倍可親

師兄

作者:wigner  於 2015-5-27 03:11 發表於 最熱鬧的華人社交網路--貝殼村

作者分類:悠悠歲月|通用分類:前塵往事|已有17評論

上周三下午在實驗室忙活的候,抽空看了一眼手機上的件。幾個新件最上面的一條是前導師發的,抄送了三五個人。正文打開之前, 主題欄赫然出現的是那位久違的前師兄的全名。按以往收email 的經驗,凡是主題出現一個人的全名的時候,一般都不會有什麼好事。於是在等郵件正文的那兩三秒里,心不斷地下沉。果然 - 導師的信息很簡短,我的師兄於前一日過世,原因不詳。導師本人也是在Facebook上了解到的他的死訊的。

剩下的那個下午在渾渾噩噩中度過,談不上特別的悲傷,更多的是只是一種心裡很空的惆悵。

年歲長了,許多大片連貫的記憶風化成了若有若無的記憶殘片,凌亂地堆放在思維深處布滿塵埃的空間。

當年畢業后在到我第一個工作單位不久曾經給他打過一次電話,但是他沒接,像我在離開前打的幾次結果一樣。 之後的若干年只是在和導師通電話時有過他斷斷續續的消息,從來沒有再直接說過話,以至於我後來若干次換手機他的號碼就不見了。不過這一切倒不是和他有過什麼矛盾。

若干年前剛來米的時候,系裡的研究生有一個簡單的見面會。時任我已經記不起名字的研究生會主席和那個叫Heather的漂亮的女副主席給大家講了一些系裡的情況,大家接著做自我介紹,大體就是專業是啥,導師哪位等等。不久,所有人就開始分吃了當時還不習慣而即使是現在也就是僅僅用來果腹用的Pizza。就在我一個人坐那裡有一搭沒一搭和一位旁邊剛剛認識的一個瘦瘦的米國女生吃力地交談的時候,一個高高大大滿頭金色捲髮的白胖子過來拍拍我的肩膀,伸出一隻大手遞到我面前,自我介紹說:「我是你師兄,以後我們就在一個鍋里攪稀稠了。」說話時間並沒有那些天常見的哪怕是陌生人之間那種明顯的或真或假的笑容,略有些傲慢的樣子。

從那起我認識國內習慣統稱入門早的男學生為師兄的他,儘管我從來沒這樣叫過他,當然,即使我這樣叫了他也不會懂。

師兄在去我讀書的那所學校之前,在中西部的一個州立大學已經讀了一個碩士學位。我去的那年他已經在那裡度過了三年多的光陰。其時渾渾噩噩來米的我,對讀那個永久腦損的學位需要花多長時間並不是十分了了。按照從別人那裡得來的經驗,似乎他還應該還有不到兩年就可以畢業走人了。當然,如果是這樣就不會有以後他和國人之間交流統稱老闆的我那位導師起這麼多衝突了。

讀書的第一年,課程很多,我沒有太多時間去實驗室。和師兄就是在走廊上遇到點頭打招呼的交情,除了來到不久就被邀請去他的住處觀看我到現在也欣賞不了的超級碗,那一次唯一留下的印象就是他真的很愛玩,放光碟的幾個架子佔了電視旁的那半面牆,密密麻麻的,天知道都是些什麼;還有陽台上烤出來的油鹽皆無的難以下咽的牛肉餅,夾在同樣淡而無味的漢堡中間勉強湊合了一頓超級碗的晚飯,就著旁邊米國學生看電視時的大呼小叫囫圇吞下。這點經歷讓我在以後很長的一段時間裡對烤肉,尤其是烤牛肉餅沒有一丁點好感。

第二年開始進實驗室,和師兄相時間多了起來。那他在收集文用的數據,常會做到很晚。而我那目也沒定,導師我在實驗室幫忙,給師兄打打下手,或者分析一些別人送來的樣品。那時候才慢慢了解到,師兄其實是個有點故事的人。儘管比我大了幾歲,他有時候表現的倒像個不能自立的孩子。有若干次他告訴我他那做牙醫的父親又給他寄來了進項,所以他得回家簽收快件。說話間,好像我是他兄弟一般:「爸爸媽媽又給我寄錢了。」 我心裡有些不屑,快三十的人了怎麼還這樣依賴父母。不過也難怪,維持他的那種略顯奢侈的愛好和生活方式,一個月千把塊錢的獎學金是萬萬不夠的。

真正長篇大論地說英語,也是在那個時期開始。都說最純正的美語是中西部口音,大概他就是那種發音吧。拜中學以至大學學的的聾子啞巴英語所賜,剛來米時的英語磕磕巴巴。即使過了一年還是經常讓別人不知所云。剛開始我們倆一起做實驗的時候,師兄經常不時糾正我發音。因為之前實驗室曾經有個兩個中國人,所以他能總結得出來中國人怎麼說話。他給我的建議說得最多的是不能把兩排牙咬緊了說,要想說清楚,最好的辦法是往嘴裡放個雞蛋,說的時候得把嘴張開。第一次聽他說這個的時候, 我的第一反應是雞蛋皮上可能有沙門氏桿菌和雞蛋不小心咬破了怎麼辦,全然沒想到會用熟雞蛋。當然我最終什麼雞蛋也沒用,所以到現在說話還是不經意間就把牙併到一起,牙縫裡出來的話語,可能別人聽到會起雞皮疙瘩的吧。除了糾正發音之外,我也從他那裡了解到米國人也有的各地的口音,東北和南方的的不同大約和陝西和山東的差異相當吧。

有時晚上做實驗的時候,他會把實驗室的音箱開得山響,開始放的凈是些搖滾之類的音樂。在我表示對這類音樂不感冒之後,他放過一些粗曠的鄉村音樂,還包括我至今還印象很深但已經忘卻內容的卡車司機音樂。一邊聽,一邊給我講解,然後在我恍然大悟后在旁邊嘿嘿地樂。

記憶中唯一的一次和師兄的爭執是在南海的那次撞機時間發生后,那天晚上我們在實驗室里辯論。他說中國政府在處理這件事情上很愚蠢(stupid),是想和米國開戰云云。而作為剛來米不久的年輕氣盛的我來說,這個論調是無論如何都不能接受的。所以很自然我就做了中國政府的辯護人,反駁他為啥米帝非把軍機開中國近岸去刺探軍情,沒被打下來已經算十分客氣,而且要是米人會不會接受中國軍機對等行為。他大大咧咧說,有本事就來,他不會介意,我很氣結。同時他還提到西藏、新疆等他從米國媒體接受來的我認為是極端錯誤的信息。爭了半個晚上,我笨嘴拙舌,很顯然說服不了他,當然他也明白我也沒有買他的帳。我很惱火,最後閉嘴不理他了,心煩意亂地在打開的網頁上亂點,恨不得掐死這個米帝國主義死硬分子。可第二天,在我坐實驗室計算機前對他進來視若惘聞時, 他又湊過來過來跟我說話,跟什麼都沒發生一樣,真是讓我哭笑不得。

師兄的論文做得很辛苦,至少從我那時看來。而和導師的不睦在我在實驗室工作開始不久就注意到了。剛開始師兄有點躲閃地說,我們那導師就像牛奶,開始接觸起來會很甜(sweet),但是時間長了牛奶會變酸(sour)。開始我也不甚明白他具體是什麼意思。那時候他工作的主要困難是寫開題報告,而從我剛進實驗室到之後一年多的時間他不時提起的開題報告始終沒有出來。隨後和我談起來的時候他開始用bastard來形容導師,而我是在查了詞典之後才知道他什麼意思。我想他的障礙是思考不夠獨立,而導師卻甩手不管。他寫了東西給導師卻遲遲得不到回復或者有效的幫助,於是怨氣越積越多。

那時候導師拿到了一個去南邊一個島國考察的項目,作為實驗室的研究生(aka苦力),師兄當然也得和我們一起去野外幫忙。這次島國之旅他和導師之間矛盾正式爆發。那天風很大,因為暈船,同去的大家都勸我留在島上的實驗室工作,而他們分別乘汽艇去海里。過了幾個小時我忽然聽到實驗室外面一陣騷動,同去的另外一個研究組的人回來眉飛色舞地說出了些事。我不由得擔心起來,跑到百米開外的碼頭看怎麼回事。到了那裡,穿著潛水服的導師坐在碼頭邊的地上,臉色很難看。師兄站在旁邊,套著一件水淋淋的T恤,胳膊腿上都帶著擦傷,對圍觀的人群大呼小叫:「他是個瘋子(maniac),他想殺了我。。。。」纏夾了半天,我才從另外一個人嘴裡了解到具體發生了什麼。那天師兄和導師開了一條小艇下海,在兩個小島之間水流很急的地方他們都準備潛水。導師毛手毛腳地把錨拋下去把繩子系在了船尾,豈不知這是犯忌諱的做法。因為水流很急,而他們坐在小船的中後部。這樣一來纜繩剛系好船頭就一下子翹了起來。導師手快,一把抓住船幫,儘管這樣,他已經半個身子進了水,而師兄一下子被全部甩進水裡。狂亂中他讓導師解開纜繩,而當時的導師已經嚇得或者緊張得六神無主了,說不定已經在想「我命休矣」。師兄恰好隨身帶了一把多功能刀,天知道他怎麼掙扎著掏出刀把纜繩割斷,然後爬進灌了一半海水的小船。因為引擎進水,他們也失去了動力,在隨波逐流了好一會兒后才被島上的人看見並營救回來。

那次事故之後,師兄堅決拒絕再和導師同船,而且也不再和他說話。在這之後的若干次下海考察中,同行的另外一個研究組的負責人排開了開船任務,他還勸導師不要再獨自開船出去。

在回學校后的很長一段時間裡,師兄繼續保持著對導師緘口不語的態度,並且在幾個研究生辦公室把那段經歷粗聲大嗓地講過不下好幾遍。我至今也不清楚導師本人對那天的魯莽行為有沒有向師兄倒過歉,但可以看得出的是他們的關係急轉直下。原來的交流不暢變得後來相當長時間裡的不聞不問,那開題報告的完稿也更變得遙遙無期。那之後師兄曾向我暗示過我也到時間 「跳船」了,那時儘管我也有時因為論文進展緩慢而心煩意亂,但是畢竟我已經超越了他躑躅不前的階段,所以放棄顯得沒有理由。何況,導師這個人惰性比較大,催他緊了該做的事他還是能做到,可能還是因為我是外國人的緣故吧。

慢慢地,師兄不大來實驗室了。我們又恢復了在走廊上偶爾見一面點頭打招呼的交情。我不清楚他是不是瞧不起我這種在他認為是惡棍的導師手下討生活的不堪。在我逐漸臨近畢業的那年,幾個月都見不了他一次,不知道他那時候在忙些什麼。不過好的是他和導師逐漸恢復了交流,在我答辯完離開的前夕曾經聽導師提到過他還是想把這個學位讀完,當然導師說這話的時候是帶著不相信的神情的。

我想我最終能順利但儘管也並不容易地畢業對師兄刺激不小。我離開那個城市之前給他打電話告別,他幾次都沒有接。後來去了新的單位后不久我還打過一次,他還是沒接。所以我假設他對我這個前師弟是無法正常面對了。換過多次手機,慢慢地他的號碼就不知陪著哪個手機被丟到堆放雜物的角落並在搬家的時候被扔掉了。

在我工作的第一年,和導師在一次打電話的時候他說師兄最終還是沒能畢業,而是拿了一個碩士走了人,之後在附近的一個城市的高中找了一份工作,並娶了一個離了婚帶孩子的單親媽媽。我想,雖然沒有腦損,能有一個穩定的教師工作也算太壞,尤其是我們的孩子讀書之後目睹教師工作優越性的種種。

Facebook上看來,師兄在他的學校是很受學生和家長愛戴的。對教書這一點,我對他的能力從不懷疑,因為他曾經很耐心地教過我發音,對系裡本科生的課在和導師相處不好而只能做助教的大段時光他也很上心地教。

斯人已逝,除了寫下些文字並沒有太多的事情可做。但幾天來眼前還是會不時浮現當年去我家裡吃飯用筷子夾了一口盤子里的菜就把筷子反轉並懸停半空但見到我和妻相視而笑而滿臉茫然的師兄:「I suppose I can』t double dip, righ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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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評論 評論 (17 個評論)

回復 xqw63 2015-5-27 03:22
描寫得細緻入微,老美那種大大咧咧同時又很自我的形象,耀然文中
回復 Lawler 2015-5-27 04:57
老弟,也是個重情誼的人。。。
回復 亦云 2015-5-27 05:18
老外 沒興趣了 或者中途輟學 仍然能夠有很多選擇  外國留學生就只能死磕最終拿學位了
回復 tea2011 2015-5-27 06:25
太遺憾了⋯
回復 ryu 2015-5-27 07:17
' 他還提到西藏、新疆等他從米國媒體接受來的我認為是極端錯誤的信息... '  
回復 曬網的漁夫 2015-5-27 08:08
把一個真實的老美寫活了
回復 小城春秋 2015-5-27 21:04
美國人的特點,多半是不記仇的,意見不同,大吵特吵,吵完就算。中國人不同,這麼一吵,八成就結下一輩子的梁子了
回復 wigner 2015-5-27 21:07
xqw63: 描寫得細緻入微,老美那種大大咧咧同時又很自我的形象,耀然文中
63兄謬讚
回復 wigner 2015-5-27 21:07
Lawler: 老弟,也是個重情誼的人。。。
謝老樂
回復 wigner 2015-5-27 21:08
亦云: 老外 沒興趣了 或者中途輟學 仍然能夠有很多選擇  外國留學生就只能死磕最終拿學位了
說得不錯,但我那師兄是熬了近十年才拿了第二個碩士。鍥但最終還是舍了。
回復 wigner 2015-5-27 21:09
tea2011: 太遺憾了⋯
說的是
回復 wigner 2015-5-27 21:10
ryu: ' 他還提到西藏、新疆等他從米國媒體接受來的我認為是極端錯誤的信息... '   
他還是知道一些很多普通米國人不了解和不關心的話題的。
回復 wigner 2015-5-27 21:11
曬網的漁夫: 把一個真實的老美寫活了
我倒希望讓他活過來,儘管這麼多年的生活已經不相干。
回復 wigner 2015-5-27 21:12
小城春秋: 美國人的特點,多半是不記仇的,意見不同,大吵特吵,吵完就算。中國人不同,這麼一吵,八成就結下一輩子的梁子了
您看來經常和人吵架
回復 小城春秋 2015-5-27 21:15
wigner: 您看來經常和人吵架
呵呵,我不會吵架
回復 wigner 2015-5-27 21:17
小城春秋: 呵呵,我不會吵架
肚大容舟
回復 亦云 2015-5-28 02:35
wigner: 說得不錯,但我那師兄是熬了近十年才拿了第二個碩士。鍥但最終還是舍了。
留學生始終是客場,為了那個學位,忍辱負重,絕大多數都是死磕,或者透支自己的身心健康換來的。

我隔壁教研室里瀟灑甩手退學的幾個博士生,那都是實在實在沒辦法再磕下去啦,看不到希望,幾乎絕望的情況下,才不得不放棄的。無論那個退學的,都死在 開題報告這個環節上。教授甩手不管,學生寫的報告好耐都不同意。不過,那個教授的博士研究生畢業率大概20%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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