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津一日
陳九
上次回國到天津串親戚,我的老朋友光海一見我就說,嘿,帶你去看看天津的花鳥魚蟲市場,讓你開開眼。我沒太認真,因為對此我一竅不通,他那麼一說我這麼一聽就放下了。兩天後的清晨約六七點鐘,按我的習慣這仍屬後半夜,光海就砰砰砰地敲我的門,把我從夢中喚醒。起來起來,跟我走。我沒怪他,回國幾個月都習慣了,人家找你就這樣,沒電話沒約好,說來就來,熱情和真誠容不得你說個不字。我突然感到美國的生活習慣,什麼隱私啊,先打個電話呀,其實都因為心沒到位所至。生活中如果常有什麼人敲你的門找你纏你,不是挺溫暖的嗎。
光海開車帶我穿過天津清早的街道,很多景像都是我熟悉的。賣果子的小攤兒,提草籃的婦女,流水般的自行車,把我拽進回憶。還是這個樣子,我不禁感慨。光海點點頭,天津啊,再過五百年也變不了,這是天津人的缺點,也是優點。你想找老祖宗的玩藝兒,全中國轉遍了沒找著,天津一定有。『天津一定有』,我不覺品嘗著這句話的含義。車子沿海河邊的張自忠路一直向北,轉來轉去又穿過一個很大的門洞,光海開始找停車位。我這才注意到馬路兩旁一輛輛排滿了車,人們像趕廟會一樣向前流動。到了?我問道。起碼還得一里地。光海故意把『一里地』嚼得特脆崩,而且完全普通話,透著嚴肅莊重。
馬路兩旁的人流把我們帶向光海所說的花鳥魚蟲市場。這是個大場子,有半個足球場大。裡面有鐵皮鋼筋焊接起來的一排排固定攤位,上面還有棚子,既防雨又防晒。我止住腳步,因為我徹底驚呆了,怎麼會有這麼多人,這麼這麼多人,在一個我從未留意過的花鳥魚蟲主題上集結。光海一把拉住我胳膊說,跟著我別走丟了。這地方哥哥我可沒地兒找你。我誠惶誠恐地跟著他,摩肩擦踵地走進場子里。
進來才發現,這裡是以花鳥魚蟲為主,兼有別樣。賣光碟的,賣跌打損傷成藥的,賣吃喝的,賣古玩的,什麼都有。光海拉著我在一個很像賣糧食的攤位前停下。知道這是賣嘛?小米兒。再看看。小米兒,有錯嗎?我故意用天津話回答。
沒等光海說話,賣東西的小夥子就答茬兒了。他沖光海一笑,大哥來了。原來他們認識!大哥,今兒怎麼帶來個棒槌。這句我聽懂了,天津人管傻冒叫棒槌,他意思是說我是傻冒。光海哈哈大笑,我弟弟,剛從美國回來,變傻了。你給他上一課。小夥子頓時不好意思起來,臉上掛滿歉意。原來他賣的是一種混合鳥食,裡面有小米兒,但不是糧食店賣的生小米兒,而是焙制過的半熟小米兒。除了小米之外還有蕎麥籽兒,草籽兒,還有好多東西,我都記不住。最後一個我記住了,是抗生素。他指著一個小口袋說,這堆兒是專門治病的,裡面有先鋒黴素。他還說了這種鳥食可以喂什麼鳥,什麼畫眉啊,黃眼兒啊,從沒聽說過這麼多鳥名字。
我開始暗自失落,為自己對此道毫無所知甚為迷惑。天津是我熟悉的城市,可我從未聽說過有這麼個花鳥魚蟲市場,更不知這裡竟翻湧著一個巨大的世界。我開始被動起來,跟在光海後面徘徊。光海呢,看上去甚是瀟洒,帶著我像帶個孩子。
他在一個好像是賣菜的攤位前停住問我,看看這是嘛?地上擺著一捆捆像野菜一樣的植物,綠綠的桿兒和葉子,拖著個細長的根莖。這回我不敢胡說了,忙說不知道。再看看。是薺菜?可要是薺菜也太老了。光海說,像薺菜可不是薺菜。他接著問,你說他賣的是桿兒還是賣得是根兒?我看看桿兒比根兒長很多,就說賣的是桿兒。不對,是根兒,因為根兒里有東西。有東西?什麼東西?說話間光海拿起一枝像薺菜的草,在根部一個微微鼓起的地方一掰,一個雪白的小肉蟲子掉出來,在地上扭來扭去。還是活的!我驚嘆道。對了,這是一種專門寄生在這種草根上的蟲兒,喂鳥最好。要想讓鳥的毛髮亮,就得喂這種蟲兒。可每個根都有蟲子嗎?我話音未落,賣東西的老太太喊起來,您說嘛?要有一根兒沒蟲兒介都歸你老。真的?我挑來挑去,挑出一個根部較細沒有任何凸凹的給她,這個有嗎?老太太連眼都沒眨,上去叭地一掰,一個蟲子掉出來。
哎呀,這下我是如墮五里雲霧。小米兒不是小米兒,薺菜不是薺菜,草根里竟然有蟲子,我的好奇心被生動地點燃。我在一排賣鳥籠的攤位停住腳問了一句,『多少錢?』那個看攤兒的中年漢子看看我沒吭聲。我正疑惑,光海回頭對我說,你倒說說這籠子值多少錢?我想起美國的沃爾馬連鎖店裡賣的鳥籠子大約是三四十美元一個,摺合成人民幣也就是三百多元左右,『四百塊?』我試探著。光海和賣籠子的漢子都笑起來,
嘛玩兒?四百,您再加個零。
四千?這麼個竹子編的籠子要四千元?我驚呼起來。
光海舉起眼前的鳥籠子端詳了一下說,你看看,這個籠子的每根料都是一根竹子,中間沒有接頭。我看了看,對,說的沒錯。光海又說,你提提這個籠子,再提提那個小的。我按他說的做,發現大個兒的籠子反到比小的輕。這就對了,知道為嘛嗎?重的用的是新竹子,處理得不好,水份大,所以重。這種籠子經過一個夏天就完了,根本用不住。而這個輕的用的是舊竹子,甚至可能是百年的舊竹。這種竹子永遠不會變形,而且光滑凝重古香古色。再看上面的銅活,那個是機器壓的,這個是手工雕的,完全不是一回事。那這個算最貴的嗎?早著那,上萬甚至更貴的也有。要趕上個宮廷物件兒,說不好值多少錢。
我們再往下走就到了純粹賣鳥的地方。各式各樣的鳥,大的小的紅的黃的白的,讓人目不暇舉。當我感嘆這些鳥美麗的色彩時,光海不以為然地搖搖頭。人的頭髮可以染,鳥毛一樣可以染。而且鳥毛長得慢,一時半會兒你還看不出來。你是說這裡有些鳥的顏色是染的?太是染的了。光海又說普通話了,那個太字拉得很長,他的嘴都停了可聲音還在響。他指著一隻鳥,這叫紅脯,可惜是個假的,紅得邪性。而且還告訴你,越貴的鳥越可能是假的。我看著這隻鳥,死活看不出是染的,我實在不明白鳥兒怎麼可以染,你染的時候它不掙扎嗎?不掙扎,先下點安眠藥讓它睡了,醒了就染好了。那它不會一覺醒不過來嗎?不會,光海非常確定地說。這事兒你幹不了,我也幹不了,但有人就能幹。
這時我發現一個攤位旁很多人聚集著在看一對兒黃黃的小鳥。光海的臉色一下明亮起來,他拉著我湊上去。你好好看看,看它們幹嘛呢?我看到一隻黃鳥在用嘴為另一隻理毛,在它的背上啄來啄去。是打架?我問道。光海搖搖頭,你看那隻了嗎?它背上長了癬,很癢,這隻就幫它撓痒痒,無論白天黑夜。得病的那隻要一出聲,算是呻吟吧,另一隻馬上就過來幫它。你看看,多仁義,能讓人掉眼淚。光海眼裡的光芒上下浮動,這回終於輪到他感慨了。我看著這對小鳥,真是跟光海說的一模一樣。這種鳥很貴嗎?比較貴,因為很難人工孵化。我知道一個姓穆的回民,在寶砥縣,只有他會孵。光海說話時眼睛一直盯著籠子里的黃鳥,看上去好像他也是一隻鳥,完全明白籠子里的鳥在說什麼幹什麼。我突然覺得人類馴養了那麼多種動物,牛馬豬羊還有狗,最初真是為了要使用它們嗎?不,不對。人類祖先一定是首先發現他們可以和那些動物交流,發現他們與動物之間有相通的地方,然後才馴養它們,就像光海和黃雀兒的關係一樣。情感才真正是文明進化的源泉。
光海猛地回過頭,驚醒似地到處找我。我站在他身後不遠的一塊空地上,初夏斜陽像女人的指尖掠過我的身上,讓人有陷溺之感。我覺得我正在一個齊腰深的巨大無邊的水池裡浸泡,水溫剛好,水光嫵媚。水的浮力托舉著我牽引著我,把我帶向一個久別的遠方。我走到光海身邊,看他點煙抽煙,又點煙又抽煙。煙從他的嘴吸入,卻好像盤旋在我的心裡,一點兒都不嗆。
你看,魚咱還沒看,下次,下次帶你好好看看魚。光海意猶未盡地說。對,下次。可下次你千萬別那麼早砸我門。「假洋鬼子!」光海一笑。
你說他,不知怎麼竟冒出這麼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