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差陽錯」貝多芬
--為紀念貝多芬誕辰250周年而作
澳洲ABC古典音樂台舉辦的評選「澳洲人最喜愛的100作曲家」活動,我也參與投票。很榮幸,自己最喜愛的作曲家貝多芬與澳洲大多數音樂愛好者的選擇一致!
這次的評選活動可以多選,我投票給了貝多芬與莫扎特、柴可夫斯基、斯特勞斯、聖桑、薩拉薩蒂、帕格尼尼等,這些作曲家,我大多隻聽過他們的一首曲,比如聖桑的大提琴曲《天鵝之死》,斯特勞斯就是那個圓舞曲之王?而薩拉薩蒂則是喜歡他那首傷感的小提琴獨奏曲《流浪者之歌》……唯貝多芬的作品我了解的多一點,倒不是我出自音樂世家—先慈僅能哼幾句陳伯華的漢劇唱腔而已,或天生對音樂有些鑒賞能力與偏好,而是相比其他作曲家,貝多芬是在改革開放后解禁較早的西方古典音樂家之一,此時我未及弱冠,尚處於最能記事且「易知難忘」的年齡段。
今天的青少年可隨意欣賞莫扎特、舒曼或貝多芬的樂曲,小孩子學鋼琴,必練的曲目也有貝多芬鋼琴小品《獻給愛麗絲》。中國郵政還在2010年發布了一套外國音樂家的紀念郵票,有巴赫、海頓、莫扎特和貝多芬。眾人皆知「世界潮流,浩浩湯湯......」但請注意,什麼時候這潮流光顧你,則要有運氣成分。
能在弱冠未及的時候接觸到貝多芬,真得感激革命導師列寧同志。
讀大一時,市面上剛流行一種像塊磚頭大小的磁帶錄放機,我們稱「單卡錄音機」,學校里一些家境富裕或來自廣東的同學才擁有此物,都是借著學英語的名目請父母買的,但他們大部分都主要用來播鄧麗君的歌或台灣校園歌曲,偶爾放點西洋音樂,磁帶也都是沿海走私而來,那時的東一舍四處瀰漫著這些「靡靡之音」。我聽到了一些好聽的曲,但不知其詳,同寢室有同學是此中行家,他告訴我哪首是莫扎特的什麼進行曲,那個是斯特勞斯的圓舞曲,哪一首又是貝多芬的奏鳴曲等,這讓我記得了這些西洋人名。 但那個時候我既沒有單卡錄音機,更無磁帶—改革開放之初,乍暖還寒,百廢待舉,西方的經典文學藝術作品正逐步解禁,先開放巴赫、海頓還是貝多芬,從聽眾的角度,只能憑機緣、靠運氣了。於是我比較留意報刊上的相關信息,很幸運,我很快得知國家某音像出版社將儘快出版貝多芬的作品,理由是「革命導師列寧同志生前很喜歡貝多芬的鋼琴奏鳴曲《熱情》」,據說,列寧同志用類似的話評價這首曲:
「沒有比《熱情》奏鳴曲更美的音樂了,驚人、超尋常的音樂!它總讓我像孩子一樣由衷地覺得自豪--怎麼人類可以創造出這樣奇迹似的樂曲。」
二十世紀最偉大的鋼琴家之一,克勞迪奧·阿勞(1903-1991)演奏「列寧同志最喜愛的」《熱情》
貝多芬的鋼琴奏鳴曲率先被解禁了!因當時的磁帶正反面60多分鐘,而這首《熱情》奏鳴曲約24分鐘,於是出版編輯們來了個「賣一送二」,將貝多芬的另外兩首奏鳴曲《月光》和《悲愴》綁在一盒磁帶(其實還有一首《愛格蒙特序曲》,只是我喜好程度一般,故只記得這三首奏鳴曲)出品。
因喜歡聽,也讀了羅曼·羅蘭的《約翰·克里斯多夫》—據說是以貝多芬為原型的,更重要的是有革命導師列寧同志的讚美。這三個因素疊加,導致還沒錄音機的我,在得知該錄音帶於本埠上市的第一時間,就跨越大半個城區,用伙食費中摳出的錢買了一盒磁帶。
有帶無機,只能在「有機」同學的空閑時,「藉機」欣賞一兩次。直到畢業工作后,購買了單位同事的一台二手走私的三洋收錄兩用機,這才可每日靜心欣賞這三首奏鳴曲,直到某年風波。
太宗南巡后,全民下海經商,我就很少再有時間聽這些陽春白雪的東東了。但上世紀末的某天在廣州的天河購書城看到貝多芬的CD,還是這三首奏鳴曲綁在一起,想起十多年前的初遇,不由再次心動,購買一套CD隨身帶在電腦上,但那段時期商旅倥傯、案牘勞形,似乎也沒有正兒八經地聽過幾次,多是用作心煩意亂時的解悶。
後來在國外的圖書館或音像店以及網路搜尋,發現少有將貝多芬的這三首奏鳴曲放在一張碟上的,而多是以演奏家為主來安排作曲家的曲目編排。當年革命導師列寧的推薦,國內音像出版社編輯們的機智,將這三首奏鳴曲集中在一個磁帶上(改開初對演奏家並不在意,也沒什麼版權意識),無意間讓貝多芬的三首鋼琴奏鳴曲成為我的終身所好。即使大學畢業前的那年,學校請來中央樂團著名指揮家李德倫先生為大家講解交響樂,以貝多芬的《第五交響曲》(《命運交響曲》),我也不改初衷,堅持視這三首奏鳴曲為西洋樂中的最愛。
不過,歲月的變化,我對這三首奏鳴曲的喜愛偏好是有所不同的。大學時期,最常聽的是《熱情》,其次《悲愴》,最後才是《月光》;后入職場,人在江湖,工作生活多是在酒桌前、球場上、路演會場、密談室和K歌廳里,只能在出差途中夜半難眠之時偶爾聽上一小段樂章了。這個時期我偏愛《悲愴》,《熱情》次之,《月光》雖也喜歡,但只能敬陪末座了。前些年移居澳洲,遠離江湖,再無案牘之勞形,幸有「雅音」之悅耳,我最愛聽《月光》的第一樂章了,而當初列寧同志推薦的《熱情》反而成老三。
竹山先生有《虞美人·聽雨》一詞,以聽雨之感,嘆歲月之變,甚獲我心,先抄錄如下:
少年聽雨歌樓上 紅燭昏羅帳
壯年聽雨客舟中 江闊雲低 斷雁叫西風
晚年聽雨僧廬下 鬢已星星也 悲歡離合總無情 一任階前點滴到天明
吾儕僥倖,少年的尾巴搭上了改革開放早班車。承蒙偉大導師的金句,音樂出版界前輩們的睿智,未及弱冠之年聽到了貝多芬之精品。彼時,同學少年,風華正茂,大有「世界是你們的,也是我們的,歸根結底還是我們的」之輕狂,「為中華崛起」而認真讀書、「為實現四化」而努力工作,憧憬著哪一天能成為祖國事業的接班人……此刻聽著革命導師加持過的《熱情》,何其美也!
丹尼爾·巴倫博伊姆(Daniel Barenboim),當代最傑出的音樂家之一,他在2006年柏林演奏《悲愴》第二樂章的視頻
己巳之變,心如槁木,進退失據,無所適從;南巡之後,投身職場,苟且偷生,此時偶聽《悲愴》,想著中外先賢--其實這時也分不清究竟是貝多芬還是司馬遷了,伏念如何面對人生之磨難,實現心靈的拯救。聽此曲,任窗外天高雲淡,雁陣驚寒,抑或月明星稀,烏鵲南飛,多少哀愁均化於這悲愴的音符中……
親歷了數次的折騰,看家國正往吾輩「童年的時光」狂奔,只能辭別父老、倉皇南竄、苟活性命於異邦了。「頻將棋局消長日」,人生如圍棋,予之布局、中盤皆已「被完成」,只剩下一堆官子……此時,欣賞貝多芬的《月光》奏鳴曲第一樂章,聽那恬靜悠長的慢板,望著窗外如水的月光,把盞低吟,固無竹山先生的亡宋之痛,卻也別有一番滋味……
澳洲ABC古典音樂台2019評選最受歡迎的音樂家揭曉典禮中,由演藝界名人John Bell朗讀貝多芬遺囑,澳洲最受歡迎的女鋼琴家Tamara-Anna Cislowska演奏《月光》第一樂章為背景音樂
感謝貝多芬給我帶來如此詮釋人生的音樂。
至於對革命導師列寧同志,此刻的心情則很複雜:如果不是他的「推薦」,文革結束后的西方經典音樂固然會逐步開放,但未必能在我求知慾旺盛的弱冠之年就可接觸到貝多芬作品;而從另一個角度說,如果不是列寧同志的那套建黨原則、將一切文學藝術作品都納入宣傳工具的管理模式,也許我在童年時就能接觸到包括貝多芬、舒曼、李斯特和柴可夫斯基等的所有西方經典樂曲,如面對琳琅滿目的西洋樂,我也許未必一定「選」貝多芬的這幾首鋼琴奏鳴曲了?因成年後再聽莫扎特、蕭邦等的樂曲也覺得很好......
但人嘛,忘不了的還是「初戀」,雖是「陰差陽錯」的,卻從一而終了。只能說喜愛貝多芬,是緣分!
以此文紀念貝多芬誕生二百五十周年。
2019.09.24撰發牆內
【後記】瀏覽網路才知這幾天是貝多芬二百五十周年的冥壽生日,Covid-19將2020年的一切計劃與心情都攪亂了。其實為這個重要日子,我早在一年前就準備好了一篇紀念文,於是找出來重訂、再發,冀與文友同道分享喜愛貝多芬的心路歷程。嚶其鳴矣 ......
雪梨子2020.12.19於悉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