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真話的代價:女教師深夜被要求進城……
子午 · 2019-10-17 · 來源:中流微刊
李田田的文字沒有去講什麼大義,講的卻是露骨的真實。在筆者讀來,她的很多詩歌是在以善良、悲憫的眼光描摹「死掉的農村」的悲劇。而善良美麗的李田田所經歷的這場風波,則是在親身上演了另一場關於「說真話」的悲劇。
一場意外的風波
10月11日,25歲的湖南永順縣鄉村女教師李田田在自己的個人公眾號「山花詩田」發表了一篇文章《一群正被毀掉的鄉村孩子》(文章內容見本公眾號今天推送的第二篇),在網路上引起廣泛關注和共鳴。
這位女教師不曾想,這篇隨手發表的真實感想和訴說,會引起如此軒然大波,讓她感到巨大壓力,15日晚,當地教育局局長讓她的親姑爺聯繫她,要求進城說明情況;學校同事都不想與她有任何牽連。當晚,她主動刪除了文章。
「我出事了!剛剛寫作時,局裡來電話,要我馬上趕進城,因為那篇文章,局長要見我。」當晚22:45分,李田田在自己的朋友圈發表了上述文字。
最終,李田田還是拒絕了教育局領導的要求。16日上午,李田田在朋友圈發布消息:16日凌晨零點左右,領導親戚和一同事推開我宿舍門,把我從床上喊起來,大意是針對我文章,縣裡給予一一答覆,直到我滿意簽字,承認自己的目光片面與言辭過激。李田田拒絕了簽字。
李田田所工作的桃子溪學校是一所九年制學校,地處永順、桑植、永定三縣區交界處的一個偏僻小山村,李田田自2016年9月起進入該校工作至今。其實,那篇《一群正被毀掉的鄉村孩子》,主要寫的是她所在的學校經常面臨一些教學之外的任務,這叫她作為一個老師不堪重負,無暇專註於教學,於是,她擔心這樣下去會讓孩子被耽誤。
她所說的負擔主要有這幾個方面:
一是要參加當地部門安排的扶貧任務。她作為一名老師,有5個貧困戶需要經常聯繫。還要填寫資料,接受檢查,如果稍有不慎就可能受到批評,甚至處罰。
二是要經常性開展大掃除。學校要迎接各種檢查,為了檢查過關,學校會安排老師帶領學生搞衛生。這樣的活動經常開展,有時甚至會耽誤上正課,可是這些大掃除的任務似乎比教學任務還重要。而作為一名老師,幾乎沒有質疑與反抗的權力。
三是在李田田看來,基層學校面臨的負擔是一種普遍現象。許多學校的校長也是身不由己,不得不完成各種教學之外的任務。這也導致學校的主業沒有得到應有的重視,因為能夠完成這些任務通過考評考核已經是很不容易了。
李田田最苦惱的是,自己作為老師教育學生要講真話,可是面臨這些繁重的任務,面對教育主業不受重視孩子可能被耽誤的現實,自己很多時候甚至不能也不敢說真話、說實話。
甚至在她寫文章的時候,也還在為第二天要迎接檢查而傷神發愁。她本來想寫出自己心中的苦悶,緩解一下自己的情緒,沒想到此文引起關注后,隨即受到當地教育局施加的巨大壓力。
這件事情被媒體報道之後,引發了社會更加廣泛的關注。16日上午,湘西州委領導到永順縣調研了解情況,找李田田談話。16日下午,李田田轉告媒體記者:「今天湘西州委領導和我見面,說我沒有做錯,我說的是實情,我沒事了。」「州委領導還保證:讓局領導撤銷讓我簽字一事,不准他們再找我;並承諾,局裡不會為難我或今後的發展。若有任何刁難,找他本人。」
在與州委領導談話結束后,李田田發了一條朋友圈:「今後,只想好好教書,致力於童話小說的創作。我沒玩微博,還請你們告知媒體:我沒事了。」
李田田是誰?
李田田所經歷這場風波到這裡似乎劃上了一個句號,然而這背後折射出來的問題卻讓筆者再次感覺心塞。
李田田是誰?透過她個人公眾號的文章可以看到,她只是一位普普通通的、善良、淳樸、美麗的鄉村青年女教師。
李田田生在湖南湘西一個偏僻的小寨子,家族重男輕女的觀念讓她出生第五天送到一位遠房外婆家裡寄養;過期牛奶差點讓她送命;4歲父親便意外去世;好幾回因為交不起學費差點輟學;一位日本人被她的日記感動,資助她從小學四年級到大學畢業;儘管中考成績是全縣第三名,卻由於家裡沒錢讀了定向免費師範生,報考湖南第一師範學院。
然而,善良的李田田並未因為家貧所迫讀了定向免費師範生、失去成為「社會精英」的機會而自怨自艾。她把她的愛心獻給了同樣是生在大山裡的孩子們,白天和學生打成一片,給學生買了許多課外書,孩子們特別喜歡她,家長也喜歡她;晚上則是開始童話、詩歌和小說的文學創作。
家鄉的山清水秀、兒時的經歷,給了她一顆敏感多愁的心,讓她愛上了用文字表達自己。15歲開始寫詩,大學畢業第一次投稿就被《詩刊》重推發了頭條;去年開始轉型寫小說和童話,兩篇小說很快就被《湖南文學》發表,今年的童話也發表在了《花火》上,而後被《湖南日報》重推。
透過她公眾號的幾篇詩歌,筆者讀到的是人文關懷與惆悵:
孤獨的寨子
自從許多人搬離寨子
春天就變得空大
漫山野花沒有人看
小鴨子的水塘安安靜靜
一隻野白鶴休息
扛柴的爺爺也不會在意
通往山上的泥路上
只有牛草橫行霸道
那些吊腳樓,很多不冒煙
只剩下骨頭
鄉下小學辦公室
我們抄寫材料,教育學生
講幾句不痛不癢的道理
或八卦家事
女同事無所顧忌地餵奶
露出了碩大的乳房
有時校長來了,我們站起來
有時局長來了,我們藏起來
有時誰也不來,面對面坐著
看到的只是一張面孔
說真話的代價
其實,李田田的那篇為她帶來巨大風波的文章並沒講什麼「標新立異」、「出風頭」的話,不過是真實所見、有感而發。「扶貧就是填表」,這是幾年前網友就熟知的事物;去年,《半月談》就針對社會上普遍存在的「痕迹主義」,刊登了一篇《警惕!「痕迹主義」在基層流行,已成形式主義新變種》的文章,批評這種填表、擺拍、「留痕」、應付檢查的形式主義作風。然而,並沒什麼用。
《半月談》的文章雖然對於事情的改觀也沒什麼用,但說了就說了,沒人能把它怎麼樣,反而能引起公眾的喝彩,贏得一個好名聲;但是,李田田不是《半月談》,她沒有那麼強大的背景……
魯迅先生說:「悲劇是將人生有價值的東西毀滅給人看」;後人將這句話進行了更加通俗的改編:「悲劇就是把美好的東西打碎給人看。」
李田田的文字沒有去講什麼大義,講的卻是露骨的真實。在筆者讀來,她的很多詩歌是在以善良、悲憫的眼光描摹「死掉的農村」的悲劇。而善良美麗的李田田所經歷的這場風波,則是在親身上演了另一場關於「說真話」的悲劇。所幸公眾的關注、州委領導的干預,讓這場悲劇最終沒有以悲劇收場。但並不是每一個說真話的人都這麼幸運。
劉繼明曾在他的微博寫道:「資訊空前發達,言路卻如此逼仄。整個社會變成了一個巨大的利益角斗場,每個人都深陷其中,難以自撥。越來越多的人喪失了基本的公共關懷,極端利己主義在『自由』的旗號下大行其道。趨炎附勢,明哲保身,是非顛倒,指鹿為馬,真理蒙羞,英雄落難。面對這樣的世代,倘使佛陀耶穌和馬列毛重臨人間,也會目瞪口呆、一籌莫展。」
毛主席在天有靈,大約一邊要為他有這樣一位善良的校友感到欣慰;一邊要為他這位校友的遭遇而沉思吧。
學者曠新年曾經說過一段話:「1990年代以來,我們嚴詞譴責烏托邦、理想主義,『現實』越來越強大,『理想』和幻想失掉了自己的位置。很少像這個時代這樣,沒有為理想留下絲毫空間。」
曠新年的這段話多少有點悲觀了,像李田田這樣的願意思考、願意關懷社會的普通人還是大量存在的。放眼精英群體,我們看到的是自私、虛偽、怯懦;而在勞動人民中間,樸素、善良、堅韌不屈卻是永存的,地火一旦燃起,必將重新照亮夜空。
一群正被毀掉的鄉村孩子
文 / 李田田
寫下這篇文章時,內心是痛苦的。我已多年不寫雜文,致力於詩歌、童話小說的創作。然而最近的諸多事,促使我不得不奮筆疾書。當然,毫無權勢的我也只能用文字發發牢騷,終究是一個文人的可悲之舉。
而我,只想為那群鄉村孩子說些話,只想挽留身為教師的一絲尊嚴,只想在這個浮華的時代,保留最後的理想情懷。長話短說,願我的我真誠發言,不會把我推向黑夜;願我明天醒來,還能看見光明。
2016年9月,我被縣教育局分到這所山村學校教書。工作幾年,讓我見識到了鄉村學校的落後與不堪,體制的虛偽與浮誇之風。不止是我所在的學校,同縣的鄉村學校皆是如此。
學校極缺老師,每個人的工作量都很大,比如我教兩個班的語文兼班主任工作,抽空還得幫學校寫通訊稿。學校也無音樂或美術老師,課程單一,不及我童年。最令我痛心而無奈的是:身為老師,我們教導學生要品行端正、誠實守信,自己卻不敢說真話,不能說真話。我們個個接受過高等教育,可我們卻成了被奴役的知識分子,小心翼翼地活著。即使心有不甘,也只能默默忍受,因為我捫的身後是一層層的上級領導,他捫誰都有權力讓一個鄉村老師丟了飯碗。
你問我說真話,會怕嗎?我也怕。有同事好心提醒我,要政治覺悟高,忍忍算了吧。可我拿著國家的工資,享受國家給予的優惠政策,面對那一群群信任我的學生,無法再裝模作樣地快樂工作。我讀的書,我接受的文化熏陶,使我沒法繼續當一個啞巴。
哎,反正人都是會死的,都會化為灰燼,生命何其短暫,與其忍受精神痛苦,不如痛快地活—回。
什麼是政治覺悟高?隨波逐流、迎合領導、成為形式主義的幫凶,就是覺悟高嗎?如果是,那我承認自己的平庸和目光短淺。
開學以來,學校幾乎每周都有檢查,隔兩天,我們就要帶學生大掃除。停課掃地是常有的事,我的語文課已停滯不前。有時甚至得提前兩三天掃地,掃來掃去,治標不治本,檢查一過,學生的行為習慣仍是老樣子。另外,老師還得走訪扶貧,我身上就有五戶貧困戶,得時常與他們聯繫。這不,本周末老師們又要下隊走訪,算老百姓收入,搜集整理信息,填寫各種資料。有幾次,檢查應急,我們老師不得不停課去政府加班,讓教室空堂。
我們把那400多個學生置於何地?把教育置於何地?大晚上開緊急會議,不是探討孩子教育,竟是商量如何掃地,通過檢查。說實話,學校天天掃,真有那麼臟嗎?自開學來乾旱缺水,最後得出的辦法一一讓學生用抹布一點點擦地板。學生掃地勞動,沒錯,可一天三四次,真的有必要嗎?為什麼反覆掃,衛生質量依舊不高,就沒有去思考過問題癥結嗎?可笑的是,還讓班主任沒事就去清潔區、垃圾桶多轉轉!
為什麼要把那麼多時間耗費在掃地上?因為你們要來光顧學校——所謂的上級領導。區檢、縣檢、州檢、省檢、國檢接踵而來,班主任大清早帶學生掃地,其他老師忙著準備迎檢資料,或要完成上級布置的各類表冊。你們來了,就真的看見真實了嗎?資料造得好,就是脫貧、就是教育搞得好?
基層老師苦不堪言,加班至深夜兩三點,還有多少精力奉獻給學生?若我們不服從,若扶貧出了紕漏,沒及時記住貧困戶的收入信息,就要處分我們。可是,我們老師真的錯了嗎?我們是教書育人的知識分子,肩負著祖國的未來,為何要淪落成杈勢的工具?為何不能讓我們安心地教育、施展各自的所學專長?
鄉下校長也是無奈的,而今又有幾個校長,能有時間關心學校的教育發展?衛生搞好了,資料完善了,扶貧到位了,年終學校等級不落後,就是皆大歡喜了。
可那麼多孩子,多是留守兒童,他們的教育還停留在十幾年前,他們已輸在了起跑線上!一級級的領導馬不停蹄地光顧學校,你們的到來,真的有益於學校嗎?你們來了,以高姿態提點意見,無非是加重了基層的形式主義工作。你們所謂的檢査,又真的有效嗎?你們的光臨,反而害了孩子,讓他們學會了在權勢面前低頭、要弄虛作假。
我認為需要反思的不是我們基層老師,我們兢兢戰戰地工作,像保姆一樣守著這群留守孩子。需要反思的是你們上級領導,不如多為學校做些實事吧!
如果你們是覺者,我尊敬你們,向你們學習;如果你們是魔鬼,我將鑒別你們,棄你們而去。
此刻,窗外下著暴雨,鄉村的夜晚漆黑一片。希望一位普通的鄉村老師、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女子,今夜沒有得罪任何人。
明天,我們又要為下周的檢查做準備。明天,我們哪怕停課,也要大掃除、清理衛生死角。明天,哪怕我們心有不甘,也要下隊走訪,清算老百姓的收入,填寫扶貧資料。明天,誰來真正關心那群孩子的教育?
但願我們這樣活著,不是浪費生命,褻瀆靈魂,是有意義的!但願我,不會因為社會的現實,而變得麻木不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