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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玲,原名蔣偉,字冰之,1904年農曆9月4日生於湖南省臨澧縣一個沒落的封建世家。父親蔣浴嵐,秀才,后留學日本學習法律,是一個揮金如土的世家子弟,曾行醫散葯,造福鄉里。母親余曼貞為常德封建世家女,因自幼受新文化熏陶,具有較強的民主革命思想。
◇ 1908年,父親病逝,丁玲隨母親寄居舅父家,從七歲起至十四歲,隨母親輾轉就讀於常德女子師範學校幼稚班,桃源縣立小學、常德女子小學、桃源第二女子師範預科學校等校。
◇ 1919年「五四」運動爆發,在桃源第二女子師範預科學校讀書的丁玲在王劍虹、楊代誠等的帶動下參加了遊行、講演、剪辮子等學生運動。
◇ 1921年底赴上海,考入共產黨人陳獨秀、李達等創辦的平民女子學校。
◇ 1923年夏,結識了著名的中國共產黨人瞿秋白,經瞿秋白等人介紹進入共產黨創辦的上海大學中國文學系學習。
◇ 1924年夏,摯友王劍虹不幸病逝,丁玲悲痛地告別上海轉赴北京,曾在北京大學等校旁聽文學課,這時,結識了胡也頻。1925年與胡也頻結婚。這期間,她進一步涉獵了大量文學名著,她自己的小說創作亦在孕育之中。
◇ 1927年秋,丁玲完成了她的處女作短篇小說《夢珂》,1928年2月10日姊妹篇《莎菲女士的日記》發表。這篇作品以它大膽的描寫和細膩的心理刻化划引起文壇注目,並奠定了她的文學道路。
◇ 1928年春,丁玲、胡也頻返上海,計劃去尋求新的生活道路、開創新的文學事業。這時,她陸續寫了《暑假中》、《阿毛姑娘》和散文《素描》等。10月,她的第一個短篇小說集《在黑暗中》由開明書店出版。
◇ 1929年初,丁玲與胡也頻、沈從文三人和辦「紅黑書店」,出版《紅黑》雜誌,丁玲陸續寫了《過年》、《歲暮》、《小火輪》、《她走後》、《日》、《野草》等短篇小說;出版了第二本短篇小說集《自殺日記》;長篇小說《韋護》。
◇ 1930年5月,參加了中國左翼作家聯盟。在此期間,丁玲先後寫成中篇小說《一九三0年春上海》(之一、之二)以及另外一些短篇。
◇ 1931年春,胡也頻不幸被捕遇害,對丁玲產生了重大影響。先後寫出了《某夜》、《田家沖》、《水》、《法網》、《消息》、《夜會》、《詩人亞洛夫》、《奔》等中短篇小說。
◇ 1932年3月,丁玲加入了中國共產黨,下半年出任左聯黨團書記。1933年5月14日,她被國民黨特務綁架,由於丁玲的聲望和魯迅、宋慶齡和國內外進步勢力的營救,國民黨未敢殺害丁玲而將她轉到南京關押、軟禁,直到1936年9月,逃離南京,秘密返回上海。
◇ 1936年9月下旬,丁玲離滬赴西安,曾秘密會見美國朋友埃德加 斯諾和史沫特萊女士。創作上,她寫了數十篇散文、通訊、速寫、雜文、論文、詩歌、戲劇和小說作品,其中《一顆未出膛的槍彈》、《彭德懷速寫》、《新的信念》、《我在霞村的時候》、《三八節有感》、《在醫院中》等,都產生了很大影響。
◇ 1942年,丁玲參加了延安文藝座談會。連續寫了《十八個》、《萬隊長》、《二十把板斧》(已散佚)等作品。
◇ 1944年以後,丁玲到邊區文協從事報導寫作,寫了《三日雜記》。報告文學《田保霖》。
1948年6月,《太陽照在桑乾河上》終於完稿了,這是丁玲十餘年根據地生活的總結,也是她三十年創作生活的小結。
從1955年開始丁玲先是被開除黨籍、取消原籍原薪、撤消原工作,查禁所有作品,並下放北大荒「勞動改造」八年之久。「文化大革命」期間又被關進「牛棚」四年,所有文稿被洗劫一空。1970年又被關進北京秦城監獄。1975年雖獲釋放,但又被譴送山西省長治縣嶂頭村。在這裡她重寫《在嚴寒的日子裡》,寫散文《杜晚香》。
直至1979年丁玲恢復了黨籍。
1986年3月4日,丁玲在北京逝世。
毛澤東曾手書詩詞與丁玲
臨江仙 贈丁玲 1936.12
壁上紅旗飄落照, 西風漫卷孤城。 保安人物一時新。 洞中開宴會, 招待出牢人。 纖筆一支誰與似, 三千毛瑟精兵。 陣圖開向隴山丁。 昨天文小姐, 今日武將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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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1921年隆冬,湘西常德。17歲的丁玲見到了從上海回來的王劍虹,他們一見如故,暢談人生、理想和未來,在母親的支持和王劍虹的鼓勵下,丁玲決定放棄即將獲得的中學文憑,向廣闊的天外世界飛翔。第二年春天,她隨王劍虹一起來到上海進入由共產黨創辦的平民女子學校。現實和理想往往有一段距離,丁玲與王劍虹不久就離校漂泊到南京。這時,他們結識了共產黨人瞿秋白,並在秋白勸說下,重返上海進入上海大學文學系。秋白與劍虹很快相戀而結婚。不幸的是,王劍虹不久就因病而逝,丁玲帶著失去密友的傷痛、滿盛著近兩年來左衝右突的傷痛和失望、苦悶和憂傷,離滬赴京,準備進入學習空氣較為濃厚的學府深造,時值1924年夏。
到北京后,丁玲與女友曹孟君一起住在西城辟才衚衕的一個補習學校里,準備投考美術學校。由於當時曹孟君與流寓北京的文藝青年左恭戀愛,丁玲常隨她一起到左恭所居住的公寓。當胡也頻與左恭成為熟人後,很自然地與丁玲相識了。他們相識在1925年春天,丁玲後來投考藝術學校沒有成功,就搬到西城通豐公寓的一個小房間里住下。她曾到一個畫家私人畫室里繼續學習繪畫,然而最終也沒堅持下去,后又準備到法國尋找職業,由於母親和朋友都持反對態度,也未成行。在這毫無希望的蟄居生活中,丁玲回想這幾年來飄飄蕩蕩的生活,逝去的朋友,遠在湘西的母親及早亡的弟弟,引起她無名的感傷和惆悵,也常常一人獨守靜思、痴坐痛哭。就在此時,胡也頻這個極富熱情正做著文學之夢的流浪青年正在向她的心靈走近。當胡也頻得知丁玲失弟之痛后,就用一紙盒裝滿一大把黃色的玫瑰,並在花下寫著一個小小的字條:「你一個新的弟弟所獻」,
託人送給了丁玲,表達自己的愛情。當時,正處在極為苦悶狀態中的丁玲不可能把自己的愛情建立在幾次交往之上。丁玲焦急不堪,幾乎絕望了。恰值這時王劍虹的父親正準備回湖南,就邀請丁玲一路回老家。處在失望和苦惱中的丁玲就在繁花似錦的春天離開北京。
回到常德母親的膝下,棲息在作為校舍的廟宇里,丁玲像一個戰敗的勇士,歸林的倦鳥,用極其複雜的心情反省著幾年來自己所經歷的人和事,以及她曾有過的向社會的出擊和進取、頹喪和感懷。她痛覺愧對母親的厚望,雖然回到了親人的懷抱有著訴不完的抑鬱和憂傷,但一顆心卻仍然彷徨在高山峽谷之間,奔騰在長江大河之上,她仍要重鼓翅膀,奮力飛翔。
就在這寂寞而又溫馨的夏季,有一天,突然聽見大門咣咣的響,丁玲與她母親同去開門,都驚異地注視著站在門外的一個身穿白長衫的青年。丁母驚詫這是哪裡來的訪問者;丁玲詫異這個在北京剛剛見過幾面,萍水相逢,交往不深的人為什麼遠道來訪。更使她們母女驚異的是,這個青年除一套隨身換洗褲褂外竟孑然一身,就連乘車而來的人力車費也是丁玲代為付給的。
這個青年,就是已深深愛上了丁玲的胡也頻。原來在送去花束之後沒有得到迴音的胡也頻已陷入了痛苦的煩亂之中,當他得知丁玲不辭而別,南下常德的消息后,就再也按捺不住一顆跳動而慌亂的心。他不顧一切,星夜兼程,跨長江,渡沅水,風塵僕僕,追隨著自己心愛人的蹤影。
丁玲母女熱情地接待了這位勇敢、熱烈、執拗而窮困的青年。從這時,丁玲才了解到胡也頻苦難的家世和一個漂泊者的痛苦經歷。他蓬頭垢面出現在丁玲母女面前,猶如一個愛情的乞丐,丁玲緊閉的愛情大門終於被打開。他們在山上住著,有時候要到城裡去買東西,胡也頻一個人下山,丁玲不放心,就追下山跟著胡也頻一塊去。
一次他們回來的時候,經過一個淤泥地,走進淤泥地就出不來了。於是他們就站在淤泥地上看天上的星星,說說悄悄話,直到過了好長一段時間,一個過路人才把他們給拉了出來。他們住在亭子間里幾乎沒有什麼經濟來源,生活簡單而又純真,就像小孩子們過家家,雖然貧寒卻過得十分溫馨。湘西僻遠的常德、空曠靜寂的廟宇,消了都市的煩悶和喧囂,成了這兩個漂泊青年的棲息之地。古老的常德城垣,迤邐的沅水河畔,都留下了他們相伴相隨的腳印。靜謐寧馨的夏夜、群星閃爍的天空、淙淙流動的江水,都給年輕的詩人以豐富的靈感和無限的遐思,他揮筆記下自己心靈的顫動,流溢著自己對愛的熱切渴慕和求生的苦惱痛楚。從這裡,丁玲得到了絲絲縷縷的慰藉,也看到一顆明亮熱炙而又堅強執著的心靈,也感到這一顆心由於長久的流浪所帶來的刺痛。
共同的理想追求、對社會的鄙視,特別是兩個相似的別鄉離井漂泊異地的感懷,使兩顆心漸漸地融化在一起。常德,只是他們暫避風浪的港灣,他們仍要飛向社會,走向洪濤陣陣的人生旋流去搏擊奮鬥。這樣,在1925年中秋,是紅葉飄搖的季節,北京香山碧雲寺下又重見丁玲與也頻相依相隨的身影。
丁玲和也頻都是經過「五四」洗禮的青年,他們雖然生活在清苦歲月里,愛情生活既有甜蜜的溫柔,也有浪漫的詩意。當時沉醉於愛河,飽飲愛的醇酒的胡也頻只打算做中國的雪萊,用自己多情的彩筆構築起一座座美的世界,來獻給他年輕的愛人。而丁玲也沐浴在愛的溫氳中,除了每日三餐,鹽油米柴的準備外,還有幾部翻譯小說也構成她生活的一部分。
要愛,首先必須生活。當他們生活難以為繼,當他們眩惑的情感涌浪平息之後,面前聳立的仍然如同從前一樣的一個沉悶窒息的北京古城和荒涼冷酷的人生事實。他們不得不從山上搬下來,重又過起蟄居流寓的生活。此時,胡也頻的作品小說通過沈從文的介紹已能常在《現代評論》和《晨報副鐫》上面世。後來,靠著對文學執著的勤奮努力,胡也頻很快成為一位小有名氣的詩人。他的詩在當時北方寂寞的詩壇造成一種新的趣味,在風格方面,被當時稱為近代新詩新型之一種,並且,他以其橫溢的才華,在小說和戲劇領域都有涉足。但是,稿費收入很微薄,兩人在清貧窘困中數度著光陰。
繁重的物質生存壓迫並不能遮掩丁玲與也頻愛情生活的光彩,住在香山時,由於二人不善理財,常常有斷糧絕用的時日,這時,就由一人或二人一起用散步的方式到城中典當一些衣物以解燃眉之急。有時兩人下山雖是為籌措伙食,但卻常常走到半路忘了這件事,因為關心泉水與天上的白雲,在路上一坐常常就是幾個小時。有一次,黃昏上山,因為眷戀天上新月的美麗,兩人竟在玉泉山小河邊坐到半夜。那時,丁玲有一女友楊沒累,與丈夫同居四五年,直到病逝,人還未曾有過夫妻生活,別人都認為這不可理喻,丁玲卻與人說,自己相信並認為這是很平常的事。由此可見,「五四」時代女性對愛情的理想色彩的精神追求和浪漫情懷。事實上,這「很平常的故事」也就發生在她與也頻純潔之愛之間,她在給日本友人的信中曾說:1925年暑假,胡也頻到了湖南。我那時對戀愛毫無準備,也不願意用戀愛或結婚羈絆我。我是一個要自由的人。但那時為環境所拘,只得和胡也頻作伴回北平。本擬到北平后即分手,但卻遭到友人誤解和異議。我一生氣,就說同居就同居吧,我們很能互相諒解和體貼,卻實在沒有發生夫妻關係。我那時就是那樣認識的。我們彼此沒有義務,完全可以自由。但事實慢慢變得似乎仍然應該要負一些道義上的責任。我後來認為那種想法是空想,不能單憑主觀,1928年就決定和也頻白首終身,斷絕了保持自由的幻想。丁玲說1928年,由於責任感的加強,對自由的幻滅,她才決定與也頻白首終身。事實上,在此前,由於第三者的出現,她與也頻的情感生活出現了波折。
3 求生的奮鬥不能抹去他們純潔之愛的光澤,但是大時代的印痕卻深深打烙在兩人的心坎上。丁玲和也頻蟄居在苦悶荒涼的北京古城,面對南方如火如荼、轟轟烈烈的大革命運動,抑鬱和煩悶漸漸籠上他們生活的星空。「四•一二」反革命大屠殺,給丁玲以極大的震動,這時,他們雖然想到南方,但已經遲了。丁玲恨死了北京!形式上她很平安,不大講話,或者只像一個熱情詩人的愛人或妻子,但她精神上痛苦極了,她要拿起筆,訴說自己對社會的鄙視和個人孤獨靈魂的倔強和掙扎。事實上,幾年來閑暇的生活中,她一方面受胡也頻的濡染,另一方面又受到當時滯居在北方的文藝青年的影響(像後來成為著名作家的魯彥、凌叔華、廬隱、戴望舒,當時他們都有過交往);百樣的人生的冷靜觀察,都使她心靈智慧成熟到透明如水。她拿起筆來,寫自己的內心,寫自己以外的人和事,已是自然而然的了。
就這樣,在1927年冬,時任《小說月報》主編的葉聖陶在一大堆來稿中驚喜地發現一篇屬名丁玲的小說,在12月份的《小說月報》上,人們讀到了丁玲創作的《夢珂》,第二年春,同樣是在頭條位置上,又出現了丁玲的《莎菲女士的日記》。整個文壇震驚了,人們驚異這橫空出世,才華橫溢的文學新星,到處打聽這丁玲是誰?丁玲就這樣在寂寞、苦悶中走向文壇,在文學大千世界中尋找出自己的一個角落。胡也頻極為愛護丁玲的創作,他不但鼓勵她,而且一個人承擔著生活的負重,不致使丁玲的創作心境受到影響。所以當丁玲的第一部小說結集出版時,在後記中丁玲說:「不敢說是便把來獻給我的頻……但為了他給我寫這本書的動機和勇氣,我願做為了我另外的一部分,在頻的心上,是奢望盤據一個地位的。」
就在1927年冬,丁玲正創作《莎菲女士的日記》的時候,也頻的文章也有了較多的出路,稿費收入比以前增多。面對漫漫前路,他們沒有別的選擇,只打算積蓄一些錢後到日本求學。要去日本,需先學日語。這樣,通過好友王三辛的介紹,馮雪峰來到他們居住的公寓教丁玲日文。雪峰二十年代初即以「湖畔」詩人譽享文壇,這時他還在北京從事地下工作。他以其出眾的文學才華,獨特的精神氣質深深地吸引了丁玲。他將外面的大千世界帶進這一沉悶窒息的小屋,時正處在苦悶彷徨的丁玲來說,無異於是一股清新的氣流,丁玲後來回憶說:我們像飄零在孤島上的人,四望多難的祖國,心情無比憤慨、惆悵。因此,我們相遇,並沒有學習日語,而是暢談國事、文學和那時我們都容易感受到的一些寂寞的情懷。
性格開朗的丁玲竟然提出要和兩個男人共同生活,他們真的在西湖邊共同相處了一些日子,結果胡也頻堅持不住,返回上海,找到了好友沈從文。沈從文告訴他夫妻之間應該怎麼相處,胡也頻第二天就回到了杭州。最終,馮雪峰離開了杭州,胡也頻與丁玲就和好如初了。丁玲心如刀絞地看著馮雪峰離去,重新回到了胡也頻的身邊。
十幾年之後,丁玲是這樣在延安向美國記者尼姆•韋爾斯談及當時的情形:一天,有一個朋友的朋友來到我們家裡,他也是詩人。他生得很醜。甚至比胡也頻還要窮。他是一個鄉下人的典型,但在我們許多朋友之中,我認為這個人特別有文學天才,我們一同談了許多話。在我一生中,這是我第一次看上的人。這人本來打算到上海去的,但他現在決定留在北京。
我不同意這個,而要他離開,於是,他離開了。兩星期後我追了去———胡也頻也追了來。我們一同在上海只過了兩天時間,我們三個決定一同到杭州那美麗的西湖去,這在我是一個非常複雜的局面。雖然我深深地愛著另外那個人,但我和也頻同居了許多時候,我們彼此有一種堅固的感情的聯繫。如果我離開他,他會自殺的。我決定我不能和我可愛的人在一起對他說:「雖然我們不能共同生活,我們的心是分不開的;又說世界上只有一個是我所愛的,無論他離開多遠,這個事實可永遠不會改變。所以我們的愛只得是「柏拉圖」式的了。所以我決定使他非常悲哀,所以我終於不得不拒絕和他見面,把關係完全切斷。我仍然和以前一樣愛他,但把這個連對他都保守了秘密,退回了他全部的信。關於這個人我不再多說了……
丁玲上述坦率地關於三人關係的自白是可信的。三人風波的平息,無疑是丁玲理智戰勝情感的結果,同時也由於雪峰的退避和也頻的諒解。丁玲的理智,不是對傳統道德觀念的恪守,而主要是不忍破壞幾年來與胡也頻建立的「堅固的情感聯繫」。這種銘心刻骨的愛的不能實現,給丁玲帶來了莫大的痛苦。
三人風波平息之後,丁玲與胡也頻回到上海。由於當時革命文學內部論爭正盛,他們還只能把希望寄托在文章上。不久即與沈從文一起在薩波塞路204號創辦紅黑出版社,編輯出版文藝期刊,期望以文學的業績構築理想生活的大廈。這時,由於受普羅文藝和馬列主義理論的影響,他們的思想逐漸左傾。
1929年底,紅黑出版社倒閉,為了還債,經過陸侃如、馮沅君夫婦的介紹,胡也頻於次年春即1930年2月22日,離滬赴山東濟南高中教書。本來,他們約好,一個人在濟南教書,一個人在上海寫作。然而,這樣的分離,年輕的妻子卻安不下心來,當天晚上丁玲便給也頻寫了信。次日夜又寫了第二封,未完,24日中午、晚間續寫。不久,又寫了第三封。加之當時遠在湖南的丁母也不同意兩人分離,丁玲遂於一個月後也赴山東。由於他們在濟南高中宣傳普羅文學、宣講馬克思主義,招致國民黨山東政府的通緝,在進步教師的幫助下,他們逃回上海,並於5月份加入中國左翼作家聯盟。
由於當時丁玲已有身孕,故沒有參加實際活動,但她卻用自己的筆與「左聯」取著同一步調,由於胡也頻把精力主要用在革命活動上,他們的稿費收入明顯減少。1930年11月8日,丁玲生一男孩,取名胡小頻(即蔣祖林),出院后他們已身無分文,兩人只能共吃一客包飯。但他們精神上卻比以往任何時候更充實、也更樂觀。
1931年1月17日,胡也頻不幸被捕,「左聯」和丁玲本人經多方營救,終未成功,2月7日,胡也頻被國民黨殘殺在上海龍華荒郊。面對敵人的淫威,丁玲沒有絲毫的畏懼,她同沈從文一起將尚在褓嗷嗷待哺的嬰兒送回湖南母親處撫育,只在家裡呆了三天,旋即返回上海。她多次發表演講,駁斥一些反動小報關於「丁玲終日以淚洗面」的謠言,大聲疾呼:「死人的意志難道不在大家身上嗎?」「收存亡友的遺文,真如捏著一把火」,丁玲冒著危險,出版也頻的遺著。她說:「悲痛有什麼用!我要復仇!」
與也頻數年的同甘共苦,使丁玲很快地走向革命的道路。烈士的鮮血,則更進一步使她堅定起來。她要求到江西蘇區完成烈士的遺願。不久,組織上找丁玲談話,決定要她留在上海,主編「左聯」機關刊物《北斗》。在這白色恐怖最嚴重的時刻,丁玲沒有任何退怯,她聽從了組織的分配,把復仇的怒火,凝注筆端,噴向敵人。
在胡也頻犧牲后,雪峰來安撫過丁玲,隨著丁玲參加《北斗》編輯工作,她與雪峰又有了過多的交往,深埋於心中的愛情又復活了。丁玲在1931年8月11日和1932年1月5日曾寫過兩封信,向雪峰傾訴她的愛情和苦衷:
我不否認,我是愛他(指胡也頻———筆者注)的,不過我們開始,那時我們真太小,我們像一切小孩般好像用愛情做遊戲,我們造做出一些苦惱,我們非常高興的就玩在一起了。我什麼也不怕,也不想,我們日里牽著手一塊玩,夜裡抱著一塊睡,我們常常在笑里,我們另外有一個天地。我們不想到一切俗事,我們真像是神話中的孩子們過了一陣。到後來,大半年過去了,我們才慢慢地落到實際上來,才看到我們是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是被一般人認為夫妻關係的,當然,我們好笑這些,不過我們卻更相愛了,一直到後來看到你,使我不能離開他的,也是因為我們過去純潔無疵的天真,一直到後來使我同你斷絕。寧肯讓我只有我一個人知道,我是把苦痛秘密在心頭,也是因為我們過去純潔無疵的天真和也頻逐漸對於我的熱愛———可怕的男性的熱愛,總之,後來不必多說它,雖說我自己也是一天天對他好起來,總之,我和他相愛得太容易太自然了,我沒有不安過,我沒有幻想過,我沒有苦痛過。然而對於你,真真是追求,真有過寧肯失去一切而只要聽到你一句話,就是說「我愛你」!你不難想著我的過去,我曾有過的瘋狂,你想,我的眼睛,我不肯失去一個時間不望你,我的手,我一得機會我就要放在你的掌握中,我的接吻……」
當時,馮雪峰已婚娶,他同丁玲一樣珍視這份情誼,又能理智地對待這種情感。兩封信,丁玲寫的是給雪峰,但只把痛苦深置於心,她一直沒有將信遞給雪峰,而是在共同的革命生涯中,互相激勵,把愛情化為事業的動力。
四十年代,在重慶的雪峰,寫信給丁玲說他永遠注視著她的創作。事實上,雪峰以其理論家的敏銳和對丁玲及其創作的特殊呵護每每在丁玲創作的緊要關頭,他都撰文給予極為中肯而又實事求是的評品。
我們不諱言革命者個人豐富的內心情感,而丁玲和雪峰這種崇高的情懷,絕不以個人情感的滿足為準繩的態度足以令我們深思和欽慕。在延安時,曾有人問丁玲,最懷念的人是誰?丁玲是這樣回答的:「我最紀念的是也頻,而最懷念的是雪峰。」紀念的是死者,而懷念的是生者。那時上饒集中營的軍統特務們根本不知道這個從浙江義烏農村抓來的私塾先生模樣的人———馮福春,就是參加過二萬五千里長征,后被中央派往上海辦事處任副主任的中共要人———丁玲幾年沒有見到的馮雪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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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胡也頻的犧牲,丁玲的生活信念並沒有轟毀,桅杆堅挺在暴風雨中,生活之舟卻顛簸在浪峰與波谷之間。丁玲在致友人的信中說:「我預備走,我明白,不走也不行啊!」當時,她一個人要負擔連她母親、兒子在內三人的生活重擔,關心她的朋友都以為這樣一個人生活太難,終不是長久之計。
就在這時,一個陌生人走進了她的生活。
一天,雪峰通知她德國《法蘭克福時報》記者史沫特萊要訪問她。史沫特萊要她的翻譯兼私人秘書先過來找丁玲,約好見面的日子。這位身材適中、溫文爾雅、不卑不亢的書生型青年,就是年僅26歲的馮達。當他將丁玲接到摩西路與史沫特萊娓娓而談時,馮達第一次了解到這位知名青年女作家人生追求的艱難;丁玲談到一年來的遭遇和現實的處境,馮達在流暢的翻譯中,彷彿看到一個真實而偉大的女性矗立在一個嶄新而富於傳奇色澤的世界,當丁玲坦誠而動情地談到胡也頻和她的情感生活時,在一旁翻譯的馮達,內心幾乎像火山一樣爆發。
無論是敬佩、仰慕還是愛戀與同情,此後,馮達常去看望丁玲,有時陪丁玲出去走走,看朋友,買東西。丁玲一年來身心疲憊,馮達的出現,幫助她度過了那些難熬的日子。他們於1931年的11月住在了一起。馮達柔柔的關懷像細雨一樣令丁玲無法拒絕,他們結婚了,並一起度過了長達三年的平靜生活。
對於馮達,丁玲只知道他說過家裡有母親、弟弟住在廣州老家,但他們卻很少通信,上海也沒有別的社會關係。丁玲後來這樣回憶:
這是一個陌生人,我一點也不了解他,他用一種平穩的生活態度來幫助我。他沒有熱,也沒有光,也不能吸引我,但他不嚇唬我,不驚動我。他是一個獨身漢,沒有戀愛過,他只是平平靜靜地工作……他不愛多說話,也不恭維人。因為從事秘密工作,為了迷惑敵人,他穿戴整齊,腋下常常夾幾張外文報紙。他沒有傲氣,也不自卑。他常常來看我,講一點他知道的國際國內新聞給我聽。因為我平日很少注意這些事,聽到時覺得新鮮。有時他陪我去看水災后逃離災區的難民,他為通訊社採訪消息;我也得到一點素材,就寫進小說里去。我沒有感到一個陌生人在我屋裡,他不妨礙我,看見我在寫文章,他就走了。我肚子餓了,他買一些菜、麵包來,幫我做一頓簡單的飯。慢慢生活下來,我能容忍有這樣一個人。後來,他就搬到我后樓亭子間。這年11月,我們就一同搬到善鍾路沈起予家。沈起予住三樓,我們住二樓。每月我們給沈家20元房租,和樓下一家一同搭夥吃飯,每月給她20元飯錢,並和他們共佣一個阿姨。「一•二八」后不久,我們離開善鍾路。由於上海的白色恐怖和工作安全需要,我們東往幾天,西住幾天,經常搬家,最後搬到崑山花園路。
這時,丁玲已將兒子祖林送回湖南老家由母親撫養,由於他們的房子成為黨的秘密機關后,每月補貼25元房租。生活仍很清苦。 馮達與丁玲只是一個自然而平實的組合,其間少有浪漫的故事存在。嚴酷的生活使人變得成熟而嚴肅。丁玲當時談到自己對「愛情」的感覺:
……愛情是一個可笑的名詞,那是小孩的一些玩意兒,在我看來,感覺有些太陳舊了。一個25歲以上的人,若還毫不知道羞恥,把男女事看得那麼神秘,男的終日只知道如何去媚女人,女的則終日只知道穿衣服、塗脂抹粉,在客廳中同一個異性玩點心靈上的小把戲,或讀點情詩,寫點情詩,消磨一個連接一個而來的日子,實在是種廢料。
不久,馮達調至中共江蘇省委並負責《真話報》工作,丁玲也接受組織安排,參加《北斗》編輯工作,她約稿、看稿、選稿、討論……
1933年5月14日那天,馮達出門時告訴丁玲「12點鐘要是我不回來你就趕緊離開」,結果馮達一出去就被特務盯住了,一直磨到12點過了以後才回到家中。他回來一看丁玲還在,倆人就這樣一塊兒被捕了。在監獄中,馮達含著眼淚向丁玲賭咒發誓,說他沒有出賣丁玲,丁玲相信了他。性格剛烈的丁玲準備以死來抗爭,請求馮達幫助她自殺。她把頭頸伸進繩套,一腳踢翻了凳子,馮達實在看不下去,把已經失去知覺的丁玲救了下來。在浙江莫干山的監獄生涯漫長而又陰森,丁玲在獄中懷孕了,並於1934年9月生下了一個女嬰。以後她義無返顧地離開了馮達,從此他們再也沒有見過面。
5 1937年2月,出獄后的丁玲來到延安。當時延安文藝界紀念高爾基逝世一周年,舉辦了一場大型的文藝晚會,其中演出的一個節目就是根據高爾基的小說《母親》改編的一個話劇,台上演巴威爾的年輕小夥子引起了她的注意。小夥子濃眉大眼,高鼻樑,英俊瀟灑。丁玲在陳明的身上看見了胡也頻的影子。
1942年,38歲的丁玲與25歲的陳明在人們的嘲諷和挖苦聲中正式結婚。他們沒有舉行婚禮,也沒有請客吃飯,兩人手牽著手在延安的街頭快樂地散步,心中洋溢著無限的幸福。但沒想到,1955年,丁玲作為「丁玲反黨集團」的主謀遭到批判,隨即被流放到北大荒長達8年;以後又被投入北京秦城監獄。5年出獄后,再被送到山西鄉村。直到1979年平反為止,在25年中,陳明一直陪伴著她,他們的愛情經受了最嚴酷的考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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