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你新年快樂
陳九
元旦將至,新年就來。每當此刻,我都強烈感到時光飛逝。一年這麼不經過,說完就完了。時光一快就難免懷舊,浮想聯翩。有人說沒有回憶就沒有美好,就像沒有共產黨就沒有新中國一樣。美好是被回憶打下的江山,回憶只贏不輸。
本來只想過去一年的事兒,上班路上曾遇到個乞丐,他的微笑讓我痴迷。為什麼如此祥和的微笑會來自乞丐而不是我?我對著鏡子使勁兒照,希望能找到線索,我做出很多笑,都不夠祥和。回國探親看到老朋友,特別那些女的,年輕時多美啊,怎麼嫁的老公一個比一個傻,早知這樣我怎麼當時沒追呢。對故土的回憶離不開女人,沒有女人回憶就飄了,扎不下根。
回憶是上癮的。一旦開啟就停不下。從去年到前年到公元前五百年,那時我在北京府學衚衕小學上學。錯了,沒到公元前五百年,是公元後五百,也不對,那我就快和李杜拜把子了,甭管多少年,反正從前有座山,山裡有個廟,廟裡有個老頭講故事,我就是那個老頭兒。
我仍記得當年衚衕里的泥土濕潤得泛著綠苔。很多現在稱為古迹的,那時都不算古迹。比如文天祥祠堂,還有他親手所植的向南槐,就像自己家一樣隨便出入攀爬。那時的生活和歷史沒界線,是歷史的連續,我的感覺也是連續的,我抓到過歷史的尾巴,感覺過梅蘭芳老舍那個年代的氣息。據父親講,我兩歲那年,隨他在天津的中國大戲院看梅蘭芳演出,他在台上唱我在台下跑,跑著跑著把腳卡在坐椅里,大哭起來。台上梅老闆不得不停戲,據說當時他來了幾句新詞兒:先把孩子弄好,他的腳沒事吧?我父親抱起我就往外跑,怕攪了梅局。那時看梅老闆的戲不像今天這麼神聖,時光荏苒,美好的東西離我們越來越遠,遠到幾乎神話的地步。
鏡頭一拉,又回到美國,俄亥俄州的雅典鎮,小得像枚鈕扣兒。我為英文發愁,坐在教室門前哇哇大哭。有個老美女生問,你哭啥?我說你怎麼說中文?她說她會一點兒,你哭啥呢?後來我倆常見面,在圖書館看書,在語音室聽磁帶,我聽英文她聽中文。一次我們一塊兒看一本畫冊,裡面有好多女人的裸體,我說這很下流,楞把女人奶頭畫成粉紅的,哪有粉紅的奶頭!她吃驚望著我,你怎能這樣說呢,女人奶頭為何不能是粉紅的?當然不是,比粉紅深多了。她嘩一把撩起上衣,看,是不是粉紅的?我整個傻了,只出氣沒進氣。媽的,可不真是粉紅的。
我們連副指導員,再回到鐵道兵年代,平時老對一個叫王太賓的湖北兵不好,嫌他什麼都不會,總把最臟最重的活兒給他干。王太賓寡言,口頭語是『你好靈活呀。』這是湖北蘄春話,他一讚賞別人就說這句。有一次塌方,副指導員被堵在落石後面。如果落石滑動,副指導員就沒命。王太賓提一根橇杠上去,哇一聲把落石橇起一道縫兒,副指導員從裡邊爬出來。剛出來,正和外邊的人打招呼,只聽啊一聲,轉身看,王太賓一口鮮血噴出來,死了。我們上山安葬他,被副指導員用手槍頂著腦袋逼下來。他說他要一個人安葬王太賓,別人不許插手。他在山上三天三夜,打出一塊石碑。我們上去時,他已昏迷,左手大拇指只剩下白骨,砸爛了。
對不起,大過年的,我怎麼像發神經病一樣。寫作者和神經病的區別是後者吃藥前者寫作,目的一樣,試圖活得正常,不用人照顧。我以真誠面對自己,也以真誠祝福大家,讓我們來年愉快,分享更多美好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