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一年,我再次窮困潦倒,經常身無分文。姐夫在桂林陸軍學院營房處,給了一間閑置已久的小倉庫棲身,才沒有流落街頭。妙的是,在那種境況下,我既能與老鼠為伍,也能與教授為友。
回想當年與謝國榮的交往,那是真正的「忘形交」,世所罕見。
有一夜在他家喝酒,從天黑喝到天亮,沒菜下酒了,便把西瓜砸了,要皮不要瓤,將西瓜皮當作羊肉涮著吃。
國榮古典文學研究生畢業,時任陸軍學院語言教研室古文組組長,副教授。矮礅礅的,不像文人像武將。妻子是他讀研究生之前當縣師範老師時的學生,相當漂亮,比他小十幾歲,又比他高半個頭。當時還在縣小學當老師,沒能調到桂林市來。
他妻子是外婆帶大的,工作后又讓外婆與她一起生活。每個周末來桂林都帶著外婆。外婆出身地主,卻沒有文化,戰戰兢兢做了二十多年的「黑五類」,終於熬出頭了,變本加厲,以虐待他人為樂。夜裡無論什麼時候,只要她外孫女在隔壁房裡發出一點聲音,她就必定去敲門。哪怕只是稍稍粗一點的喘氣聲,她也能聽見,也要去敲門警告。國榮為此痛苦不堪,經常氣得直想宰了老太婆。無奈嬌妻太嬌貴,不敢惹她不高興。惡從膽邊生時,也要對老太婆恭恭敬敬。
一個周末,祖孫倆帶了一隻家養的雞來,算是改善生活吧。有好吃的,國榮自然不會忘記我。當時我一個星期難得吃上一塊肉,饞得要命,難免多吃幾塊。才吃到一半,老太太猛地墩下飯碗,狠狠地罵了一句什麼,起身進卧室。
國榮叫我別在意,繼續吃。他自己去向老太婆請罪。人窮志短臉皮厚,讓我繼續吃我就繼續吃,那雞肉真是太好吃了。
也不知國榮用了什麼法子,沒多長時間老太婆居然出來了,居然又坐到我對面吃飯了。
那時陸軍學院每個周末都有露天電影。飯後國榮又拉我與他們一起去看電影。放的是《毛澤東與他的兒女們》,古月主演的。看到一半時,可能是光吃肉喝酒沒吃別的,我口渴難耐,便叫國榮給鑰匙到他家去喝水。怎麼也想不到,喝出鬼來了!
我喝了水,與他們一家看完電影才回我棲身的舊倉庫雜物間。躺在床上看書,是向國榮借的《易經》。不到十分鐘,國榮騎自行車來了。我說,來得正好,給我說說歸妹卦吧。
國榮顯然心不在焉,敷衍著講解了幾句,神態凝重地問:
你是不是急著用錢?
是啊,我說,我想去一轉四川,沒路費。
去四川要不了三千塊錢吧?他的聲音有點怪怪的了。但我沒覺察到,說,三百塊都不用,二百塊就夠了。
我接著說去四川有可能拿回三千元錢,有三千塊錢就可以考慮做點什麼了。三千塊錢能做什麼呢?他一直默默地聽我說,不插話。這時香煙抽完了,我倆又一起去買煙。很遠,來回走了差不多二十分鐘。回來,他才告訴我,很平靜地告訴我,他妻子帶了三千塊錢來,忙著殺雞沒去銀行存。鎖在書桌抽屜里。看完電影回家,抽屜被撬了。
我說你來我里幹什麼,快去報案啊。他說,我肯定要問過你才去報案的。我說,你不要懷疑我,快去報案吧。他說,門沒撬,窗戶沒撬。吃飯時又說到三千錢還沒去存。所以地主婆一口咬定是你拿了。我說你認為呢?他想了想才說,所以我不去報案。我說,我跟你一起去保衛科吧。
於是兩人一起去學院保衛科。到了值班室門口,他說,還是不要急。我再想想,你也想想。明天早上再報也不遲。
第二天在我的堅持下國榮才去保衛科報案。但沒說我在他家吃飯,當然更沒有說在看電影時我用他的鑰匙一個人去喝水的情節。總之是不把我牽涉進去,不讓保衛科的人找我。不知道他是怎麼做通老太婆的思想工作的。
國榮這麼做,說明他認定了那三千塊錢就是我偷走的。我能理解,畢竟我與他相識時間不長,又是那樣的處境。我不生氣,也不在乎,當然也不解釋。
那時候的三千元錢可不是小數目,是他妻子一年的工資和獎金。但此事卻不了了之,兩人從不提起,彷彿從未發生過。幾年後,他升為教研室主任,正團,教授,搬進三室一廳的大房間。我在外地流浪,偶然回桂林時只願意到他家住,像是回到自己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