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返十渡
--回國散記二十八
陳九
十渡是地名,在北京西南百餘公里的太行山裡,有拒馬河蜿蜒流過,河上第十座橋就叫十渡。當年修北京到山西原平的鐵路,我們團就住這裡。這次回國我和同班戰友劉毅故地重遊,溫尋舊夢。劉毅問,你還認路嗎?咱還能找到原來的房子嗎?我說,開你的吧,聞味兒我都能聞回去。瞎吹,三十多年了,要找不著你得背我下山。瞅你這出息,這麼大個兒讓我背。好好,背就背,找著了你背我。
車過六渡,熟悉的景色讓我們熱淚盈眶。三十餘年光景,頃刻被記憶壓縮成一片羽毛,輕輕一揮便無影無蹤。當年掄錘的叮噹聲,爆破的硝煙味兒,還有汪班長臨終的眼神,都讓我們無法自拔。車輪碾過一片灘地,路邊有家小飯館兒。我說,停下吧,喝點東西。迎出來的是位中年漢子,身後一位婦女和一個年輕姑娘。有啤酒嗎?有。弄兩個菜吧。好。女人走了,漢子沒動。我們走進屋,他卻還在門口兒站著。我們坐下抽煙喝酒,這啤酒還真涼,扎嘴。這時漢子進來,盯著我們不作聲。你看什麼?剛想問,他卻先開口,你是小陳兒不?我猛抬頭,你是?我是合來,還記得那年給隊伍往山上送糧,路不好走,累垮我一頭驢。合來,李合來,不是你帶我去挖馬鈴疙瘩的嗎?是是,那時候你可忒淘。我們仨抱成一團。合來大喊,她媽她媽,這是陳同志,這是劉同志。中年女人是他老婆,年輕的是女兒。
李合來的出現點燃了記憶的狂歡。下面的路走得格外精緻豐滿,生怕遺漏什麼失去什麼,盡情得令人窒息。車子闖入一條山谷,看似絕路。劉毅說,靠,你不是認識嗎?怎麼辦,倒都倒不回去。我說繼續開,往前開。開個屁呀,你以為是直升飛機吶!開,岩石前邊應該有條路往左拐。我堅持說。結果車子頂到頭兒,果然有條窄路剛好夠一輛車通過。劉毅瞪大眼睛,我靠,你丫行啊,你怎麼知道有路?健忘了不是,咱倆走過這條路,下山去會中學的何老師,她那雙明亮的眸子喲!
老房子拆光了,原址現在是養路工宿舍。我圍著房子打轉,邊轉邊聞。突然,我指著一段地基和一塊殘牆說,這就是。劉毅說,何以證明?我把他頭按下,聞,什麼味兒?騷味兒,像撒尿。這就對了,那時咱們總偷偷在這兒撒尿,冬天太冷,半夜起來就在這兒湊合。我被副連長抓到過一次,他說要用繩子扎住我的,哎,你知道副連長現在在哪兒嗎?來,撒泡尿,一撒尿副連長准能聽見咱倆。
下山經過一棵粗大的核桃樹。我們走過去,一同在樹后仔細尋覓。是這兒嗎?沒錯。汪班長死的時候你在嗎?在,吊車翻了,吊鉤砸在他腦袋上,一聲沒吭就倒了下去。可惜他的未婚妻,那兩根油光水滑的大辮子。是啊,班長死時多大?二十一歲。可他的墳呢?怎麼不見那個土堆?就在這棵樹后,錯不了,應該就在這兒。可怎麼找不到呢?化了。化了?你聽,聽,聽這風聲。
青山綠水白雲悠悠,我們靜靜聆聽往事與風的合唱,沒顧上誰該背誰下山。其實是劉毅該背我,不過他腰受過傷,那年在拒馬河架橋,算了,放他一馬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