潤者無疆,偷渡美利堅!傳說中的北上走線

京港台:2022-12-24 23:42| 來源:美國之音 | 評論( 14 )  | 我來說幾句

潤者無疆,偷渡美利堅!傳說中的北上走線

來源:倍可親(backchina.com)

  編者按:潤,英文 Run(跑)的諧音;引申義:跑路、移民、用腳投票。從篤信「大國崛起」,到人心思「潤」,不過短短十年。2022年,12位「潤」跡天涯的中國人向美國之音講述他們的故事。他們為何逃離故土?偷渡路上幾多艱險血淚? 在彼岸,他們找到嚮往的自由了嗎? 

  第一章

  他們逃離的理由

  「那樣的封控,那樣的慘無人道,一下子我的心崩潰了」; 「在這個國,多一分都是煎熬」;「再不走的話就是待宰的羔羊」……那一刻,他們覺得非走不可了。

  蕭雨 周士為 章真 率方 海寶 | 美國之音中文部

  11底的一天,澳大利亞珀斯的移民拘留中心,梁海斌手舉白紙聲援北京嚴苛的「清零」政策在中國各地引爆的「白紙革命」。

  從2020年7月「潤」到澳洲,他已經在這裡被關押了兩年多。

  梁海斌1986年生於福建泉州惠安縣,迫於經濟原因,29歲那年成為一名國際海員,隨著遠洋貨船跑了30多個國家。防火長城外的世界衝擊著他從小在中國被灌輸的愛黨愛國教育。

  「我出國以後才發現,這個世界跟我在中國所看的是完全不一樣的,」他說。

  2020年,新冠疫情下的武漢,政府把住宅樓門焊死,讓人們在裡面掙扎求生的視頻讓他破防了。

  「那樣的封控,那樣的慘無人道,一下子我的心崩潰了,」他說。「我公開指責習近平,說他是草菅人命。」

  當年6月,警察來到了他的家門。7月,他以船員身份登上一艘遠洋貨船,跑路了。

  「我反正覺得這個不是人過的日子。」

  在天朝,多一分都是煎熬

  「再也沒有什麼比全家離開天朝更得意的事了!」、「這個國我多呆一分鐘都是煎熬。」……

  2022年8月25日這天,張雷一連發了15條推。

  

  2022年8月25日這天,潤出中國的張雷一連發了15條推文。 (網路截圖)

  這天,他帶著妻子、三個孩子從廈門出關,飛往泰國,兩個星期後,持投資移民簽證進入美國。這紙簽證他等了八年。

  現年52歲的張雷在北京做過IT業產品經理,也曾自己創業,「搗鼓點好玩兒的東西」,他趕上了中國互聯網行業相對自由的黃金時期,政府的監管還沒有來得那般反覆無情。

  「互聯網為什麼那時候創新那麼多,就是政府不管嘛,」他說。「現在它什麼都管,我們就不知道能做什麼。」

  2012年底習近平掌權以來,政府的監管和控制愈演愈烈,波及各行各業。過去兩三年中,「動態清零」政策更讓國家機器滲透到百姓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

  一年前,張雷就覺得中國的氣氛變得詭異——全世界都在逐步開放,與病毒走向共存——唯有中國是個例外。

  「在國內,你就是近似於坐牢的狀態,處處受監控,處處受檢測。我孩子的學校基本上周周要彙報,就跟牢裡頭彙報管教(一樣), 」他說。「我反正覺得這個不是人過的日子。」

  鐵拳之下,無人倖免

  在上海的的家中被封控了三個月後,25歲的莫麗玲也覺得忍無可忍了。明明大家足不出戶,日復一日核酸檢測,為什麼小區里還冒出那麼多陽性病例?

  莫麗玲開始拒絕下樓做核酸。居委會的人每天來用力敲她的門,用大喇叭在樓下大喊她的名字。

  不勝其煩的她忍不住和他們爭辯:憑什麼要天天做核酸?為什麼要天天做核酸?紅頭文件在哪裡?誰規定每天要做核酸?

  懟他們的時候,莫麗玲覺得痛快,出了一口惡氣,可事後,想到這些掌握著公權力的人可能會針對她這個小老百姓,她就感到異常恐懼。

  「很怕很怕,非常怕,巨無敵怕,」她對美國之音說。「那種心理上的壓力真的是讓我受不了。那一刻我就覺得不行,我非走不可,我一定要走!我就覺得沒有辦法再待下去了。」

  

  在上海的家中被封控了三個月,日復一日的核酸檢測,莫麗玲覺得忍無可忍了。 (AFP)

  10月的一天,莫麗玲通過落地簽「潤」到泰國。 走在街上,再沒人警告她戴好口罩,再沒人每天追著她做核酸,她覺得自由真好。

  九年前「潤」到德國的人權捍衛者劉德軍近來開始在網上做移民諮詢,希望幫助更多「潤者」。他對美國之音說,經歷了上海封城,很多人就清醒了。

  「以前就想著可能災難只會落到別人頭上,」他說。「現在一看不管是誰,甚至有些高級知識分子,包括郎咸平的母親,就是因為封城不幸死於非命。他們都不抱幻想,不認為自己可以倖免於鐵拳之下。」

  再不走就是待宰的羔羊

  5個月前,王軍(化名)也從上海「潤」到泰國。彼時正是上海封城期間敏感的當口。浦東機場海關在最後一刻放行,他覺得像是遇到一位槍口抬高一寸的柏林牆衛兵。

  現年48歲的王軍是一名投資人。他來自中國南方一個知名的高考之鄉,憑藉寒窗苦讀,考入頂尖大學,後進入外企工作,也曾外派美國。他沒有留在海外,因為在那個世紀之交,他覺得中國的前景光芒萬丈。

  十多年前,王軍成立了自己的股權投資公司。用他的話說,「專註扶植中小型民營企業上市,管理基金的規模曾達數十億人民幣」。

  不過從2017年起,他感到這場資本狂歡的浪潮開始退去——經濟放緩、國家管控加強、民營企業的日子如履薄冰,如今一切更到了覆水難收的境地。

  「中國把疫情擴大化,導致很多企業在過去兩三年中遭受了很多磨難。總以為今天是最難的一天了,明天會好,結果發現明天可能比今天更差。」 他對美國之音說。

  2021年,習近平提出「共同富裕」的口號。 在這場激烈的政治運動中,當局將矛頭對準中國最富有的一些企業家。他們中不少人已經辭去公司高管職位。那些敢於質疑、挑戰當局的人被投入監獄。

  

  曾大膽批評習近平的中國地產大亨任志強被判刑18年。(AP)

  王軍意識到,自己只是「財富代持者」,口袋裡的錢不是他的。官家敲一敲門,你就得乖乖把錢交出來。

  「想通了以後,如果再不走的話,那就是待宰的羔羊,」他說。

  中國的大款們一早就慢慢把資產轉到海外, 這早已不是新聞,美國加州大學政治學教授史宗翰(Victor Shih)對美國之音說。

  「那些有錢人,他們一直都知道自己在國內的產權沒有絕對的保護,」他說。「基本上黨就可以推翻任何法律的所有障礙。法院裡面都是黨委來控制的。」

  彭博社7月的一篇報道援引投資移民諮詢公司恆理(Henley & Partners)的估算,大約一萬名中國富人想在今年內從中國撤出480億美元的資產。這將是僅次於俄羅斯的第二大財富和人口外流。

  我對中國的期望全都變成泡影

  採訪中,潤者們還講述了更多令他們幻滅的理由。

  前媒體人趙蘭健說,政府的言論管控,對公民行為的約束之殘酷,讓他對中國原來的期望「全都變成了泡影」。

  年初,江蘇徐州一位脖子上拴著鐵鏈,鎖在無門棚屋中,被拐賣後生下八個孩子的女性牽動了海內外數億中國人的心。 趙蘭健以公民記者的身份去雲南怒江探訪了一名男子。他是中國官方認定的「鐵鏈女」小花梅的舅舅。

  這名男子否認他的外甥女是官方所稱的「鐵鏈女」。趙蘭健把這段視頻發布在互聯網上,希望為官方查找「鐵鏈女」的真實身份提供線索。等待他的卻是徐州警方的跨境追捕。

  6月,在經歷了國保的幾番審訊后,趙蘭健匆匆逃離中國,經由馬來西亞「潤」到美國。

  身為人父的趙蘭健說,他相信那些抓捕他的警察也一定不希望自己的女兒被人拐賣,強姦20年,生下八個孩子。

  「這樣的事情已經碰觸了全人類社會的價值觀、人倫觀的最底線,」他對美國之音說。「當我們這個社會一旦要是對這樣的事情都含糊其詞的時候,都要出五份自相矛盾的政府公告去掩蓋和解釋的時候,在我看來太恐怖了。」

  

  微信指數顯示,2022年有關「移民」的搜索量出現幾次暴漲,大體和上海封城、解封及中國政府宣布全面放鬆「清零」政策的時間點吻合。

  習近平拿的是毛澤東的老劇本

  10月,中國共產黨第20次全國代表大會上,習近平以霸氣姿態打破慣例,獲得第三任期。

  自那之後,人在加拿大的李寧就不斷收到「牆」內朋友的簡訊,詢問他如何跑路。

  李寧是6月抵達多倫多的。從三年前武漢封城起,這位36歲的前國企員工就鐵了心要「潤」。

  被封在黃岡電廠的日子裡,他覺得死亡變成一種非常具象的東西向他迫近。他像是被一條巨蟒扼住喉嚨,夜裡會無數次被噩夢驚醒。 那三個月里,他長了很多白頭髮。

  一解封,他不顧父母反對,賣掉了本要用來結婚的公寓,開始申請留學。

  李寧喜歡看書,他對美國之音說,但凡了解中共建政后歷史的人都不難看出,習近平拿的就是毛澤東的老劇本。

  「供銷社什麼的,都是原來搞過的東西,無非就是把主演換了一下而已。」他說。「以後的日子你也看得到頭了。歷史總是在循環的嘛。早點出去你損失就越小,你越到後面的話你損失可能越大。」

  棺材板上的最後一顆釘子

  「潤」到美國一個多月後,在西雅圖的家中,張雷通過互聯網看到習近平志得意滿地在二十大的主席台上落座。

  儘管這一幕並不意外,他還是不由感慨,「這一刻,就是棺材板上釘下的最後一顆釘子」。

  不過,讓他恐懼的不是誰當政——在他看來,誰當政都一樣——而是中國從官方到民間所喧囂的大一統思想,所瀰漫的好戰民族主義情緒。

  過去一年來,台海局勢陰雲密布。繼習近平在中共二十大上重申,解決台灣問題「絕不承諾放棄使用武力」后,北京又將「堅決反對和遏制『台獨』」等內容寫入中國共產黨黨章。

  「我們家孩子已經17了,馬上就可以當兵了。」 張雷說。「我第一個擔心,會不會當炮灰啊?會不會送到戰場去?」

  他告訴美國之音,逼著他把全家人帶走的原因,說到底是他「對中國未來不確定性的恐懼,對這種極端事情的恐懼」。

  「總有朋友問未來怎麼辦。我不知道。我只曉得有條件的可以潤,沒有條件的,只能潤物細無聲。」

  讓豬治國,只會加快覆滅腳步

  在澳洲移民中心被關押的梁海斌說,他倒是慶幸習近平獲得連任。

  「給一頭豬去治理中國,只會搞得中國老百姓民不聊生,」他說。「當老百姓溫飽都成問題的時候,那也就是中共這個暴政土崩瓦解的時候,只會加快它覆滅的腳步。」

  「只是老百姓的日子還要再苦上好多年,」他嘆息著補充說。

  就在他通過Skype接受美國之音訪問一天後,一場自1989年天安門運動以來規模最大、範圍最廣的抗議運動席捲中國。

  三年極端防疫政策讓沸騰的民怨衝破臨界點。人們手舉白紙表達抗議,一些城市的抗議者更罕見地喊出「反對獨裁」 「共產黨下台」、「習近平下台」的口號。

  12月初,中國政府宣布放鬆疫情管控政策。一夕之間,隔離設置拆除了,大白撤離了,很多公共場所也取消了核酸檢測規定。戲劇性的逆轉讓人們在高呼「自由了」的同時也感到幾分錯愕。

  也有人問,自由真的到來了嗎?連日來,官方嚴審網上言論, 加強警力,拘捕參與「白紙革命」的示威者。

  與此同時,突然放鬆的疫情管控讓新冠病毒衝擊中國首都北京,死亡人數還在不斷攀升。

  「總有朋友問未來怎麼辦。我不知道。我只曉得有條件的可以潤,沒有條件的,只能潤物細無聲,」中國作家李承鵬撰文道。

  在這個寒冬,中國的未來還晦暗不明。

 

  第二章

  偷渡美利堅

  從厄瓜多出發,穿越南美洲、中美洲,經由墨西哥抵達美國。過去幾年中,越來越多中國人鋌而走險,走上這條危機四伏的北上之路。

  蕭雨 周士為 章真 海倫 莫非 黃山 雨舟 | 美國之音中文部

  跨越美墨邊境線,走了大約50米,在一座廢棄的鐵橋上,申育龍聽到身後傳來警笛聲。

  他並不害怕,站在加州的土地上,他覺得自己安全了。

  「因為我們從南美一路上來,感覺治安非常的不好,在路途上被警察搶,還被那些滴滴司機搶了很多次,所以一進美國我就感覺安全,一塊心就放下來,」抵達美國8個月後,坐在紐約街心花園的長凳上,申育龍對美國之音說。

  「爬牆的時候,我手要鬆開,幸好有嚮導接住,不然我就掉下去了,」5歲的偷渡者陳笑在舊金山的家中對記者說。

  如果掉下去?「會死掉,」她說。

  在一旁的父親陳旭回憶,美墨邊境牆有六、七米高。妻子劉春梅下來時,臉色煞白,他湊上去親了一口才緩過神來。

  

  5歲的陳笑2022年夏天隨父母偷渡美國。她告訴美國之音記者,翻越美墨邊境牆時,如果抓不牢,「會死掉」。 (VOA)

  在一旁的父親陳旭回憶,美墨邊境牆有六、七米高。妻子劉春梅下來時,臉色煞白,他湊上去親了一口才緩過神來。

  他們一家也被美國海關及邊境保衛局攔截,送往移民監。陳旭記得,轉運的麵包車座椅硬邦邦的。

  「鐵板的,但是還是覺得特別舒服,結束了,」他告訴美國之音。

  劉一也是翻牆后被抓的,他說,美國邊境巡邏的警察很友好,見他又渴又累,衣服也被仙人掌剮破了,遞給他一瓶冰水和一瓶維生素飲料。

  「如果是中國警察,你這樣去翻牆,他抓到會打你,」劉一說。

  傳說中的北上走線

  從厄瓜多出發,途徑哥倫比亞、巴拿馬、哥斯大黎加、尼加拉瓜、宏都拉斯、瓜地馬拉、墨西哥,最終抵達美國——這是中南美洲人傳統的偷渡路線。

  美國海關和邊境保護局2022財年的數據顯示,美邊防巡警共計攔截近240萬非法入境者,為歷年來最高;至少853人在穿越美墨邊境過程中喪命,實際的死亡人數可能更高。

  過去幾年中,越來越多中國人鋌而走險,也走上這條危機四伏的北上之路。

  「主要是經濟環境不好了,一年比一年差,」 現年37歲、經營體育用品的電商飛揚(化名)說。「剛開始我一年能賣個幾百萬,後來一百萬,再後來,幾十萬一年。人家不是有句話叫『國富民強』嘛,現在是國富老百姓窮。老百姓沒有消費能力了。」

  他們一家四口從河南出發,經泰國、輾轉非洲,來到走線的起點南美洲。飛揚說,選擇「潤」的另一個原因是,不想讓孩子受洗腦教育。

  「只有共產黨才能救中國什麼的,不想讓他們接觸這些東西,」他在美墨邊境通過電話對美國之音說。他們在墨西哥花800美元買了一輛踏板摩托車,跑了11天、2400多公里來到這裡。

  陳旭同樣不希望5歲的女兒被灌輸所謂的愛國主義教育。疫情之下,這位30歲的個體戶生意也陷入困頓。他想離開中國,可是合法的途徑——留學、陪讀、工簽、技術移民、投資移民等他都不符合條件。

  直到今年5月,陳旭才從推特上得知,原來還可以走路來美國!他加入了一個研究偷渡的電報群,了解到傳說中的北上走線。儘管費用不菲,風險巨大,一家人還是上路了。

  偷渡由來已久

  「其實厄瓜多這個地方在20多年前就是偷渡美國的一個中轉站,」 一位要求匿名的移民中介告訴美國之音。

  他認識當地一位從事偷渡生意的華人「蛇頭」,不過此人已經金盆洗手。

  「後來這條線路慢慢斷了,」他說。「因為華人可以申請美簽了。」

  伴隨著中國的經濟繁榮,越來越多中國人可以通過合法途徑進入美國。但是,過去幾年中,美中關係緊張,新冠病毒疫情在全球大爆發等因素壓低了美簽的過簽率。中國以控制疫情為由限制出入境,嚴審護照發放,也讓一些人有了「再不走,就走不掉了」的擔憂。

  這位移民中介說,厄瓜多首都基多的華人客棧里一下湧入很多人,每天少則3、40人,多則100多人,都是準備北上的。

  「你越不讓他走,他越想拚命地往外走,」 他說。

  

  擱淺的 「出埃及號」

  申育龍加入了微信上的跑路群,用他的話說群里全都是被當局「定性為反賊的人。」

  「好幾百人的群,現在通過各種方式都跑出來了,」他說。

  37歲的申育龍熱愛搖滾,曾在酒吧彈吉他,一個晚上能掙400塊錢。習近平上台後,他發現中國一路向左轉,言論收緊,酒吧倒閉了一半,連村口都插起黨旗。

  偶爾在網上發表「不當」言論的他被請去「喝茶」,社交賬號被封,銀行卡也辦不了,每天活在恐懼中。他發誓:在中國,不結婚、不生娃,要奮力爬出這個「大糞坑」。

  2021年7月出境時,他在海關被勸返了三次,理由都是「疫情期間,非必要不出境」。最後一次,他央求說,他有一家老小要養活,在中國活不下去了,必須外出打工。他在小黑屋裡被關了一個多小時,手機也被徹查一番。好在有跑路群傳授經驗,他事先做足了準備。

  「出去的時候我還發了幾條愛黨愛國的朋友圈,因為剛好是黨慶100周年,為了掩人耳目嘛,」他說。「最後一次就成功了。」

  不過,接下來的路卻遠非順利。

  申育龍飛到距離美國佛羅里達州只有400多公里的大西洋島國巴哈馬。在那裡,他和10多位群友匯合,花五萬美元買了一艘帆船, 命名「出埃及號」 ,計劃像400年前從英格蘭駛向美洲大陸的「五月花號」那樣,走海路抵達美國尋求庇護。

  「當時我們也不太懂海況,貿貿然就出發了,想著只要往那個方向走,到達美國就行,比較魯莽,」他說。

  出發沒多久,趕上落潮,帆船的龍骨撐在海底,他們擱淺了。

  「當時腦子裡面就是一片空白,簡直是蒙了,」他回憶。「風浪又大,那個船搖擺得很厲害,感覺船就要掉到海裡頭,水都能濺到船艙裡面。我當時很害怕,因為船上有很多小孩在上面哭鬧。」

  巴哈馬的海巡趕來,扣押了帆船,婦女和兒童被緊急送上岸。申育龍因為護送他們,也獲准上岸。船上其他人則被投入監獄。

  那是一段煎熬的時光。船沒了,行李也沒了,生活拮据,最擔心的還是可能被遣返。

  「我當時還給一個獄警塞過錢,」申育龍告訴美國之音。「我說會不會遣返?他說會遣返,從巴哈馬送到古巴,由古巴方面把我們送回中國。我當時一想,古巴和中國是一樣的,都是獨裁國家,我說這就完了。」

  他上網求救,獲得了一些媒體和人權組織的關注。幾個月後,巴哈馬政府釋放了這群中國偷渡客。

  跋涉「死亡雨林」

  申育龍和一名獲釋的潤友來到厄瓜多,開始策劃北上走線。出發后不久,哥倫比亞蛇頭的漁船就給了他一個下馬威。

  「這船是一個木頭船,很簡陋,上面就掛了兩個發動機,沒有任何導航,也沒有任何保護措施,」他回憶。「當時幫助我們渡海的蛇頭,他都是晚上出發,害怕白天有海警。海上漂了很多爛木頭,晚上沒有任何燈光。我當時最害怕的就是船撞到那個木頭,一撞就散了。」

  採訪中,所有偷渡者都會提及哥倫比亞和巴拿馬之間,一段需要徒步走上幾天幾夜的熱帶雨林。

  飛揚告訴4歲和6歲的孩子,他們是去「叢林大冒險」。原計劃五天走完的雨林,結果走了整整一個禮拜。

  「那個山很陡,下來就是沼澤,邊哭邊走,太難了,」 劉春梅說。有幾個瞬間,她覺得可能會死在雨林里。

  「當時感覺就走不出去,非常的熱,體力也跟不上,都是大山,腳底的泥達到小腿中部,」申育龍說。「那時候很絕望,非常渴,舔樹葉上的水,吃人家路上扔的罐頭。但是心裡還是有希望的,只要這一關一過,我感覺我們就到達美國了。」

  

  跋涉在哥倫比亞和巴拿馬之間的熱帶雨林里,申育龍一度感到絕望:「當時感覺就是走不出去。」(受訪者提供)

  整整5個月,途徑8個國家,2021年12月19日,申育龍的雙腳終於踏上了美國的土地。

  他被轉運到一個臨時安置點,輾轉了四個移民監,最終在新澤西州獲釋。目前,他正在等待政治庇護申請的審理。

  離開中國,就是擺脫最大的苦難

  聯合國難民事務高級專員署的數據顯示,中國在海外尋求庇護的人數逐年增高,從2010年的7732人,增長到2022年的11萬6868人。12年間增長了14倍,其中大部分增長出現在中國最高領導人習近賓士下。

  如今,在美國生活了近一年的申育龍說,美國也有不完美的地方,但是它完美就完美在自由。

  「它有言論自由,它有你選擇的權利,這是我感覺最好的一個地方,」他說。

  離開中國時,申育龍沒有告訴任何家人。在他「潤」出來之後,老家的國保去了四、五次,找了他的父親、哥哥,要他們傳話:在外面不要亂說話,有什麼困難可以告訴他們。

  「我能有什麼困難?」申育龍笑了。「我心想,我離開了中國,就是擺脫了最大的苦難。」

  第三章

  祖國的陰影

  對於很多潤者而言,潤意味著逃離窒息的政治環境;卻也有一些人,不論他們身處何方,北京的陰影仍然時隱時現。

  蕭雨 周士為 | 美國之音中文部

  84歲的薛蔭嫻一家五年前從中國逃到德國時,還沒有「潤」這個詞。

  26歲的陳宇鎮「潤」了兩次,從中國到韓國,又從韓國到美國。

  對於很多中國人而言,「潤」,意味著可以呼吸自由的空氣;然而也有一些人,不論他們身處何方,北京的陰影仍會時隱時現。

  給俺們弄得家破人亡

  1938年,薛蔭嫻出生在一個革命家庭,兒時的願望是像父母、哥哥、姐姐一樣「扛起槍打老蔣」。

  1963年,作為紅色中國培養的第一代運動醫學專家,她進入中國國家體育委員會(后更名為中國國家體育總局),做了36年隨隊醫生。

  

  上世紀80年代,薛蔭嫻(左)和中國國家隊運動員。(受訪者提供)

  從上世紀80年代起,薛蔭嫻公開反對給中國運動員服用興奮劑,並因此受到打壓。

  在中國生活的最後幾年裡, 政治壓力如影隨形。

  「成天警察在門口逛遊逛游,出去也跟著你,住醫院警察也跟著,真他媽的,共產黨警察沒地方去了,專門干這些壞事,」她說。

  2007年北京奧運會前夕,多名官員造訪薛蔭嫻的家,警告她不要談論興奮劑的事。剛做過腦部手術的丈夫在推搡中倒地,三個月後離世。

  「我一開始介入我媽這件事情是因為我父親給打死了,」薛蔭嫻的長子楊偉東告訴美國之音。「要沒打死的話,可能我還是在中國過著那種可以掙很多錢的生活,也不會看到這麼多陰暗面的東西。」

  現年56歲的楊偉東生長在北京,是一名藝術家、獨立製片人,曾在清華大學教授室內設計和建築課程,還在北京的繁華地帶開過兩間時髦的咖啡館。

  從2008年起,楊偉東開始用攝像機記錄中國人對一些基本價值的思考。十年間,他發出過7500多封邀請函,最終採訪了500多人,包括很多藝術家、知識分子、紅二代,其中不乏當局眼中的政治敏感人物。

  「49年以前參加革命的這些知識分子,他們的理想,包括信仰是真誠的,但是這份真誠被中共欺騙了。 」楊偉東說。「有些人醒悟了,像李銳啊,何方這些人他醒悟了,他很無奈。何方就說過,我們年輕時候追求的這些東西,到老了又回到了原點。」

  他被抄家、傳喚,喝過100多次茶,32人的採訪錄像被沒收。

  

  「潤」到德國的獨立藝術家楊偉東說,如果不是因為我父親被打死了,我也不會看到這麼多陰暗面的東西。 (VOA)

  2015年,為抗議當局限制母親出境,楊偉東在國家體育總局門口裸體抗議,后以「尋釁滋事」罪名被刑拘,坐牢114天。

  「已經是給俺們弄得家破人亡,」薛蔭嫻說。「最後國家體委把矛頭對準了我的大兒子。整他,不讓他出國,不讓他工作,開個咖啡館,有特務在那坐著喝茶,別人誰還進敢進啊。」

  2017年,當政治壓力變得不可承受之時,這家人踏上了逃亡之旅。

  從「小粉紅」到「精神台灣人」

  三年後,一位不堪忍受政治壓力的中國90后也走上「潤」的道路。

  在社交媒體上,他使用陳宇鎮的化名,但他更為人知的名字是「陳老師」。幾年前,他開通油管頻道「陳老師來了」,現擁有16餘萬粉絲。

  1996年,陳宇鎮出生在安徽一個貧困山區,兒時要走幾公里的山路才能到學校。 父母為了生計到大城市打工。他和爺爺、奶奶一起長大,是中國龐大的留守兒童群體的一員。

  「經常有人說,中國人不適合民主。台灣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台灣如果一直存在的話,就是一直打臉。」

  中學時代的陳宇鎮,用他自己的話說,「完全是小粉紅」。

  「網路噴子,就是五毛,會跟別人去開罵戰,」他說。「小時候覺得很好玩,很光榮,為國家出征,覺得自己很榮耀。」

  2016年,20歲的陳宇鎮去台灣做交換生。四個月的學習、生活顛覆了他的三觀。

  他說,台灣是一個充滿溫情、正義的華人社會。如今,他稱自己是「精神台灣人」。

  「經常有人說,中國人不適合民主。台灣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台灣如果一直存在的話,就是一直打臉,所以他們希望台灣被統一啊,」 陳宇鎮對美國之音說。

  回到大陸四年後的一天,陳宇鎮被警方從三亞的家中帶走,他被指控向他人傳授「翻牆」技術。那天晚上,他在審訊室冰涼的地板上睡了一夜,做了很多噩夢。兩天後,他獲得取保候審,但案子始終懸而未決。

  

  因為使用VPN「翻牆」和向他人傳授「翻牆」技術,2020年6月陳宇鎮被海南警方逮捕。(受訪者提供)

  「這漫長的半年是非常難熬的,因為我不知道自己的下場是什麼,」 他說。「後面還跟我說啊,你的三代以內,你的兒子、女兒,包括你兒子、女兒的下一代也會受你的影響。」

  孤注一擲下,陳宇鎮申請赴韓國留學。

  「其實是一種逃避的心態吧,就是不想面對這些事情,」他說。

  2020年最後一天,尚在取保候審期間的他僥倖逃離中國。

  國保去接你回來

  2017年7月27日,海德堡移民法庭。

  「你的日記本現在放在哪兒?」陳姓翻譯不止一次質問。

  他指的是薛蔭嫻從1963年到1988年寫下的68本工作日記,其中記錄了中國自上世紀70年代末起,在國家操控下大規模使用興奮劑的證據。

  這些日記是中國當局的禁忌。逃離中國前,楊偉東將它們送到德國駐華大使館存放。

  「跟我們聯繫的(德國)外交官,他當時已經被中共的警察盯得挺死的,」 楊偉東告訴美國之音。「他找了另外一個國家的外交官,在我們經常去的新東方地下車庫,也可能跑到三里屯商場的地下車庫(會面),三、四次吧,分批送的。」

  薛蔭嫻一家在德國獲得政治庇護后,幾名外交官將日記分頭攜帶出境。

  過去幾年中,母子倆每天平均花三個小時整理、校對日記內容,計劃將它們分卷出版,定名《中國毒品》。

  

  在德國,母子倆平均每天花三小時整理、校對日記內容,計劃將它們分卷出版,定名《中國毒品》。(VOA)

  這再次觸動了北京敏感的神經。

  薛蔭嫻說,每到大型運動會開幕前,她就成了當局的「眼中釘、肉中刺」。北京冬奧會前,她在中國的多名親屬都受到騷擾。

  「小特務找到我弟弟,他得了重病,住在醫院裡,剛開刀,」她說。「肯定是跟他做工作,然後給我打電話來說,姐姐你回來吧,過個安定生活,別在外面跑了,有國保去接你回來。」

  但是母子倆鐵了心要繼續出版計劃。 薛蔭嫻說,上世紀8、90年代,數以萬計的中國運動員通過違禁藥物來提高成績。她認為,此間中國在一些主要賽事上贏得的獎牌受到了興奮劑玷污。

  「你吃興奮劑本來就是偷世界運動員的東西,」 她說。「偷啊,偷來的金牌啊。」

  中國運動隊在興奮劑問題上一直劣跡斑斑。

  上世紀90年代,30多名游泳運動員興奮劑葯檢成陽性;曾締造田徑隊神話的「馬家軍」成員王軍霞控訴教練馬俊仁強迫她們服用禁藥;2000年,中國因興奮劑問題撤回40多名奧運選手;2008年,舉重隊三名女隊員被揭發使用禁藥,取消獎牌;女排奧運冠軍楊方旭、泳壇巨星孫楊也都捲入興奮劑醜聞……

  中國國家體育總局反興奮劑中心沒有回應美國之音的置評要求。

  屏蔽一切不一樣的聲音

  在韓國,陳宇鎮在油管上公開了自己被抓的經歷,也接受了多家媒體訪問。

  「一開始沒有打算把它公布出來,就是覺得挺壓抑的,」他說。「我覺得這也不為過吧,你把我抓了我難道不可以講嗎?」

  警方找遍了他的家人。

  「來了一批人,村裡的人都知道了,他們的意思是讓你把視頻全刪了,讓你回來跟他們面對面談,」姑姑告訴他。

  「你到底做了些什麼事,懷寧縣公安局讓我通知你要回來,」爸爸發來信息。

  「講話要注意啊孩子,不該講的話你擱在肚子里,心裡呀,」奶奶苦口婆心。

  「我昨天夜裡嚇得我肚子痛死了,」媽媽說。「它(公安)還說你叛黨,我講我家孩子是個好孩子。我一家都是好人。」

  他的銀行卡也被凍結。無法繳納學費、房租,簽證無法延期,他只得再「潤」第三國。

  「當時疫情期間,我打開世界地圖,整個世界一片灰暗。」他說。「所有的國家都是黑的,你都去不了,都是暫停入境。那時候就看到只有一個國家是開的,那就是美國。」

  2021年9月,陳宇鎮持旅遊簽證來到美國,在這裡申請政治庇護。

  

  2021年9月,陳宇鎮潤到美國,在這裡申請政治庇護。他希望成為更有影響力的油管博主。(受訪人提供)

  陳宇鎮的家人不會「翻牆」,也不問政治,可如果哪天他在油管上說了什麼敏感的話,家人立馬就會知道。

  「因為我一個站出來,那有第二個我,第三個我,第四個我,這樣多了對於他們來說是一種恐懼。」

  「因為我的家人跟那些公安的微信上都有加好友嘛,」他說。「肯定是公安系統那邊是有人在看這些內容。」

  因此,即便「潤」到美國,他也要謹言慎行。他不得已刪除了很多視頻,有時還要被迫道歉。

  為什麼一個如此龐大,似乎自信滿滿的國家要這般審查一個26歲的年輕人在海外的言論?

  「中國那麼多人,他要把所有不一樣的聲音都給屏蔽掉,」陳宇鎮說。「因為我一個站出來,那有第二個我,第三個我,第四個我,這樣多了對於他們來說是一種恐懼。」

  關於鄉愁

  在德國幽靜的山城拉芬斯堡,薛蔭嫻告訴到訪的美國之音記者,她很滿意現在的生活。

  「就像白居易講的,我生本無鄉,心安是歸處,」她說。

  薛蔭嫻說,出生在中國,一輩子青春獻給了共產黨,但是中國不讓她立足。落葉歸根,哪裡有安靜,哪裡就是她的根。

  在韓國最苦悶的日子裡,陳宇鎮會幻想自己漫步在紐約被節日彩燈妝點的街頭。如今,他已在美國度過了第一個四季輪迴。

  但鄉愁,還是揮之不去。

  「沒有什麼人喜歡背井離鄉,都是迫不得已,」喜歡耍寶、愛開玩笑的陳宇鎮露出憂鬱的神情。

  薛蔭嫻也念著老家。

  「我在北京60年,住在天壇公園體育館路那邊,這一草一木一花都是我想念的地方,」她說。

  這位坐在輪椅上的84歲老人說,她相信歷史有翻轉,人都是有定數的。

  「這個朝代能有翻轉的話,我是會回去的,」她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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