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40年前,我有幸和一位青春靚麗的才女同校求學,她就是田文。那時的田文留著「清湯掛麵」頭,正是京城時髦的披肩發。她長著一張娃娃臉,容貌清麗,眼神澄澈,令人見而忘俗,恰似「一泓秋水照人寒」。雖然在校園裡曾經多次和她擦肩而過,但彼此並不認識,也從未說過話。記得81年前後的一個下午,我去找一位朋友,在樓下與田文不期而遇。她推著一輛老舊的自行車,行色匆匆。可能是覺得眼熟吧?她還特意回頭看了我一眼。後來我才得知,田文就住在這棟樓里,和我家在同一條街上。出國前最後一次看春晚,從孫道臨口中驚悉田文不幸英年早逝的噩耗,不勝悲嘆,唏噓不已。轉發此文,懷念這位青春靚麗,英年早逝的才女。
1988年春晚,一個名叫田文的女性,出現在孫道臨激情澎湃的朗誦中,出現在張暴默、郁鈞劍等人演唱的歌曲《熱血頌》中,感動著億萬中國人,也感動著曾經與田文同過學的人民大學78級學子。田文就讀於人大中文系78級,畢業后追隨愛人,去了西藏文聯。成為與馬麗華、龔巧明並稱的西藏文化界三大才女。龔巧明與田文先後身殉西藏,只有馬麗華中年後定居北京,以作品《走過西藏》聞世。
田文的同班同學,有以總結「潛規則」著名的《炎黃春秋》雜誌社長吳思,有以歷史筆記《帝國政界往事》聞名的李亞平,有馮小剛電影《不見不散》的編劇、旅美作家顧曉陽等,也有下文作者、新華社高級編輯何硯平。
田文:一個為愛而生的女人
作者:何硯平
2011年10月初的拉薩,秋高氣爽,天藍雲白。已經是下午六點多鍾了,太陽依然高懸天邊,閃爍著燦爛的余暉。田文的老公葉農和我以及老李一行三人默默地行進在通往西郊拉薩烈士陵園的柏油路上,去探望我們班本不該早走的小妹妹田文。
拉薩烈士陵園大門虛掩,靜悄悄不見人影,只有遠處偶爾傳來幾聲藏獒渾厚的低吼。推開大門沿著長滿蒿草的荒路走了幾十米,只見一座不大的圓形墓和一塊斑駁的石碑,在四周高大的青石墓和簇新的墓碑包圍下,顯得寥落而孤獨。石碑上面,葉農秀麗的字跡已漸褪色但還清晰。
我們在田文墓前點燃了三支香煙,縷縷煙霧依依裊裊,徐徐盤桓。「田文抽煙,我每次來掃墓,就給她點上幾支煙,不要名牌,都寶就夠了。」葉農神色黯然、語句遲緩、聲音輕清地說。他好像在向我們說明,又彷彿在和田文低語,「夫妻間最好最持久的關系就是能成為最真摯的朋友,相互尊重,彼此攙扶,攜手走人生。我給田文的悼詞是獻給我最真摯的朋友和最親愛的妻子」。
葉農沒有誇張,他們的人生一路就是這樣真實的走過來的。特別是田文這個為愛而生的女人,為愛追尋男友義無反顧來到最艱苦的西藏,最後終結在西藏。這是一段怎樣浪漫而心酸的故事呢?
歲月蹉跎,如今離我們而去的同學已經有幾十個了吧,但是大家談論得最多的,還是田文。為什么呢?是因為她的美麗、她的才情、她的真誠、她對愛的勇敢追求,還是惋惜她過早的凋零?或許都有。
因為年齡的差距,在校時我與田文交往不多,對她的私事知之更少,我們之間最深的一次溝通是在大學畢業后不久。田文當時被分配到衛生部的一個雜志社,但是她決定放棄,要到西藏追尋她的愛人葉農。
田文大學畢業時
一天,田文來我家征詢我的意見。我說如果換了我也會那么做,並和她講了當年我和老公談戀愛的經歷。我老公大學畢業被分到河南三線工廠,戶口就落在了那裡;老家在農村,尚有四個未成年的弟弟。當時我沒有在乎這些外因,我看重的就是他這個人。有愛,天涯海角都是家。或許是我的坦誠吧,田文隨即傾心而談。我們兩沿著北京車站廣場從東頭走到西頭、又從西走到東,她滔滔不絕地講述如何與葉農相識、相知、相愛。
田文與葉農同在北京85中學讀書,葉農高她一級,兩人同在學校宣傳隊,都拉小提琴。文革後期他們是第一批覺醒的文藝青年,勇敢向傳統理念挑戰,熱烈追求心靈的真善美。田文說:「我們一群文化部的孩子沒事就湊在一起天南海北胡侃,聽歐美音樂,論文藝復興,探尋人生的意義,熱血而真誠。」
去年在田文墓前,當回憶到這段往事時,葉農簡單地說:「當時學校鼓勵我們到祖國最艱苦的地方去。還有比西藏更艱苦的嗎?我這麼想,就這麼做了----到西藏去,義無反顧。」多幹練的思想,多透明的靈魂。連我這個30年後第一次與葉農見面的老大姐都被他的真誠所感動,更何況正值青春的浪漫女郎田文呢?
才華橫溢的文藝青年葉農到西藏插隊三年後,就被選入西藏自治區歌舞團,隨即又被派到中央音樂學院進修。此時田文正在人民大學讀書,於是兩人開始了浪漫的熱戀。「我太幸福了,貝多芬的悲劇不會發生」,田文激情洋溢地說。那一年的夏天,是他們人生中鋪滿鮮花的甜蜜時光,每天清晨五點鍾,故宮筒子河邊增添了這樣一幅畫面:葉農在練琴,揮汗如雨,田文走來走去在背誦經典的拜倫和萊蒙托夫。
葉農進修回西藏后,兩人書信不斷,一次葉農寄給田文的信被我班的一個同學拿到,他舉著信跟田文開玩笑說,想要信嗎?磕一個就給。田文二話沒說,跪在學校大操場的地上就磕了一個響頭。那個同學驚訝了,之後回憶起此事他說:「我沒想到,她真的就磕了,毫不猶豫」。心地干凈而純粹的田文在校期間,隨時都會有讓同學大吃一驚的舉動。想買書沒錢了,田文就會去獻血,換回二三十元錢去買書。畢業前為了完成我們系的獻血任務,黨支部書記何及峰身先士卒第一個報名,然後逐個動員:「給點血吧。」不少同學響應號召,田文自是積極參加了。
最讓大家跌眼球的是有關田文裸泳的故事。有一次幾個同學一起在海淀的蘇州河裡游泳,新聞系的男同學張偉光和田文打賭,「如果你敢裸泳,我就敢裸騎(自行車)」。幾個人還在嘻嘻訕笑時,田文已經利落地脫衣入水了。在大家震驚的目光下,張偉光無奈了,大丈夫豈能食言?!於是乎只好用河泥「畫」了一條「黑褲衩」,飛快地裸身騎車回到人大校園。這大概是中國人體藝術最早的實踐者吧。
田文的這些行為即使在今天看來也很超前,當時同學們或欣賞或不解。但是大家普遍認為,田文的理想主義浪漫情懷,是融化在骨子裡的,絕不是隨波逐的平庸之輩。
那一天,夕陽輝映、熏風暖暖,在北京站悠揚而渾厚的鐘聲陪伴下,我和田文這一次說的話,比大學四年裡說的還要多,兩顆心在瞬間縮短了距離。我倆依依作別,望著她漸行漸遠的背影,心中竟然泛起莫名的哀傷。我想,女人大都是為愛而生的,無論是婉約的還是豪放的,理想的還是現實的。田文,尤其是這樣的女人。我一個人留坐在車站前的石階上,望著穿流不息的人群,遙想著田文遠行西藏的情景,在心裡默默祝福:「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
大學畢業時部分同學的留影,女生左一為田文
去西藏給田文掃墓,從葉農那裡,知道了田文的一些情況。
到西藏后,田文被分配在《西藏文學》編輯部。很快,田文就和龔巧明、馬麗華被譽為西藏三大才女,她們為西藏文藝界帶去一股清風。在她們的耕耘下,《西藏文學》一度興旺紅火,並培養了一批本地文學青年。田文的成名作《我凝視這高原的黃昏》《失落的夢,尋覓的悲哀》《隨風飄去》等評論、散文、小說,深受青年人的喜愛。
也許是曲高和寡,田文的「前衛」思想和行為,讓世俗之人難以理解,非議、指責也隨之而來。這使田文迷茫、痛苦,然而她依然義無反顧、執著追求心中的理想與大愛。她自然、真實、洒脫地活,勇敢、熱烈、無私地愛。坦坦蕩蕩,沒有精心的算計,沒有虛偽的掩飾。田文不止一次的投入地愛過,每一次都那樣真誠熱烈。在田文的人生字典上只有愛,沒有恨,她不會主動傷害任何一個人,總希冀把愛灑向每一個她愛的人和愛她的人。
深愛田文的田爸,曾語重心長地說:「田文是個傻姑娘,任何一個人給她一個擁抱,她就會隨他走天涯」。不是嗎,當別人走出國門到西方世界尋夢的時候,田文卻為愛情放棄了北京優厚的工作待遇毅然走進西藏。在兩人世界里,她每天穿著寬鬆的衣褲,早起掃地拖樓道,上菜市場與商販侃價。她討厭做女強人,而熱衷於做一個好妻子。葉農說「她繼承了媽媽的善良、爸爸的才氣,她終究還是一個與生俱來的東方女人。對於她的秘密我從來都不會問,因為愛一個人,其實是我自己的內心需要,她高興,我就高興;她幸福,我就幸福。」
「難道你沒有一點嫉妒和痛苦嗎?」 我追問。 「當然不是,我又不是超人」,葉農平靜地說著,「有一天深夜,田文的一個男朋友坐在我家門口痛哭,死去活來的,她就出門隨他去了。她不在,我不會上床睡。她回來后,給躺在搖椅上睡著了的我蓋上點什麼。於是,我醒了;於是,我們笑了。我們,包括我,勇敢地嘗試了最美最純粹的愛,也嘗試過婚外情,最後我們都發現最愛的那個人還是彼此,因為那是我們雙方的第一次,是不可替代的心心相印的最美好時光,是百世難遇的真愛」。葉農延續著他的平靜但你聽得到他心中的波瀾:「過去,我從沒當她的面說過這些。但現在,我可以自豪地說我愛過,我愛田文」!
我彷彿看見兩顆透明、自由、睿智、大度的靈魂水乳交融碰撞出愛的真火,那火焰如此熱烈純潔,人間少見的驚艷。或許他們的行為太超俗,註定不能長久,最後的結局演繹成一首凄婉的愛的絕唱。我想起了斷臂的維納斯,難道幸福到了極致剩下的就是毀滅與痛苦嗎?
葉農告訴我,在西藏無常就是有常,「那年我在阿里轉神山,掙扎了30幾個小時,總算是活著走回來了,就是為祈禱全家平安幸福。可就在那年,田文走了」。「那天田文去通麥的易貢茶廠搞社會調查,恰好趕上下雨,遇到塌方。整座山好像都要塌下來,下邊是滾滾的尼洋河,只有從山上的塌方區闖過50米路才能脫險。就是為了救助一個剛剛被砸斷了腿的老人,本已脫險的田文,又毅然返回到位於塌方區的汽車裡為老人取葯,結果耽擱了幾分鐘,錯過了最佳的逃生時間」。
在救助老人後,大山又一次塌方了。一塊罪惡的石頭不偏不倚反彈在田文的後腦,她倒下去的頃刻間,初崩的滾滾春雪帶走了活潑潑顧盼生輝的田文。
據說當時田文的身體被衝下路基、倒在灌木叢中,救出來時她已經停止了呼吸。一個美麗生命就這樣香消玉隕,嘎然而止。但是新奇的是,她的屍體卻一直軟軟的;幾天後老父親趕來,她的眼角竟還流出了熱淚;之後,身體才逐漸變硬。
同行的朋友頓足失色、悔斷肝腸:「我真的願意死去的是我,我願意代替她,我願意」。然而誰又有這樣超凡的能力可以自主的掌握命運呢?在浩瀚的大千世界里,人是何等微小孱弱。他還記得就在幾天前來茶場的路上,田文指著滾滾奔騰的尼洋河說:「去年龔巧明就是在這裡殉難的」。一年後田文也魂斷尼洋河,難道是天意?
在那個關鍵的生死一刻,田文善良無私的本性閃現出璀璨的光芒。還有什麼比這更偉大?生死時速啊,那寶貴的幾分鐘,分明就是陰陽兩隔的分界!田文不是烈士,但「烈士」二字,田文當之無愧。
(為田文掃墓,已成為人大7778級校友到拉薩后的「必選項目」。)
突如其來的噩耗讓田文的家人陷入巨大的痛苦旋窩。田文的姥姥悲傷至極:「為什麼偏偏是田文?為什麼呀?她才28歲呀」?難道是是天妒紅顏讓一語成讖?田文不止一次說過:「年過30歲的女人太令人悲哀了,我要留住青春,如果到30歲還不死我就自殺」。
花樣年華的田文真的就這樣去了。生命於她雖還沒有完全綻放,但她的生命真的就定格在了那永遠不老的青春洋溢的娃娃臉上,定格在那時而迷離時而深沉的雙眸中,定格在那修長健美的身軀里。「花自飄零水自流」,「斷魂分付潮回去」,這就是留給世人或說留在這個三維時空里的田文,不死的田文,青春的田文,美麗的田文。
此後田文的家裡發生了巨大變化。深愛田文的老父親一直沉浸在憂傷中,擅長吹薩克斯的他,本為了排解苦悶去燕京飯店演出,但在回家的路上偶遇車禍身亡,離田文過世僅一年。又過了一年,田文母親患癌症去世。為了紀念田文,田文妹妹的孩子起名「畋」。
不是人選擇命運,而是命運選擇人,這是希臘悲劇的主題。人不是因其缺點而是因其優點被拖入更大的悲劇中,或許這就是田文的宿命吧。
縷縷香煙依舊裊裊,靜寂的陵園內,只有夕陽伴著青山,遠處半山坡上隱約可見哲蚌寺白色的身影。一向喜歡熱鬧的田文,如今只有暮鼓晨鐘相伴,她孤單寂寞嗎?站在她的墓前我淚眼朦朧,思緒萬千……。
我衷心祈禱人有來世,我相信田文已經在她最喜歡最嚮往的地方開始新的輪迴;我相信田文這個自由不羈的靈魂,和那片神奇的土地已經融為一體,高原上那最美麗的雪蓮花流淌著她青春的熱血。田文這個為愛而生而死的最純粹的女人,是我們人大7778同學心中永遠可愛的小妹妹。她的故事會被人們一直講下去,直到成為傳奇……。
將哭泣化成靜默的凝望,
給予死者再生的力量。
收起我們過多的評判與痛哭,
就像風吹送信子一般。
在青澀的墓碑前,
還她靈魂的原樣與自由。
默默地注視她們的離去,
看到么,她依然美麗。。。。。。
2012年2月1日1時草就於北京
附:熱血頌歌詞
當你離開生長的地方夢中回望
可曾夢見河邊那棵亭亭的白楊
每一棵寸草都忘不了你日夜守望
思念您的何止是那親爹親娘
當你握別溫暖的手淚落幾行
可曾感到背影凝聚著滾燙的目光
每一棵赤誠的心靈都深深理解你
每一個熱切的嚮往都充滿你的力量
你奔向遠方 帶著親人的希望
你奔向遠方 帶著火熱的衷腸
最艱苦的地方 總有著戰士的剛強
勇士的肩頭肩負著多少人心頭的崇仰
誰不知生命的可貴 誰沒有幸福渴望
你默默無聞的足跡寫下不朽篇章
最艱苦的地方 總有著戰士的剛強
勇士的肩頭肩負著多少人心頭的崇仰
誰不知生命的可貴 誰沒有幸福渴望
你默默無聞的足跡寫下不朽篇章
你和我們同在 把美好未來開創
你是國魂軍魂
你是中華的鐵骨脊樑
(熱血頌首次出現在1986年的八一晚會上,1988年的春晚版,不知內容有無改變。)
附88年春晚的有關鏈接:http://www.iqiyi.com/w_19ruihrtdt.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