倍可親

文革的一天——慈林

作者:慈林  於 2022-11-10 18:09 發表於 最熱鬧的華人社交網路--貝殼村

作者分類:小說|通用分類:原創文學

關鍵詞:原創短篇小說

       文革已過去五十多年了,那是一個黑暗而荒謬的時代,這篇小說記錄那時的一個片段。讓我們警醒著,不能讓文革捲土重來。

         

 

 

                             文革中的一天 小說

                              作者:慈林

                                                                                                                  

 

          天剛亮,我就起床了。媽媽疑惑地看著我,因為平時我是喜歡賴床的。匆匆吃了一碗粥,偷偷地溜出了家門。門口鳳凰木,花正盛開,火燒一樣,小胖已在等我

         「拿了沒有 」小胖問。

         我將一團紅布輕輕掏出,在夏天清晨的陽光下,紅布個像火一樣耀眼。

         小胖拿過仔細看了看,眼中流出羨慕的眼神。這是一隻紅小兵的袖章,是媽媽不知從哪裡弄來的。自有了這隻袖章,我的地位在同學及玩伴中一下子高了起來,我感到了周圍向我關注的目光及竊竊私語,我也有些飄然的感覺。

         昨天下午放學,同學小英把我扯在一邊,悄悄地說:「我姐讓我轉告你,明天早上批鬥地主婆,你一定要來參加。 」想不到平時高傲得像個公主的她,竟會注意到我這小毛孩,頓時,我有受寵若驚之感。

         小英的姐姐大英,十五六歲,是街中公認的美女,正讀高中,平時冷傲得像個公主,從不搭理人,我卻很喜歡她,夢過她好幾次。

         小胖比我大一歲,平時都是我跟著他到處玩,今天卻倒了過來,對我說話的態度謙卑了很多。現在他跟著我向地主婆家中走去。

         地主婆的家在街尾一條橫巷裡,是一幢灰白色二層樓洋房,當我們正轉入小巷時,突然傳來一陣鬧雜聲,還有人大聲吆喝道:      「快!!……讓開!讓開!」

          只見從街尾轉入一行人,一個赤膊,著短褲漢子跑在前頭,吆喝著,緊跟著是四五個漢子肩扛著一副木床板,板上躺著一個女人。女人三十多歲,披頭散髮,雙目緊閉,面色慘白,一隻斷手垂吊在木板外,紅紅的肉外翻著,尖銳的斷骨白森森的像一把匕首向外刺出。腳好像也斷了,不自然地交疊在一起。

        這些人顯然是將女人送去街頭的東山區醫院搶救的。

        「都死了,還救什麼」

       「一大早就見她站在供銷社大樓的樓頂上,她老公剛上去勸她,她就跳了下來……」

       「聽說咋天剛被批鬥……」

       「唉!這麼後生她的仔才五歲,真陰功咯……」

         幾個老街坊在街邊議論著,真不解為何她們的消息如此靈通。

         近期,隨批鬥風越演越烈,死人見多了,我已不大害怕,反而覺得刺激好玩,聽說哪有死人就往哪里鑽,湊熱鬧。

         轉入巷口,遠遠就看見一大群人圍在地主婆的院子內外。走近看,老人多小孩多,象看戲一樣,一臉期待。

         洋房門外站著幾個男女少年,一式的淺黃色舊軍裝軍帽,腰扎寬扣皮帶,最引人注目的是他們手臂上那一圈紅底黃字的紅衛兵袖章,這是時下紅衛兵的標準行頭。

         那高高個子的不就是大英的同學楞頭嗎?今天他一臉嚴肅,與平時吊而郎當、帶點傻氣的樣子大不相同,在軍裝的襯托下,他顯得成熟而有些帥氣。

         小英也混在人群中,偷偷向我扮鬼臉。小英的性格樣貌跟她姐姐相差太遠,可以說是正好相反,一白一黑,一文靜一活躍,一漂亮一……小英也不算丑,只是曬得黑黑的,整天活蹦亂跳,像只瘦猴,老愛跟男孩玩,尤其特別愛粘我。我不喜歡她,我喜歡她姐姐。

         「砰」地一聲,門突然打開,地主婆被二個女紅衛兵一左一右押著推出來。

        「打倒剝削分子張月娟!」

        「打倒吸血鬼張月娟」,

         …………

         地主婆一出現,楞頭就帶頭高呼起口號來。看來,這種活兒也干多了,楞頭顯得訓練有素,觀看的人群也很配合地振臂高呼,人多很有些聲勢,給地主婆來個下馬威。只見她步子遲頓了一下,困惑地望了望平日熟悉的面孔,然後就低看頭,等待著對她的發落。平日的她,是個和藹的婦人,胖胖的,年齡約五十多歲,穿鄉下樣式的黑綢服,顯得老氣,頭髮梳得油亮整齊,後面總跟著她的僕婦,為她撐傘拿東西。這就是我對她的印象。現在她頭髮蓬亂,臉色灰暗,一下蒼老了很多。

        「現在,批鬥剝削分子、地主婆張月娟大會開始。」

         大英的聲音,透過她手上的小喇叭傳出來。我朝她望去,幾乎不能將她認出。幾個月不見,她又長高了一些,一套合身的舊軍裝顯得她成熟幹練,英姿勃勃,一貫冷傲的俏臉更添了幾分冷峻,顯然她是這幫紅衛兵的頭。

         出人意料,大英話音剛落,只見地主婆昂起頭來,聲音不大,但很堅決地說:

        「我不是剝削分子,我對新社會是有貢獻的,我的煉奶廠、糖果廠都給國家了,陳市長都說我有功……」

        「閉嘴! 」大英大呼一聲,喝斷了地主婆的申辯。

        「今天,你只能老老實實地向人民低頭認罪,頑抗到底,只有死路一條!」

       「打倒張月娟!」

       「地主分子不投降,就叫她滅亡! 

         楞頭不失時機很默契地帶領大家高呼口號。現場人越來越多了,口號聲、嘈雜聲、詢問聲交集在一起,匯成一股聲浪,衝擊著每個人的耳膜。

         地主婆口中喃喃地說著話,誰也聽不見她在說什麼。突然,她從懷中掏出一卷舊報紙,提高聲調地說「這是陳市長和我合照,說我有功,說話不算數,我什麼都給國家了…… 

         話未說完,只見楞頭一步沖前,一手奪過她手上的舊報紙,揚手就往她臉上一掌扇去。

        「媽的,什麼陳市長!他是資本主義走資派,修正主義分子,和你一樣,是牛鬼蛇神,早被打倒了…… 

         猝不及防,她一下就跌到地上,旋即被左右的女紅衛兵扯起。只見她左臉上紅印一片,血從她嘴角汩汩流出,她既憤怒又害怕。抬起手,擦了擦嘴角的血污,不作聲了。

        「頑抗到底,死路一條」口號又起。

          一見打人,一見流血,人群一片騷動,顯然人們的情緒被這暴力挑動起來了。

        「打得好!」

        「太囂張,該打!」

         人群後面傳來一個微弱的聲音「不要打人。」是老街坊周伯的聲音,引來的則是一片噓聲。

         打人的楞頭一副英雄好漢的樣子,獻媚地向大英努了努嘴。大英往前站了一步,眼光掃過人群,對著手中的小喇叭說道:「同志們,戰友們,廣大的革命群眾們,今天,我們在這裡批鬥漏網地主分子,吸血蟲張月娟。首先,讓我們高呼:最最衷心祝願中國各族人民的偉大領袖毛主席萬壽無疆,萬壽無疆;祝願毛主席的親密戰友林副統帥永遠健康,永遠健康。」    

            「現在,讓我們一齊朗讀偉大領袖毛主席的最高指示:革命不是請客吃飯,不是做文章,不是繪畫繡花,不能那樣雅緻,那樣從容不迫,文質彬彬,那樣溫良恭儉讓。革命是暴動,是一個階級推翻一個階級的暴烈的行動。」

        「周月娟是大地主、大資本家莊世豪的老婆,解放前騎在人民頭上,殘酷削剝人民,吃人民的肉,吸人民的血,罪惡滿盈,罄竹難書……」大英清脆的聲音從小喇叭中傳出。地主婆低著頭,臉色灰暗,身體時不時抖一下。

          我和小胖、小英擠在人群前面,剛才看見流血,我心裡有些害怕。自批鬥風潮一起,媽媽就嚴格規定,除了上學外,其他時間一律不準外出。今天如此大膽完全是為了眼前這個偶像,我獃獃地看著她,曾覺得她是全世界最美麗的人,現在卻很陌生。她在說什麼?我似懂非懂;但她抑揚頓挫的聲音實在令我著迷,此刻,她仍是我心中的女神。

        「全部剝削得來的財物沒收上繳國家,明天,押送張月娟回老家,接受貧下中農的批鬥和監督改造。最後,我宣布現在押張月娟遊街示眾……」

         話畢,楞頭手拿一把剪刀,一步向前,按著地主婆的頭,嘎嚓嘎嚓地剪她的頭髮,兩個女孩在後面拽著她雙臂。不一會,地主婆左邊的頭髮便被剪去,參差不齊的髮根豎著,露出半邊青白的頭皮,這就是「陰陽頭」。

         緊接著,一塊方木板用鐵線栓著,掛在這個可憐老婦人的脖子上,木板上寫著幾個大字:「打倒吸血鬼張月娟!」。「張月娟
」三個字被打了一個大叉,「娟」字是倒寫的。楞頭一夥把她的雙手用墨汁塗黑,讓她左手拿著小面盆,右手拿著長湯勺(這是她遊行示眾的道具),邊走邊敲。被推搡著,她彎著腰,敲著臉盆,出了院子。

          當我隨人流走出院子時,小英一把扯住我,拉到了大英面前。我第一次這麼近地站在我的女神面前。不知是熱,還是激動,她的臉緋紅緋紅的,輕微地喘著氣,把軍帽拿在手上當扇子扇著。

       「姐,書呆(我的綽號)都弄上了一個袖章,你就不能幫我弄一個?快,給姐看看!」

         我順從地掏出那團紅布,大英拿著看了看,噗地笑了起來:「這是給小孩玩的,別當一回事,你們還小,懂啥?湊個熱鬧還行……」

        「你蒙人,啥不懂事?以前就有兒童團跟毛主席鬧革命,你以為我不知道?反正你得幫我弄個袖章……」這小英野性子又來了,還滿嘴的道理。

      「好了好了,姐就幫你弄一個,行了吧!早點回家去,媽惦著你呢。」

       這時的大英,語氣平順,臉色柔和,笑意盈盈,就像我平時看見的那樣,是一個美麗而純真的少女,與剛才一臉嚴肅冷峻的樣子,判若兩人。

         她低頭看了看手錶,轉頭對一直跟在身邊的楞頭說:「我要回總部開會了,這裡就交給你了,記得明天押送她回鄉的事。」楞頭應聲蟲似的,一疊聲地應著。

          她又轉頭看著我,把那團紅布塞進我的上衣袋,纖白的手輕捏著我的下巴:「小弟,這東西不要拿出來了,在家玩玩就好,幫我看著小英,管著她,不要出什麼岔。」

         小英早溜走了,她的目的已經達到。小胖也不見了蹤影,愛湊熱鬧他,肯定跟在隊伍的前頭去了。

          中午,南方夏天的陽光直直地照著,我頭上冒出了細細的汗珠,而我的心卻是冷冷的。

          一來被小英耍弄了,根本就不是大英叫我來,而是小英拿我向大英幫她弄個袖章;二來,更傷心的是,在偶象面前出了丑,那袖章竟是偽品。

         更令我的心涼的,是發現我大妹竟站在我身後。

         「哥,媽媽叫你馬上回家去。 」大妹怯怯地說。

         我打了個哆嗦,大事不妙,每次媽媽差大妹找我回家肯定不是好事,少則一頓罵,重則一頓打。這次看來凶多吉少。唉!

         我試圖從大妹口中探個虛實,但只見她一臉烏雲,我也不敢多問,只是戰戰兢兢地向家門走去,覺得屁股已經開始隱約作痛。

         進了門,爸爸竟然也在家裡。平時,這個時候他應該在單位上班的。他坐在屋角,陰著臉。

         「你不是說今天要回校么?」媽媽狠盯著我,明知故問。

         我象一隻待宰羔羊,彷彿看見了媽媽背後的小棍子。

          「小英說她姐姐叫我去的,說紅小兵也…… 

          「什麼紅小兵!我只是給你玩玩,誰要你到處張揚,慌死別人不知道似的。小英叫你,你就去啦?我的話為什麼你就不聽呢?你是什麼人?小英的爸爸是老革命,是廳長,有什麼錯失都可擔當,你呢?不去照照鏡?死到臨頭不知死……」

         媽媽越罵越凶,但好象沒有打我的意思。

         「地主婆被剃了頭,」我討好地說著。我發覺爸爸的臉色更陰沉了。

         「你說什麼?你忘了她給糖給你吃啦?」

          我當然記得,那是去年夏天,小胖帶我偷偷溜入她的園子里摘番石榴。我在樹上,小胖在地上,他說我瘦,靈巧,結果我被僕婦逮住,小胖則逃之夭夭。

         我哭哭啼啼等候發落,意想不到的是,我得到的懲罰是幾顆糖和她的勸導。她柔聲勸告我:以後不要爬樹了,很危險的。

        唉!媽媽嘆了一口氣。

        「馬上就輪到你了,死到臨頭不知衰。」我不明白這話,有些委屈。

        「我警告你,明天開始守在家裡,到處不能去,聽到沒有?守在家中!有人來千萬不要開門!」

         我一臉的疑惘。

         媽媽遲疑了一下,轉頭望著爸爸,他木無表情,一副很凝重的樣子。

        「讓他知道也好,免得……反正我童工出身,八歲就幫人打工…….怕什麼。」

         媽媽湊近我,幾乎耳語地說:「你阿爺是地主。」

         我的頭嗡地一聲炸了。我似未明白過來,我從沒見過阿爺。我還沒出生,他就去世了。

        「他是你爸的老豆。」

         我明白了,爸爸是地主的兒子,我就是地主的孫子。

         想起剛才批鬥地主婆的一幕,我的身體象掉入了冰窖,從心裡抖出來。

         那一刻,我一下子長大了。

         那一年,我九歲。

 

         後記:

 

          1當天晚上約十點,傳來地主婆的死訊,她是卧軌自殺的。當時的廣九鐵路線就在她的洋房后經過。

         據小胖講述當天我走後鬥地主婆的情況:

         ……我們用細繩拖著她在馬路邊走著,迫她不斷喊「我是地主婆張月絹……我是吸血鬼……我罪該萬死……」她一停下,我們就用小樹枝鞭打她,迫她喊,直到她嗓啞發不出聲為止。

         後來,在楞頭的鼓動下,我們用鞭炮炸她,見她越痛苦,大夥就越興奮,覺得自己越「革命」。最後,在大夥慫恿下,小英竟迫她手握著小鞭炮,讓小鞭炮在她手中爆炸,把她手炸得又黑又腫。

         天氣很熱,她走不動了,癱坐在馬路邊,乞求要喝水,不知誰勺了一杯污水渠的水給她,大聲喝道「地主婆就該喝這水。」她渴極了,捧著喝光了。

         最後,被百般折磨后,她終於昏死過去,象一條死狗,無人理睬。傍晚,周伯和幾個老街坊偷偷用籮筐將她抬回家去。晚上,她從院子後門,走到鐵路卧軌自殺,身體被輾成兩截,碎肉、腸子掛在道邊的樹枝上……

          2 、沒過多久,大英和小英的父親,一個延安出來的老革命,省郵政廳的黨委書記,被本單位的造反派批鬥,在一次通宵批鬥會上,心臟病發,猝死在批鬥台上。

          3、文革後期,大英去了海南島一農場當知青,並開始寫作,現在是知名女作家,以寫「文革」、「知青」題材著名。大英獨身至今,居深圳。

         4、文革后,小英第一批考入大學,就讀清華大學。畢業后赴美留學,獲普林斯頓大學生物博士學位,現是國際著名的基因研究生物學家。

        5、文革後期,愣頭偷渡去了香港,白手興家成了富豪。九七金融風暴中,事業破產,後來更犯商業欺詐罪,被判入獄八年。20128月出獄,即發豪言,誓言要東山再起。

        6、小胖現為下崗工人,妻病子幼,生活艱苦,是改革開放后中國的新一代窮人。

        7、我文革后考入了廣州中山大學歷史系,后赴美留學,現病休,居於洛杉磯,閑時寫詩作文度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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