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日中學院后,我去東京外國語大學日語科(系)學習日語。東京外大那時候還在東京都北區一個叫做西原的地方。那地方並不偏僻,可是JR線和地鐵都到不了,只有「都電」經過附近。「都電」就是那種舊式的有軌電車,頂上一根辮子凌空懸挂在電線上滑行。上海很久以前也跑那樣的電車,後來就絕跡了。東京卻還保留著,只是車廂只有一節,不似上海從前的電車,後面還掛上一小節「拖油瓶」。「都電」在路面上的兩條鋼軌上行駛,去外大的一路上經過的有些地方是居民區,兩旁的民房距離軌道很近,「都電」車身輕晃在中間穿行而過,站在制服制帽白手套,耳朵上掛著小型揚聲器的駕駛員身後,從車前窗望出去,伸向遠方的兩條鋼軌彷彿彼此逐漸向內靠攏,要在遠處的某一點相交匯,但「都電」一開到近前,它們又急忙分向兩邊。從對面時或有逆向的「都電」由遠及近行駛過來,起初狀如玩具,很快變大,迎面而來。兩輛「都電」錯肩而過時,各自的駕駛員常舉手相互致意,這情形彷彿是「都電」才有的。
東京外大是個國立大學,歷史頗久,算得上是個名校,但那時候的校舍小而舊,顯得有些局促。學校里的教學樓,圖書館,體育館等都有些陳舊,但設施自然是一應俱全的。圖書館被包圍在教學樓中間,進出都必須通過教學樓。圖書館里藏書不少,也有中國的書刊雜誌。在圖書館某層樓面辟出的特定區域里的書架上置放的全是精裝的世界各國各歷史時期的經典名著,我曾在那裡面尋找中國人的著作,記得看到有孔子孟子的,現代的看到有孫文魯迅毛澤東的。期刊處置放著《人民畫報》和《大眾電影》,中國留學生都會去翻看。還有國內幾所名牌大學的校刊,我在其中上海F大學的校刊里數次看到前述大L小L父親的論文。還看到後來成為中國三朝首腦智囊的王滬寧論中美關係的論文,那時候,王滬寧似乎仍然還是F大學的一介教授。
外大周圍幾乎沒有什麼商店,去「都電」車站的路上有一家家庭式的小飯館,沿街的小櫥窗里放著拉麵,蓋澆飯之類的樣品,大約是塑料做的,色彩鮮艷,但看著有些假,盤子邊上有價錢,500日元至1000日元左右的都有。外大校內雖有食堂,但那小飯店仍時常有學生三三兩兩地進進出出,中飯時段不大的店內倒也經常高朋滿座。
與小飯店隔街相望有一家鋪面不大的舊書店,也是專做外大學生生意的。店外支起一些敞開的木盒子,裡面排著許多所謂的「口袋書」(尺寸如同中國的連環畫),每隻木盒裡豎起一個小紙牌,上面寫著價錢,100日元至300日元不等。有一回在100日元的盒子里看到一本巴金的《家》,尺寸比日本的「口袋書」大一倍,孤零零的躺在一邊,並沒有一點「家」的感覺。走入書店,裡面東倒西歪疊床架屋地堆著許多用繩子捆成一摞一摞的舊書,上面蓋著一層薄薄的灰塵。那書店最好做的生意大概是買賣外大學生的二手教科書。日本大學里的教科書通常都很昂貴,有些教師規定選其課者,必須購買該教師自己編寫的教科書,學生為了取得「單位」,不得不購買那些「貴重物品」。課程結束后則將之賣給書店。新的學生又會去書店購買二手舊書。我曾在那書店買過二手教科書,雖說打了折,也要一兩千日元;而我讀大學院時花了一萬多日元買的《美國經濟史》,賣給那舊書店時,店主卻只肯出500日元,多一元不要。那店主蓬頭垢面,看著與店裡的舊書一樣老舊,但生意做的還是頗不含糊的。許多年之後,我在2009年去東京時,回到昔日東京外大舊址去看過,那時外大早已遷往府中,舊址處成了一片施工工地,裝著泥土的卡車在那裡開出開進。而從前的那家小飯店和舊書店也都不見了蹤跡,我斜倚在外大舊址外的人行道旁的某處鐵欄杆上站立良久,撫今追昔,腦子裡冒出一句話是「皮之不存毛將焉附」。
我進外大那一年,日語科有兩個班。一個班是日本人學生,另一個班是留學生。開學那天,全校各科(系)學生先在一個禮堂里匯聚參加開學典禮。當時的學長(校長)是原卓也先生,一個很有風度的俄羅斯文學的著名學者和翻譯家。原卓也校長給新生致歡迎詞,所說內容早已忘記,但他穿著燕尾服在台上緩步而行的樣子還記憶猶新。開學典禮結束后,日語科的全體教師與留學生新生在一個大教室里聚會。那一年的留學生有二十九人,大多來自中國和韓國,台灣有數人,此外還有馬來西亞,紐西蘭等國的。中國留學生里,除卻一人來自北京,一人來自廣州外,其餘全部來自上海,有七八人之多。東京外大日文科的教師里多有日本國內國文(日語)領域的權威學者。當時的幾個教授是漥田先生,小衫先生,松田先生和國松先生。副教授是沼田先生(女)和湯木(或湯川?)先生。另有講師村尾先生,近藤先生(女),早津先生(女)和助手(助教)望月先生(女)。從那天起,我在外大日文科學了四年日語,師從上述教授和老師們。(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