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英捧來一杯茶,她捧著杯子的雙手進入了我眼帘,這讓我有機會看清楚剛才她一直在遮掩什麼的雙手。觸目驚心,一雙玉手傷痕纍纍。右手背上一處寸把長的裂口還沒癒合,左手手背有塊烏青一直向上進入她長袖衣管裡邊。秀英覺察到我在盯她的手看,觸電般地立刻把手縮了回去,自言自語說,沒什麼。她把後窗關上,把集市的喧嘩全關在窗外。但她又不願讓寂寞停留在我們倆中間,又顧忌隔牆有耳,不願讓第三者聽到她在同我說話,她打開了一架電視機。上海電視台正在播出本市新聞。
我在窗邊的一張椅子上坐下,廢油脂收集車就在不遠的地方,還要等一個多小時收油桶的卡車才會來。現在緊扣我心弦的是秀英的處境,看來她不但經歷著精神的折磨,還遭受到身體的摧殘。究竟這裡發生了什麼事?我的心呯評地跳快要跳出了喉嚨。這在美國是百分之百的刑事案件,加害秀英者必然依法受到懲處。
我把秀英放在我凝聚的目光里。她白底藍花的長袖子襯衫印花已褪色了,大得不勻稱的領口表明這襯衫是上個世紀的產物。襯衫被漿洗得雪白熨得筆挺。她的勤儉樸實從襯衫兩邊筆直的線條里流露了出來。她柔和飄逸的長發披在肩上散發出哀婉的風情。孤男寡女相處在一個這麼小的空間,我甚至連她的鼻息,她身上散發出的體味都聞到了,我倆之間自然地形成了一種近距離的親密關係。門窗都關上了,室內有點悶熱,我覺得不適,身上荷爾蒙的壓力頂得我連氣都喘不過來。
秀英的兩頰已失去了玉石的白凈,痛楚把她的臉染得緋紅緋紅。她的心象磨碎了,碎成一串串流不盡的淚珠子,啪嗒啪嗒打在水泥地上。她半跪半蹬屁股意思意思地碰在小板凳上。她向著我身子前傾,彷彿只有這樣,才容易把鬱積的苦水都倒出來。她湊近我,使我清楚地看到一條血紅的印跡從她大領口的襯衫里吐了出來。我判斷那血印不是被鞭子猛抽以後留下的,就是被麻繩綁過數小時后造成。我原先以為秀英在同她的過去鬧彆扭,被她的過去苦逼。誰沒有那說不清理不清苦樂不清的過去?人不能活在過去。但看到她脖子上的血印,我徹底地推翻了我想當然式的以為。她手上頸上可能還有其他身體部位的被扭被打的痕迹怎麼解釋。我思想跑調跑得歷害,我努力管好自己的嘴巴,剋制好自己的情緒,生怕自己一不小心怒氣會順著慣性脫口而出說:脫下你的衣服,讓我看看你究竟作了什麼孽受了什麼樣的傷。這是誰幹的?
她的訴說是從忽然飆出的一句「我老公就是被地溝油害死的」開始的。這話的份量把我已經吃重的心壓迫得幾乎垮了。秀英的老公是被地溝油害死的?是真死還是假死?中國人嘴裡的死,不一定指靈長類動物心臟的停止跳動。有樂死苦死富死窮死之稱,死在這樣的說詞里僅表示「極其」的意思,是壓根與向閻羅王報到不搭界的。但是我眼前的秀英不停地在擦淚,如此的凄涼,如此的悲傷,莫非她的先生真得走了?我瞪大眼睛張大嘴巴,猛地站立起來忍無可忍地問:難道這地溝油還鬧出了人命?秀英點點頭。疑團變成了巨石從空中掉下來,無情地砸在我來不及設防的心裡,我痛得齜牙咧嘴,五官都變了形。
歷經人間蒼桑的我很快恢復了過來。小心守著「能幫一定幫」這個諾言,但是心裡忐忑不安,我能幫她嗎?我反覆地問自己。如果在美國,我敢肯定我能。可是在中國,我太沒有把握了。因為此刻連我自身都要小心,更別提幫人。我向美領館內警處發出了追加兩個小時的實時跟蹤警戒。內警處即刻回答:Already, take
care. 我想了所有我可能會提供 的幫助。並為可能產生的結果做了準備。在上海,我弟弟是一家名列世界前五十位的公司副總裁,他在上海有豐厚的人脈。據我所知,上海市公安局局長就是他上海社科院攻讀GMBA的同窗。我很快與他在微信上取得了聯繫。我覺得有必要把我的「幫」從三四千元的善意提到一個新的高度,我要讓這個「幫」字充滿剛性和烈度。
秀英凄涼地訴說,把我帶到她的家鄉,安徽蕪湖市。秀英五年前還是一個市級演出團體的舞蹈主角。秀英不願意把她的悲傷傳染給我,她也不願讓我覺得她是那樣的卑微,為證實她也有輝煌的值得她驕傲的過去,她遞給我一本相冊。燙金朱紅的八開本相冊閃閃發光,稀釋了一些室內氣氛中的凄涼。
我一邊打開相冊,一邊傾聽她的故事。相冊第一頁翩翩飄來一位俊俏的舞蹈演員。她在跳紅綢舞。她的演姿定型在側身兩手高舉交叉在頭頂上。鮮紅的很長很柔的綢帶被她舞向半空,揮向四周。她頭戴金燦燦的皇冠頭飾,秀髮如風與紅綢一起飄飛。她穿著薄如蟬翼的透視紅衫紅褲,內里肉色的比基尼和三角底褲非常地誘人。她的身姿與舞姿同步開放,胸脯高挺,腰肢細柔,臀部翹起。她側身站立,很強勢地勁爆著S形的兩個彎轉。舞者的臉是正面對著攝影機的。這真是一張如花似玉的臉。濃眉大眼,鼻樑挺括,最令女人動心,最讓男人花心的是她那張嘴。她厚厚的嘴唇性感地張開,張得很大,把上下兩排整齊潔白的牙齒珍珠般閃亮地展露了出來。她就是秀英。在這張肖象照的下邊有一行字寫道:2009年全國攝影作品二等獎,攝影者:許XX.
秀英說,她拍這個照片的時侯正好三十歲。我不敢相信,這位艷麗健美的獨舞者就是我面前的秀英。時勢弄人,只不過幾年時間秀英就被糟蹋得如此不堪,她形象語言動作都象進入了中年狀態。秀英說,這張照片是她老公拍的。這是她最後一次登上蕪湖市人民大舞台表演這場紅綢舞。跳了這場舞后,沒過半年,她就離開了在那裡表演了十五年的歌舞團,儘管那個時候,她身子從上到下從裡到外都還富有彈性。她老公要來上海辦廠,她只得辭職跟隨去新的地方發揮她的活力。但萬萬想不到會走到現在這個地步。秀英在抽搐,已泣不成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