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韓寒
狗拉雪橇是生活在北極圈的愛斯基摩人最重大的運載工具。怎樣才能讓狗多拉快跑?愛斯基摩人將狗分成兩個層次,前面是一隻領狗,後頭有N只力狗。他們給領狗製作許多特權:他獨自享用食物,吃的是好肉,吃飽又吃好,並獨享最好的狗舍,還從不挨鞭子。而後面的力狗,全然不論飽,眾狗一齊搶食吃,住的則是大通鋪,拉雪橇時還常被主人狠抽鞭子…於是,這些力狗都含恨在心,拉雪橇奔跑時都想趁亂咬上領狗一口,以解內心之恨。但領狗的韁繩長過力狗韁繩二尺有餘,力狗根本就夠不著。而力狗要咬領狗,勢必要拉著雪橇飛跑,反而讓長韁繩中的領狗近乎空跑,力狗怎麼也咬不著領狗那高傲的尾巴。這就是愛斯基摩結構。
昨天我看到一個視頻,說一個17歲的小夥子買火車票,要站5000公里,六十多個小時回家過年。這是春運中最普通不過的人,在攝像機的輔助下,售票員表現的頗有耐心,小夥子也表示頗為理解,一幅和諧赴難的景象。有時候開車在街上,我常不敢看窗外,一方面實在辛酸,一方面雖然正當獲利,但總覺得自己做錯事,忐忑不安。這世道就是這樣,受苦的和不正當獲利的反而都顯得坦然。
說起火車票,前幾天陪一個朋友去買火車票,當時未到春運,半夜裡售票大廳空空落落,很快就傳來吵架聲,我想,這幾百平的大廳里總共就四五個人怎麼還能吵起來。走進一看,原來是有兩個挑著蛇皮袋的小夥子和兩個老保安在吵,吵架的緣由是小夥子說,自己要考慮一下買哪天的票,所以要在大廳里呆個幾分鐘,保安覺得你停留的時間太長了,這分明是來取暖和蹭地兒休息的,你要買必須現在買,要考慮到外面考慮去,考慮清楚了再過來買。小夥子說,我就是把東西撂下來想一想。保安說,你們這種人,我看多了,給我出去。上面有規定,售票大廳里停留不準超過一分鐘。小夥子背起蛇皮袋,憤然離開。
有的時候就是這樣,本來該是差不多同一境遇里的人,自己掐的也最凶。雖然常有針對官方的群體事件的發生,但這個社會上更多的其實是屁民對掐,包括以往發生在上海的電動車看管員和電動車車主因為停電動車收費的對砍,其實都是屁民間的互相為難造成。很多人說,群體事件多發,危矣。但這些屁民和官方對峙的群體事件,屁民們需要的只不過是正義和權益而已,從來不是公正和權力,屁民們只是覺得,以前你吃肉,我們吃骨頭,我們已經滿足,但現在怎麼連骨頭都不剩了呢。那當然,主人養狗了嘛。
但是,真的當掉下一些骨渣來,又變成了屁民互掐。屁民從不恨特權,他們是恨自己沒有特權,當他們獲得了任何行政意義上的一丁點特權,都要在本是自己人的身上用到極致。包括城管對小販,保安對民工。
至於那個小夥子,我自然不能想象他是怎麼樣熬過這5000公里,每年春運都有2億人,像他這樣的至少有一億,看著窗外的天大地大,都和他們沒有關係,辛苦一年回家,這個國家連個折扣都不給他們,如果沒被擠懸空的話,此刻他們的人均佔地面積接近一平方分米。這群被城市化進程和大國風範利用的年輕人,打工一年,說你沒用的時候,你就沒用,北京的地下室都不讓出租了,很多地方要開始限制群租房,說你有用的時候,你就有用,比如燒掉一棟樓要迅速查明事故責任人的時候你就很頂用。工作一年,排隊一天,買好原價票,穿著紙尿褲,站著回老家,相當有尊嚴。
在《青春》里,我寫到了一位朋友,在《獨唱團》里,問什麼時候老闆可以漲工資的也是這位朋友,現在他永遠不用擔心老闆漲工資的問題了,因為他失業了。他是本地人,他家就租給了很多戶外地打工的做宿舍,一月兩百一間,家裡能有點外快。如今他老婆懷孕了,三月份要生,好在他又找到一個月薪三千的工作,心滿意足,而且工作距離在電瓶車充滿電的續航範圍里。他現在就擔心兩件事,一件是雖然月薪三千,但是一盤算,奶粉和紙尿褲就差不多了,是不是要往紙尿褲里墊一些草紙,第二件是他因為油價高才買了電瓶車,好不容易電瓶車的限制政策延緩了,但全國到處都在節能減排,萬一家裡被拉閘斷電,我這電瓶車怎麼充電,這麼遠我該怎麼去上班。
我安慰他說,第二個問題,你大可放心,因為你家斷電了,工業區也肯定斷電了,工業區斷電了,你那家工廠也肯定斷電了,那要用柴油發電機,好在這年頭連柴油也荒了,所以你那廠就破產了,你就沒工作了,那就不用電瓶車了。
朋友說,真是,那我就不怕了,還是政府想的周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