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毒時代同樣也是一個啟蒙時代」

京港台:2023-1-30 23:22| 來源:德國之聲 | 我來說幾句

「病毒時代同樣也是一個啟蒙時代」

來源:倍可親(backchina.com)

  專訪廖亦武:

  廖亦武評價「白紙青年」:腦子挺厲害。他分享經歷說:「我就曾被人遺忘,所以我要寫下來。被人遺忘是最痛苦的!」 然而為何稱COVID-19為「武漢病毒」,以及一本書如何「擊敗一個帝國」,廖亦武對德國之聲這樣說。

  一二月間的德國最令人沮喪,柏林的天空慘淡得像一片白紙,映得人臉色青灰。電話聯繫后,記者在城市西邊的一個老地鐵站口等廖亦武。短短几分鐘,即看一個步伐有韻律的身影晃著走來。我們握起手,他一臉神采奕奕,好不和氣。

  聽過廖亦武朗誦《大屠殺》的人,很難不被他悲愴又肅穆的模樣震撼。但僅在去咖啡館的路上,我就明白,他如何能著出那本打動了無數人的《中國底層訪談錄》。廖亦武身上透著一股那個年代特有的江湖氣,「我在這呀,可不止十年了!2011年就來了」,他爽朗地笑著說。

  廖亦武最先提起在德國這幾年的經歷。他坦誠:「我現在已經很好了,生活在一個自由的國家。在書業那麼不景氣的今天,還能作為一個職業作家養家糊口,已經是老天爺的恩賜了。」 德國費舍爾出版社(Fischerverlag)對他信任有加,平均每年都能幫他出版一本書。2022年1月29日正式出版的紀實兼虛構小說《當武漢病毒來臨》記錄了「病毒時代」歷盡生死離別的中國人。

  德國之聲:在《當武漢病毒來臨》發布時,您沒料到中國會突然放開吧?這是中國政府試圖改正錯誤的信號嗎?

  廖亦武:在中國,病毒去年就已經有失控趨勢了,人民的情緒也失控了!面對這種雙重失控,習近平沒辦法,就躺平了唄,完全走向反面,從極端封控到極端躺平。

  德國之聲:眼前大量的死亡情況,是放開之後出現的,所以現在有些人提出,中國之前的措施起碼保住了許多人的命。

  廖亦武:到最終也保不了命……病毒就是病毒啊,病毒可沒有什麼黨性!(笑)2020年、2023年,屍橫遍野在中國上演了兩次啊!覺得封城能保命的,是自己騙自己。老百姓這個想法是幻覺!習近平他想救人嗎……?我的一個朋友,他父親是西藏軍區的老幹部,他們整個老幹部所死了一大半。他就說,國家的負擔,這一下子不就減輕了好多嗎?

  德國之聲:中國已逐漸正常化了,但您認為這三年的封控,留下的最大影響是什麼?

  廖亦武:習近平就是一個很擅長搞事兒的人。2020年底我在奧地利做新書預熱時就說過,武漢(的事情)之後,就是極端的病毒和極端的獨裁結合起來了。

  我還沒出國前,他們(中國政府)就開始搞天網工程。先區域試驗,搞遠程監控、定位跟蹤、人臉識別、還有微信監控這些東西,試圖監控每一個人,但當時還未連成一片。後來在新疆實驗,做了個「再教育營」。通過那些技術,居然把新疆的1200萬維吾爾人都監控起來了。那是一個非常浩大的工程啊,但他們還實現了。雖說還是被外國人發現了,揭露出來,但這整個東西對習近平來說,是一個很偉大的計劃。

  武漢病毒來的時候,他又正好進一步推廣這套監控系統。除了封城,還有健康碼這些手段,綠碼、紅碼、黃碼,沒有人逃得過去,我管它叫「共產主義健康碼」,或「COVID 1984」。你西方記者想進去,他就讓你掃這個碼,你不接受,你就別進來。他這種模式若是拓展到全世界,這個世界就是地獄!

  德國之聲:您堅持把新冠病毒稱為「武漢病毒」,並以此命名紀實小說,不擔心有人會將您的言論同「生物陰謀論」聯繫起來嗎?

  廖亦武:我很討厭「陰謀論」這個詞,因為中國就是一個陰謀大國……你還有什麼針對中國再去陰謀的?他們的陰謀就是最大的!比如病毒到底是不是從武漢B4實驗室出來的,現在最大的疑點就在這。但說實在話,這跟化學武器沒啥關係,就是用於研究。

  我記錄下來的信息都是官方網站披露的材料。武漢本地沒有那個蝙蝠。石正麗2004年從SARS后涉足這個領域,在全國各地尋找蝙蝠,最後在雲南的一個溶洞里發現了其中至少一種蝙蝠有跨種傳染的可能。她就往返多次,用他們的話是說為了防止病毒,把攜帶病毒的活體蝙蝠和標本帶回武漢儲藏和研究。但現在追究蝙蝠是怎麼樣從實驗室流到社會上去的,這個原因不明,而且是國家機密。接近這個實驗室的人都被抓了,像李澤華和張展。當時很多爭論這件事的人,後來都不說話了。一些材料也被刪除了,但我當時都下載了,都是官方材料,這叫啥「陰謀論」啊?

  病毒名稱這個事,我堅持叫「武漢」,沒有那麼多想法,只是遵循國際慣例而已。切爾諾貝利核泄漏,福島核災,Ebola病毒(病毒發源地為埃博拉河地區),都是以地名來命名的。作用是讓人們知道第一例病毒打哪兒來的,也為了以後的研究。有「武漢」這個名字,今後就是一個很有力量的參考啊!

  然而我也不同意特朗普說的「中國病毒」或「中共病毒」,那太情緒化了!我說武漢病毒,應該算是一個中性的描述,就是陳述事實。沒有地名,今後就變成一個很大的迷霧嘛……共產黨這種模糊事實的手段,以後時過境遷,很多人都不記得了。叫COVID-19,他(中共)以後有可能說病毒是從美國過來的。說什麼陰謀,這個才是陰謀!世衛組織當初在名稱上面妥協就是犯罪!

  德國之聲:您是否說過,習近平現在的獨裁和針對「新冠病毒」的對內政策,其影響和結果對於世界來說,甚至比俄羅斯侵略烏克蘭更惡劣?

  廖亦武:首先我只是作記錄。這種比較我不會去做,而且因為普京也是很邪惡的。他如果當時在西方沒反應過來的時候,一下吞併了烏克蘭,那後面一切都會改變了,同時也為習近平處理台灣找到了範本。但至於武漢病毒,它改變了全人類的生存方式啊!

  去年5月,據世衛組織統計,全球因為病毒死了1490萬人(因新冠引發的各種病症的死亡數總計),那還不包括中國的數字。不過經過這次,西方人也算是上了一課。最開始他們挺相信習近平的,無論是歐盟還是美國,中國是一個巨大的世界工廠,這麼大的一個廉價勞動力來源啊,他們(歐美國家)覺得世界離不開這個市場。現在是一個政治平庸的時代。以前羅斯福、丘吉爾他們都是用政治理想去鼓舞人,但現在這個世界的全球化時代里,有時候你弄不清楚政治家和商人有啥區別,看不出那些政治家有什麼理想。

  德國之聲:在「未來致詞」中您的演講題目是「看不見的戰爭」,這是什麼意思?

  廖亦武:作為一個記錄型作家,雖然我和獨裁政權相比,力量懸殊,但這會是一場持久的,看不見的戰爭。(90年)我在監獄里開始寫作,我為什麼堅持?因為我們不能改變它(獨裁政權),但我們可以記錄它。最終我所記錄的,寫滿獨裁罪證的書會留下來,但獨裁帝國終究會垮台的,在歷史上我們是必勝的。那些無數無名的死者們會作為見證人,永遠活在我的書裡面。

  德國之聲:堅持了那麼多年的「見證性寫作」,雖然在國外很受關注,但中國大眾可能根本無法看到您的記錄,也無法被影響到?

  廖亦武:你說的沒錯,過去很長一段時間是這樣的。但現在的情況已經變了,現在的年輕人並不是我們想象的那個樣子,所謂的病毒時代同樣也是一個啟蒙時代!以前我的書,比如《子彈鴉片》呀什麼的,都沒有現在這麼多讀者,特別是我《武漢》的書,讀者真的不少!這次武漢病毒反而給我爭取到了不少的中文讀者。

  我上周在斯圖加特演講,來了很多在德國工作和學習的年輕人、留學生等,這是我以前是從沒遇到過的情況。他們說,他們以前還比較避諱,怕接觸政治,但現在反抗中共政權,還有和我這種人接觸,怕不怕都差不多。我前一天到斯圖加特的時候,已經有5,6個年輕人在那等著了,跟我說他們要第二天去舉白紙,我還讓跟他們去和市政廳聯繫。

  我覺得他們(年輕人)挺有希望的。像李澤華,現在從文轉理,他說與極權鬥爭,我們要把技術裝備好,我覺得他談的那些話還挺到位的,信心滿滿!他們思想活躍的程度一點也不比那些老民運的人差,腦子挺厲害的(笑)。

  德國之聲:正好您提起「白紙青年」,近期華人的反獨裁運動您是怎麼看的?

  廖亦武:在習近平以為他一言九鼎的時候,居然有人在這種情況下敢挑戰他的權力,四通橋事件爆發了。掛標語的那個人大家都認為他是死定了,但沒想到馬上就發生了白紙革命。

  現在的年輕人與我們89年那一代很不一樣,表達方式是完全不一樣的。現在年輕人說你不讓我說話,但是啊,我心裏面知道你們不讓我說,所以我們就舉白紙,做行為藝術。技術的發展養育了技術性的獨裁,所以對付獨裁,這種新穎的方式是個好方法,情緒又表達的非常的激烈,你監控都沒有用,起碼錶面上構不成犯罪。你監控吧,你把他拍下來了,難道這個是反動標語嗎?(笑)

  德國之聲:與1989年《大屠殺》里體現的極度憤怒和絕望不同,您《武漢》末尾的詩篇中,似乎表達更多的是憐憫和哀悼。在如此嚴密的高科技審查機制下,中國想真正的變革還可能嗎?您現在對中國社會抱有希望嗎?

  廖亦武:我不想說得那麼悲情,我現在過得很好,在自由的國家,很多人都願意聽我講述,不想忘記。同時我也可以用個人經歷去鼓勵和我一樣的人。

  人類本身是先要有自由。其他的,怎麼變革,都值得再討論。年輕人肯定有年輕人的想法,現在不是也很多人在逃離嗎?中國的進程你不能說它慢。習近平的統治術本來很厲害,但走過頭了,很多人不知道他下一步要幹什麼?這是個很大的危機。他不光惹怒了人民,連好多五毛的信念都動搖了啊,我估計那些政權內部的人也沒有安全感,都受不了了。

  我堅持的想法就是,中國應該要分裂成很多國家,共產黨沒有能力管理這麼大的中國。從歷史上來看,中國分裂的時間比統一長得多啊,所以當然還是有希望啊。

  德國之聲:很多「白紙青年」現在也正在被抓捕,被關押,您作為一個堅持了40多年的抗爭者,也曾體驗過牢里的苦,有什麼經驗想分享,或者對年輕人說的嗎?

  廖亦武:沒有沒有,做的工作不一樣嘛,而且現在年輕人狀態跟我們不同,我們那代喜歡美國「垮掉的一代」,是無政府主義的。

  我以前入獄的時候,還年輕啊……那時候年輕想得少,不害怕的。在牢里也有個幻覺,自己的詩《大屠殺》,錄成的磁帶被瞬間傳到全國各地,那時候覺得自己是個英雄啊!覺得我出去了肯定很多人會喜歡我,但出來之後才害怕了……當時那個世界,社會變化很大。鄧小平92年南巡說貧窮不是社會主義,大家都下海掙錢,我94年出來,發現大家都掙錢去了,一下就感覺被拋棄了,那時候是很難受的……所以我寫作啊,你不寫出來的話就肯定會被忘記,這個挺可怕的。

  德國之聲:您流亡海外十幾年了,與國內的親人幾乎是「訣別」,故鄉也許也永遠也回不去了,您是什麼感觸?

  廖亦武:我那代人就像「垮掉的一代」,喜歡《在路上》(傑克·凱魯亞克1957年的長篇小說)里那樣的,四處為家的。柏林多好啊,多麼自由!我很喜歡這裡,在這裡我的聲音可以被傳得很遠……不回中國我覺得無所謂,我現在差不多是個柏林人了,還不會德語的柏林人。(笑)

  柏林人很偉大的,也很叛逆,他們不太在乎權威。在這裡我看到了很多跟我一樣的流亡文字工作者,他們也做記錄,許多還是從宗教獨裁國家來的,像阿富汗,沙特等。那種獨裁更加可怕,但他們也沒有放棄啊!

  至於國內的親人嘛,他們有他們的生活,我有我的生活。你能代替你父母生活嗎……? 哪怕他們就是在你身邊,又能怎樣?你能替他們的生活嗎?你代替不了,是吧?

  德國之聲:可是兒時的記憶就永遠也找不到了啊?

  廖亦武:兒時的回憶嘛,好多都只能在書中找到了。人生的歷練就像夢幻一般,過去了就過了,只有在書里你才能回去。等你到了一定的年紀,很多往事,就是你回到原地,也找不到了,哪裡能夠找?只有在書里能找到。等中國自由了,你小時候的記憶也就不在了,這個沒辦法… 所以這就是寫作、讀書的好。

  在寫作方面我是個堅定的理想主義者!我說一本書能夠擊敗一個帝國,就是這個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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