後,高文麒有時替母親去結賬,一碗餛飩10元台幣,老闆娘只按7折收錢。
但是,待用快餐在中國大陸行得通嗎?高文麒並沒有把握。在大陸呆得久了,他看到了許多在台灣不曾遇到的生活細節:餐廳裝修,施工方絕對不墊資;雙方合作,一方說到賬才會開發票,但另一方堅持有發票才到賬,「我一定要先保護我的利益,絕對不相信你」;他曾在北京看見有人騎車跌倒,眾人圍觀,卻沒人敢上前施援;在蘇州高鐵站,他遇到一對母女拖著拉杆箱,向他要63塊錢買車票回家。他給了,被朋友笑話,「騙人的太多了,她們都是假的。」
高文麒的經驗告訴他,中國大陸的社會互信基礎「幾乎為零」,會不會有人願意為陌生人付出?而他,作為一個台灣來的小餐廳老闆,又有誰會相信?
然而他剋制不住想要試一試的慾望,發出了那條響應微博。
他在微博中詳細說明了餐廳地址,並附上套餐圖示,包括米飯及湯、一道主菜、三道配菜。
根據之前對慈善活動的了解和參與,高文麒又很快確定了諸多細節:因晚餐計劃改造,餐廳只在午餐提供待用;由於待用快餐的目的是填飽肚子,因此只有一種供餐;餐廳每日公布認購及取用數,記錄本放在前台,供隨時查看。
他擬了兩份宣傳單,為了避免給人「高低之分」的感覺,最終選擇了更中性的「認購」而不是「認捐」,「取用」而不是「領用」——要讓受助者有尊嚴地獲得幫助。
滷肉飯套餐的正常售價是16元,但是,「不能把商家的利潤也計算在內,否則就是生意而不是公益」,高文麒簡單計算過成本,約為11元。整數更容易操作,認購價被定為10元。
「這個真的不要錢嗎?」
圖說:待用快餐不只是為需要的朋友提供一餐溫飽,更深一層的是希望。攝影/胡冀錦
2013年4月13日中午,高文麒在店門口掛出了小黑板,寫上:「本店提供免費待用快餐,請入內取餐」。「免費」兩個字,他特地用了紅色。
很快就有了第一位認購者。這是高文麒的一位朋友,也是一位慈善志願者。本來約好見面商議其他事情,看到宣傳單,便認購了兩份。接下來認購的3份,全部來自媒體記者。嗅覺靈敏的西安本地記者,在待用活動實施的第一天就找到了店裡。
然而,記者們關心的問題與高文麒不同:誰來監督?高文麒心裡有些受挫:為什麼一開始就推定,店家只有在監督下才會把這事兒做好?
他的回答是,待用快餐只是一種簡單的三方委託關係,認購者信任店家,將愛心和金錢託付店家寄存,在取用后再將錢劃撥到「收入」。記錄本可隨意翻閱,如果出問題,店家的信譽會大受影響。所以,店家是賭上聲譽自我監督,再加上公眾與媒體,不再需要其他單位稽核。
不過在內心裡,他想的是:就10塊錢,還不至於貪吧?
還有記者質疑,提供的待用餐食會不會和正常消費的不一樣?他回答,如果用特殊規格,會幹擾正常的烹調與配餐程序,反而增加成本。所以,一定是一樣的。
記者們在這裡等了一天,卻沒有等到取用者,悻悻而歸。
第一位取用者第二天才出現。那天早上10點半,高文麒趕到店裡,看到大堂里坐著一位老大爺,衣著雖陳舊但潔凈,老人說是看了報紙報道后特意趕來的。
高文麒為老大爺提供了一份免費午餐,在記錄本上記下第一個「取用」字樣后,徵得老人同意,與他坐下來閑聊。
老人第一句話就說:「我就是來看看這件事是不是真的。」高文麒還沒來得及回答,就看到老人眼眶紅了,接著說:「我再也不來了!我們要自己照顧自己。」
離開時,老人要求認購兩份。高文麒本想婉拒,但老人說,「還有比我更需要幫助的人。」
待用快餐開始的前幾天,高文麒的小店充滿了這類看了報道來試試的。他們通常取用一份免費餐,之後再認購兩三份。這類人很容易辨別,「他們完全沒有不好意思」。
高文麒唯一印象深刻的是一位一看就是外地來做工的人,穿著不是太乾淨,背著一個大蛇皮袋子,看起來十分疲憊。他站在店門口,連問四五遍:「這個真的不要錢嗎?」
他取用一份后,小心翼翼吃完,悄悄地離開了。一天後,他又出現在店門口,第一句話還是:「這個真的不要錢嗎?」
「觸動每個人心中的善念」
高文麒的「待用快餐」出名了。也帶來了他未曾預料到的後果。
遠在世界各地的朋友都打來電話來,「給個銀行賬號,我要認購!」他擔任顧問的一些大型餐飲企業也來捧場,要求認購1000份至5000份不等。
高文麒有些不理解,這只是一份小小的「舉手之勞」式的義舉,為什麼一定要搞得大張旗鼓?為什麼搞得像是個形象工程?
兩三天後,他的思路漸漸清晰。這位台灣輔仁大學哲學系畢業的餐廳老闆,總結出了自己的八字精神:鄰里、尊重、信任、關懷。他只接受來店裡用餐的顧客認購,目的是照顧附近需要幫助的人群。
在《高文麒的「待用快餐」基本原則和他的19個問題》里,他細緻地回答了關於定價、外送、大型企業認購等等狀況的解決建議。
「我的願望是觸動每個人心中的善念。」他寫道:「待用快餐不只是為需要的朋友提供一餐溫飽,更深一層的是希望。」因此,他還作了認購的上限規定:每人3份。
這個規則很難被遵守,有人特意遠道而來,丟下100元、300元就走,他甚至沒有婉拒的機會。高文麒起初非常意外,後來他想到了一個解釋:當下公益界讓人失去信心,慈悲之心沒有出口,於是,他這裡成了一個發泄口。
待用餘數漸漸上升到了200餘個。筆記本上還有一些聯繫電話和名字,都是些熱心人士留下的,以備今後需要更多認購時聯繫。
但依目前的情況看,估計還要很久才會需要他們。因為事實與高文麒預想的情況恰恰相反:認購者應接不暇,取用者卻寥寥無幾。經過了最初幾天的熱鬧后,平均每兩三天才有1人取用。
他還記得,一位老人來店裡取用待用快餐時,堅持要向高文麒出示低保證和殘疾證:「我就是要證明我沒騙你!」
高文麒心酸得無言以對,「他不相信我真的相信他。」此前,他多數時間都是在家裡寫作,接觸的都是社會中上層人士,待用快餐使他第一次接觸了中國底層人民,他發現,不論自己如何表達尊重,取用者會不可避免地覺得自己低人一等。
因此,他決定,不辨別取用者的身份,也不打聽對方為何來取用。
但這也會有另一種後果。曾有一個拿著三星智能手機的男人,咋咋呼呼地走進餐廳,要了一份待用快餐,一邊吃飯,一邊還向服務員要汽水。從衣著上看,這人怎麼也不像需要幫助的人,服務員忍不住多看了兩眼,向高文麒抱怨。
高文麒對服務員們說,哪怕是開著賓士寶馬來的,只要開口,就無條件給,「至少說明他的思想上需要救助」。
不過,這個男人後來也沒有再出現過。
時間一久,高文麒發現,取用者少,或許和快餐店所在的小區比較高端有關,而那些真正需要待用快餐的人,也無法知道這樣的信息——他們不上網、不看電視不看報紙,甚至可能不識字。
一位志願者朋友提供了個點子:幫助那些到省城西安來看病的病人和家屬。他們列印了宣傳單,去餐廳附近的醫院宣傳。院方認為是好事,但都說不好做。他們舉出例子,曾有一家乳品公司來派發酸奶,結果當天下午就有小孩家長到醫院鬧,說喝了醫院的酸奶拉肚子。
一家醫院要求高文麒簽訂責任狀,保證承擔由此產生的一切後果。高文麒沒法同意,「萬一醫院把不是我的責任推到我頭上呢?」
另一家醫院則建議一次性提供300份午餐,作為一個兒童疾病篩查活動的贊助。高文麒不想贊助,「待用快餐的精髓是分享與互助,這樣的行為完全背離了初衷。」
眼看著官方途徑行不通,志願者們便在醫院門前對病人和家屬口頭講解。有人一臉迷茫聽不懂,有人搖頭不相信,還有人直接把宣傳單扔了,「白吃一頓飯?別是騙我們買葯的。」保安也過來厲聲道,「你是幹什麼的?這裡不能打小廣告!」
高文麒還找過小區居委會。居委會認為孤寡老人是合適的取用群體,但是,「老人們行動不便,你們能不能每天送過去?」他深感負擔,沒有同意。
不組織,不行嗎
對於進入大陸待用快餐領域后的一切,高文麒都深感不習慣。
他最為不適應的是,這項以個人為參與主體的微小慈善,正漸漸變成一種組織行為。很快就推出了待用快餐的標識:一個紅色心型圖案為主的LOGO,要求參與商家懸掛。
作為一名自由職業者和獨立思考者,高文麒本能地抗拒任何組織的身份標識。他將參與的餐廳比做蠟燭,「一家做得不好,別的蠟燭還亮著;但如果統一起來,就成了一條電線上的燈泡,一隻燈泡出來問題,所有的燈泡就完了,到時候,人家不會說某家店是騙人的,人家會說這個公益活動是騙人的」。
一些商家得到這個消息,在微博上和他聯絡,詢問加入應和哪裡聯繫。他非常奇怪:這麼簡單的事,想做就做,不做就不做,哪裡需要什麼組織呢?
但想要「組織」,也不是那麼容易。一批志願者與陝西省文明辦聯繫,希望對方能在「待用快餐參與商家」的標牌上署名,以表示政府的支持;他們聯繫陝西團省委,希望對方正組織的送電影票給農民工活動中,能在電影票背後印上待用快餐的宣傳信息……答覆均是:寫個材料、發個公函過來,經過審批后,再簽訂協議。志願者們手足無措——他們連公章也沒有,何談公函。
志願者們聯繫一家熱心於此的西安本地媒體,作為代表,出面洽談以上合作。但是,這也是有條件的:在待用快餐參與商家的主牌上,需要印上媒體的名稱和LOGO。
一切就此夭折。「天下果然沒有免費的午餐」,談及此,一位志願者憤憤地說。
高文麒卻仍在為說服人們相信天下有免費的午餐而努力。他最近想到一個也許可以切入需要者網路的地點:廢品收購站。還有顧客建議,可以去西安東郊的國企棉紡廠試試,那裡有不少狀況堪憂的退休工人。
2013年6月19日中午,一位背著雙肩包的男孩在餐廳門口碰見了高文麒。男孩臉色暗沉,說自己來自附近農村,剛剛大學畢業,想在這裡找一份工作。高文麒回答,「我沒有工作給你,但我可以給你一份午餐。」
高文麒穿著一件紅色T恤,戴著標誌性的頭巾,穿梭在店堂里,收收盤子,或與熟識的顧客閑聊幾句。自始至終,他沒有和男孩再說一句話。
男孩將信將疑地領取了午餐,坐在桌邊安靜地吃完,小聲地道過謝后,離開了。
高文麒回頭望了望男孩的背影,又繼續張羅店裡的活計。他說,他相信,待用快餐應該是一件平民的、沉默的事。也許,讓國人接受這個理念的等待是漫長的,然而,他希望,由他的餐廳燃起的這支蠟燭,「熄滅也是很漫長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