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銭旅行

 「無銭旅行」是一個日語辭彙，按我們中文理解很容易誤解，以為是沒有錢，所以不旅行的意思，但其實日語的「無銭旅行」是去旅行的意思，只不過是指那種口袋裡沒有多少錢的旅行。就像窮人可以窮開心一樣，沒錢也可以窮旅行，沒錢的窮旅行，就是日語所說的「無銭旅行」。

  日本人彷彿是很喜歡旅遊的，我們在許多地方常常可以看到日本人的旅遊團，一個導遊在前面帶隊，手上拿個小太陽旗，屁股後面跟一群戴太陽帽的日本老人，每到一個景點，導遊便將掛在脖子上的喇叭舉到嘴上嘰里呱啦解說一番，老人們圍到導遊周圍邊聽邊頻頻點頭，嘴裡不時發出「哪路好道」「哪路好道」（原來如此的意思）的讚歎聲，聽完解說，大家紛紛舉起小照相機，對著景點咔嚓咔嚓按快門。待大家按得差不多了，導遊招呼一聲，大家便又聚到導遊屁股後面，跟著去下一個景點。這樣的景象是我們司空見慣的。這種旅行方式日本人稱之為「パック旅行」， 「パック」就是pack，打包的意思。「パック旅行」就是把錢交給旅行社，剩下的一切有關旅途的事宜統統交由旅行社統籌安排，旅客無需操心，也無需擔心，一切按部就班，跟著導遊轉悠就是了。「パック旅行」省心省力但不省錢，而老人通常是經濟有餘精力不濟，所以「パック旅行」便最適合於老人家參加。但年輕人是不屑於「パック旅行」的。年輕人要隨心所欲不受拘束的自由行，不知什麼時候開始的，自由行之一種的「無銭旅行」在日本年輕人中彷彿也是挺有人氣的。

  我曾經遇到過兩位「無銭旅行」的日本人，對他們的旅行方式留有較深的印象。一位是十多年前在溫哥華遇見的。那人當時已經二十九歲了，原本在日本福岡某銀行工作，工作幾年有了些積蓄后便與他老婆出來轉世界。轉著轉著錢袋轉癟了，卻還沒有盡興，於是開始「無銭旅行」。我遇見他時他正在溫哥華一家豆腐廠里幫人做豆腐掙旅費（日本與加拿大，澳大利亞等國簽有協定，允許公民三十歲前去對方國家邊打工邊讀書或旅行，期限為一年），後來此人用做豆腐掙來的錢買了一輛千把塊錢的中古麵包車，與他老婆兩人一路從溫哥華開到多倫多。途中以車為家，不住旅館，只找風景秀麗處安營紮寨。到多倫多后，扔下破車，買張機票便直接飛回福岡去了。

  另一位是前幾年在上海教書時遇見的。我教書的那個學校與日本關西某學校是姐妹學校，組織學生互訪是雙方校際活動之一。有一回來了幾個日本學生參加學校日語系的交流活動，活動結束后，有一個日本學生沒有如期回到日本。日方學校與中方學校聯繫打聽那個學生的下落，弄得中方學校日語系的兩個系主任擔驚受怕了好幾天。後來打聽出原來那學生交流活動結束后獨自跑去西藏「無銭旅行」去了。據說是一路玩到西藏，一個多月後才回到日本。我印象中那學生看著安靜木訥，不善言辭，而且不會中文，想不到竟會獨自人間蒸發跑去西藏，真是人不可貌相。讓我在意外之餘，也對那個學生留下較深的印象。

  此外，說起旅行的事來在上海教書時，系裡還有兩個日本人老師，也是旅行愛好者。一個是退休了的原中學校長，另一個是日本某大學的退休教授。那個中學校長最愛去新疆，南疆北疆天山石河子之類，說起來頭頭是道。他說他從來不喜歡「パック旅行」，一向都是自由行，但他有錢，所以也無需「無銭旅行」。我覺得最有趣的是他最初愛上新疆的理由，他告訴我多年前有一次他在日本家裡看電視時，當中有個新疆哈密瓜的廣告，說一個美麗姑娘手捧哈密瓜咬一口，露出無比幸福滿足的表情。那使他對既出產哈密瓜，又有美麗姑娘的新疆忽然心向神往起來。不久就直奔新疆去品嘗哈密瓜去了。之後一發不可收拾，一連去過好幾次，對新疆讚不絕口。他來中國教書一半也是為了方便再去新疆和開闢其他新的旅行路線。而另一位退休教授在愛好旅行的同時也有愛好調查研究的職業習慣。他那時每到休息日，常去乘坐上海各條地鐵。一站一站，一條線一條線，從起點站坐到終點站。有時還選擇高峰時段和空閑時段乘坐同條線地鐵進行比較。他將他的考察結果與日本地鐵比較，並寫成博文發在日本網站上，據說反應熱烈有不少讀者。他那時有一次聽說我打算夏天去西藏，興緻勃勃跑來找我，問可否與我結伴一同前往。我答應他一起去的，可惜後來臨時家中有事未能成行，想起來也是有些遺憾的。

  在上海時，不知是否多少受了那兩個老師和日本人學生「無銭旅行」的影響，有一次，忽然一陣衝動也想體驗一下「無銭旅行」，於是買了一張當晚去杭州的車票，帶了條毛毯，打算夜裡去杭州西湖邊上找個幽靜的地方露天過一夜。那天下了火車已是夜裡十點過了。步行走到西湖邊，雖已經過了十一點，湖邊遊人依然絡繹不絕。還有黃燈之下圍成一圈唱越劇的。等我繞著西湖走半圈到了蘇小小墓那裡時，已過半夜，雖然時或還有三三兩兩行人走過，卻已有白日里不易見到的安靜景象。我在武松墓前不遠處的臨湖一張椅子上坐下，打算在此陪伴武二郎一夜。到了夜裡兩點之後，終於不見行人，路燈幽幽，周圍夜色之中一片靜謐。涼風習習，我蓋條毛毯躺在椅子上全無睡意，一邊任毫無邏輯關聯的各種思緒念頭在腦子裡胡亂掠過，一邊看灰暗天空里的明月在飄移的雲層里時隱時現。

忽然聽到邊上湖裡「噗通」「噗通」兩聲，坐起身子看湖裡，水面顯出兩個水圈正由里向外推開去。片刻又是「噗通」一聲，就看見一條大魚卷著身子騰空躍出水面。我從包里取出麵包，掰碎丟入水中，立即便來了幾條魚擺動著尾巴游向碎麵包，由下向上圓嘴一張一閉，浮在水面上的碎麵包便消失得無影無蹤了。我將包里剩下的麵包喂完，見魚都彷彿心滿意足地遊走了，便又躺回椅子上瞌睡，雖是迷迷糊糊彷彿要睡去，卻終於還是無法入眠。直到天色由深變淺，由灰變白，看見湖面上微微籠罩著水汽，這時便開始有人在湖邊晨練了。我也收起毛毯，再步行繞湖的另半邊走向火車站，結束了我突發奇想的「無銭旅行」。

   我從前曾多次去杭州遊玩，雖是喜歡西湖景色，但卻也並沒有留下特別深刻的印象。唯獨那次「無銭旅行」在武松墓前過的那一夜，至今難忘，眼睛一閉，天上時隱時現時明時暗的月亮，湖裡扭卷著身體騰空躍出水面的大魚，周圍夜色之中略顯神秘的靜謐都會浮現眼前。我於是想：「無銭旅行」自有「無銭旅行」的趣處，自由自在隨心所欲，且能看到平時不易看到的景象，感受不一樣的體驗。許多年輕人喜歡「無銭旅行」，其實，即使年紀大些，偶爾為之，我想也是別有趣味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