閑話「水餃」
每臨冬至、除夕、大年初一或「破五」等華人傳統節日,「吃不吃餃子」,肯定是南北兩地人熱議的話題。
某年除夕不知怎地,我無聊調電視頻道至央視,正好快到轉鍾,只聽得春晚主持人朱軍先生豪邁地說:「......全國人民正端上熱氣騰騰的餃子......」時,木然良久。后與嶺南友人說起,他嘲笑:「我們早就不看那個春晚啦,你這叫自取其辱。」說的也是。后滬上周立波在其清口節目中也嘲諷朱軍先生這個「熱氣騰騰的餃子」,並告訴他上海人這晚吃湯圓。
當然,中國幅員遼闊民族繁多,除夕主吃的食物不盡相同,但自從那次噁心后,我開始留意這餃子的來由。這些年陸續搜集研讀古今資料,現將心得與諸君分享一二。
首先,明代和之前的相關史料,北方並無過年吃「水餃」的習俗,倒是有「扁食」的民俗(如明代的《署宛雜記》),這偶爾被人偷梁換柱說成是「水餃的古稱或俗稱」,但更多的考證,明代北方的這個「扁食」更像是餛燉的俗稱--當然,後來水餃流行后一些北方農村繼續用扁食來稱呼水餃。到了清朝,潘榮陛(生卒不詳,活動範圍在雍正乾隆年間)的《帝京歲時紀勝》對於乾隆時期的北京除夕夜有這樣的記載:
「闔家吃葷素細餡水餃兒,內包金銀小錁。食著者,主來年順利。」
這是我發現記載過年吃「水餃兒」(類似現在的水餃)較早的文獻。更多清朝的文字則是用「煮餑餑」來代表。如光緒年間富察敦崇在他的《燕京歲時記》中這樣道:
「京師謂元旦為大年初一。......是日,無論貧富貴賤,皆以白面作角而食之,謂之煮餑餑,舉國皆然,無不同也。富貴之家,暗以金銀小錁及寶石等藏之餑餑中,以卜順利。家人食得者,則終歲大吉。」
這個「煮餑餑」正是我們現在說的水餃。
如果潘榮陛所說的「水餃兒」就是明代北方人所說的扁食,那他用不著用「水餃兒」這個新詞,直接說扁食就好?但他所說的「水餃兒」也不像是明朝南北都流行的餛燉,因他在《帝京歲時紀勝》中介紹北京人過冬至節時提到吃餛燉。且在書中談到「皇都品彙」時專門介紹扁食和餛燉門肆。從這點看,在潘榮陛生活的雍正乾隆時期,扁食、餛燉與水餃兒均不同,現今流行的餃子,就是滿人皇帝的「煮餑餑」。曾有位專家寫了一本《飲食史》,用大量的篇幅證明古代的餛燉與水餃不是一回事,但這位專家最終卻又去證明現代水餃的「源遠流長」,將之追溯唐漢,讓人嘆息。
以上兩作者一個是乾隆時期的北京大興縣漢人,一位是晚清滿人,都介紹京城的民俗,更值得注意的是生活在嘉慶道光咸豐同治四朝的吳振棫(1790-1870同治十年卒)有一部介紹清朝典章制度《養吉齋從錄》,他是這樣描寫御膳房備膳:
元旦進煮餑餑,其一餡中裹銀錁,置碗面,下箸即得之,以為吉利也。
也就是說皇上在大年初一要吃「煮餑餑」,也按民俗在其中一個煮餑餑餡中包銀幣,並將之放在碗面上,這樣讓皇帝下筷子就可吃到:嗯,今年大吉,國泰民安!!這個「煮餑餑」,也許在滿人入關后吸收了漢人原來的扁食、餛燉做法,且因皇帝的喜愛,推動了這個煮餑餑(這裡該感謝潘榮陛為大清創造了「水餃兒」這個「新詞」)向全國傳播、發展。試想,同樣是北京的民間風俗「扁食」,大明王朝兩百多年也沒能將之影響全國,反倒是來自南方漢人在驅逐蒙古皇帝后,將南宋保留的中原習俗和語言等傳播、推廣,所謂「恢復中華」......因此說,現代水餃是滿人對中華美食的貢獻,一點也不過分。
還得注意幾點:吳記載宮廷事,尊重滿族皇帝的習慣用語,將這種麵皮包餡的食品叫「煮餑餑」,而不是明代北京的民俗「扁食」。這說明兩者是完全不同的食品。他也沒有如前輩潘榮陛用「水餃兒」的稱呼,說明在他生活的年代,「煮餑餑」尚未在大清國民間被普遍稱為「水餃兒」或「餃子」。第三,在吳振棫這位來自錢塘的江南人眼裡,餃子是指另一種與「煮餑餑」完全不一樣的食品。
那麼,吳振棫所處的江南浙閩一帶所理解的餃子是什麼樣子呢?我們再來看看日本人編寫的《清俗紀聞》,此書系日本的中川忠英在寬正十一年(1799,嘉慶四年)為了解潛在的競爭對手清國所做的資料彙編,他根據日本的諸多通事(翻譯之舊稱)訪談那些往來日本做生意的中國客商寫成,極盡詳細。因這些客商多來自吳越浙閩,因此可算是外國人記錄清朝南方地區的百科全書。在「卷四·飲食製法」中對中國食物分「點心類」和「大菜類」,餃子在點心類,抄錄如下:
餃子:將麵粉用水和硬,以擀棒壓薄,擀成各約直徑三寸之圓皮,將切成絲之豬肉與切碎之香菇、蔥等攪拌好后,用圓皮包好,放進蒸籠蒸熟食用。
諸君看到此會說,形狀差不多,北方是煮,叫水餃;南方人蒸,叫蒸餃。都是餃子。老實說,我開始也以為這樣,但接著讀下去就迷糊了。只怪如魯迅先生所言的「日本人太認真」,他們竟然將中國江南越閔地區的餃子的模樣也畫了出來!
《清俗紀聞》中描繪清朝嘉慶時南方的餃子模樣
如圖所示的「餃子」不是今天南方人所說的「燒賣」嗎?
因此,所謂中國歷代史書上的「嬌耳」「牢丸」、「扁食」和「角子」等,均與滿人的「煮餑餑」(北方漢人借用的漢字「水餃兒」,現在意義的水餃)不同。我們現在稱的餃子,就是滿人的煮餑餑。至於清朝時南方地區人民所稱的「餃子」,可能因被滿人皇帝佔用稱「煮餑餑」了,就將自己對「餃子」的稱呼改叫「燒賣」或其它了?反正漢字表達豐富、組詞方便。
中華美食文化歷史源遠流長,這個不假。但,這是各地區各民族人民不斷融合進化的結果。現代的水餃,明明白白是滿族人對中華美食的不朽貢獻,我等其它族裔人豈能對此一筆抹殺?非要說是古已有之,這是對滿族人的不尊重。滿漢蒙藏維壯苗等五十多個民族均為今天中華民族的組成部分,他們都是中華文明的貢獻者。融入有先有后,實在沒有必要無端地將所以發明都扯到遠古的「炎黃子孫」和「龍的傳人」上。
事實上,按古書上的說法,春秋時期今天的江蘇浙江安徽湖北湖南等省(吳越楚)都不算是中國;東漢時的那位豪言「馬革裹屍」的愛國將領馬援,就是征戰湖南湖北一帶的少數民族「武陵蠻」中染疾身亡的--這說明今天的湘西鄂西南在東漢時也不是中國;直到唐代我們仍可看到大量征討「黃洞蠻」的記載,這說明那個時代的廣西某些地區也不是中國。今天之中國,是多年的征戰、分離和統一才融合一體的。今日之中華傳統文化也應該是歷代各民族融合的結晶,絕不能簡單歸於某一個源頭。
餃子,既然是滿族同胞給我們帶來的新的飲食,為何一定要將它視為「炎黃子孫」的那些「老祖宗」的發明呢?難道東北地區的女真族、滿族人的祖先不是我們中華民族的「老祖宗」之一嗎?非得僅僅「炎黃的子孫」才算正統,蚩尤的子孫就是蠻夷?
前段時間網路上中韓兩國網民為水餃的發明權爭論不休,日本人一旁看熱鬧,一位學者評論:滿族人和朝鮮人都屬於通古斯裔,他們的地理、種植物、和氣候相同,也許都是吃「水餃兒」,誰先誰后則難講。但中原地區的中國人肯定不興吃「水餃兒」。以中國的古籍完備,飲食記載詳盡,如餛燉(筆者就遇到過諸多明清方誌的連續記錄)!更重要的是「過去日本在食物上什麼都模仿古代中國,卻沒有類似餃子的料理。餃子是十八世紀才傳到日本的。」也就是說,現代意義的餃子,即《燕京歲時紀勝》中提到的「水餃兒」,是清朝才開始由滿人皇族以北方地區為中心慢慢在中國傳播開,並同時流傳到日本的。
話說回來,筆者在北方生活十多年,內子是地道北人,孩子也在帝京長大。我當然愛吃水餃,但視之為一種方便、快捷的美味點心類,與湯圓、糍粑、燒賣、油條、春卷和餛燉的地位一般。冬至、除夕也會陪家人一起吃幾個水餃。如要讓我冬至吃、除夕吃、大年初一吃、初二吃、初三還是吃,「破五」也還要吃,我會難以接受--這也太對不起我大中華飲食文化的博大精深了?朱軍先生在央視除夕夜稱「......全國人民正端上熱氣騰騰的餃子......」,是對中國飲食文化的無知,是對全國比例高達58%的中國人不尊重。
最後再強調:水餃是一種既好吃、又快捷方便--尤其是當下有包餃子機、有冰箱儲存的環境下的食品,也是被外國人認為最代表中華飲食文化的食品之一。但,切不可誇大它的歷史年份,穿鑿附會,貽人笑柄;又抹殺了我國滿族人對中華飲食文化的歷史貢獻,也不仗義。難道稱中國人流行吃水餃的歷史一定要越早越好嗎?難道水餃源自中國的少數民族滿人,就降低了中華傳統美食之一的水餃的含金量?列位南北看官,不可不審也!
2020.01.23撰發
2020.12.28重訂
參考資料:
1)清《帝京歲時紀勝》
2)清《燕京歲時記》
3)明《署宛雜記》
4)清《養吉齋從錄》
5)日本《清俗紀聞》
6)日經中文報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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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至你該吃點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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