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苦不加身，世界多美好——回國印象

   一

    七月，回國住了將近一個月。感慨良多，總的來說，出來時，正面的感受大於負面的，積極的方面多於消極的。

下了飛機，從浦東機場到南站的公交車上，一路所見與兩年前回國的印象差不多，煙霧、灰塵混雜在一起，像層薄紗，從眼前延伸到遠處，籠罩著整個城市。路邊的綠化工人坐在地上，光著膀子，仰頭灌著水喝，他們想必依然是臨時工、農民工，拿著低廉的薪水，干著辛苦的活，骯髒了自己，光鮮著城市。

家在縣城。晚上在火車上過了一夜，第二天早晨抵達Y市。一下火車，就為這個地級市富麗堂皇的火車站感到驚訝不已。這規模、氣派可以和省會火車站相比了。十多年前，省會火車站在我到過的省會城市中，設計、設施就算是一流的了。前來接站的岳父說，省會也在建新火車站。國內這發展速度，嘖嘖！

出了火車站，一眼望去，附近山丘都綠意盎然，樹木長得鬱鬱蔥蔥，植被都恢復得很好呀！頓時感覺天空也澄澈，空氣也清新起來。當然，秀水蘊秀山，這裡好像一直是綠化文明城市，以秀氣聞名，山上這些樹木本來就沒被砍伐過，也未可知，不知家鄉那些被剃成癩痢的山頭怎麼樣了。

下了公交車，要穿過馬路，好心情立刻遭遇了一點小小的挫折。站在斑馬線邊上，一輛、兩輛、三輛，沒停的車，只好搶著過了。車一直開過來，到身邊再輕輕繞過。我雖然沒像個孩子，嚇得要往迴轉，但也算是心一橫，眼一閉，過去了。三年前在廈門也不是這樣的。 

沒事，這些早聽回來的人描述過，我也一直認為這個社會經濟在發展，文明在落後，心裡預備了足夠的空間來承受任何逾越底線的衝擊。

從Y市回縣城，走的是國道，道路很寬闊、比加拿大的高速還要寬，路邊的綠化帶也很蔥蘢，但一路上隨意換道、超車、左右轉、逆向行駛、橫穿馬路的，不計其數，你不讓我，我不讓你，都繃緊了神經趕趟兒似的。我想，混亂的交通也是社會生活的真實比喻和寫照吧：有完備的法律體系，卻沒有一條法規被尊重、遵守。坐在車裡，我也樂觀地想，這可能是國情所致，人多地少，車多道窄，大家都見縫插針，爭著搶著，提高道路資源的利用，也許有一天還真形成了一套中國特色的交通規則呢。可惜，不到兩個小時的路程，見證了兩起車禍：一起摩托車碰貨車；一起客車追尾私家車。

                二，

下了車，放下東西，來到醫院，才想起忘記了問母親的床號。問詢了兩個地方，隨著護士的指點，眼睛一望，正看到母親瘦小的身軀站在病房門口，手扶著門。比我預想的情形要好。也就放心了很多。

一路上，也糾結要不要送禮給紅包，最後還是想能不給就不給吧，不能助長這種風氣。現在習總不是打老虎拍蒼蠅嗎，也想看看效果怎麼樣，對普通百姓生活有什麼影響。

母親住院的十幾天，雖然她對個別護士態度也會有意見，說像颳風一樣，人還沒立住腳，針就扎進去了。但平心而論，我覺得大部分護士的態度還是很細膩、溫和，也是認真、負責的。而且，她們那麼忙碌著，卻拿著一份微薄的收入，還忍心對她們有什麼更高的要求呢？這已經超出我的期望了。

主治醫生是位年輕的女醫生，姓王，身體偏瘦，戴著眼鏡，一幅文弱的樣子。每天一次的查房，話不多，但病人、家屬有什麼問題，也會抿著嘴，微笑著回答。相比之下，帶隊查房的吳主任則更顯得親切，和藹，每一個問題都會回答三兩分鐘，將癥狀考慮的成因、採取的治療、可能的預后講清楚。

對這樣的醫生，還有什麼不放心，好擔心的呢？

在婦產科聯繫會診的時候，我身上土氣的穿著，畏縮的神態也沒有招來白眼和冷遇。一位年輕的女醫生還一直認真地告訴我主任什麼時候來，在什麼地方等，為此進出醫生辦公室好幾次，雖然素昧平生，卻讓人大有熟悉、親切之感。後來特意到護士窗口的醫生欄目里對應她的相貌，記下她的名字，可惜時間一久，還是連姓也忘記了。會診時見到的婦科主任，也是一樣的溫和、熱情。

我覺得醫院的醫風醫德真的是很好了。

這是什麼原因呢？真是習大大治國的結果嗎？內心對此是有點狐疑的。這種整風式的治標，長遠的效果更令人懷疑。

我寧願相信一位朋友以前跟我說的，時代在推移，社會在變遷，一代人的素質總會高出上一代。雖然我和他爭辯過，至少，在教育領域的年輕一代的身上，我看不到很多的素質提升，更多的是對自己受教育方式的複製，以及受教育管理壓迫，對學生身心更嚴重的催逼傷害。

現在，我可能要承認他是對的了。這樣一群年輕、秀氣的醫生，我無法想象他們索要或接受紅包的樣子。雖然這個政府操控的主流文化一直在反智，在愚民，雖然網路與世界的聯繫被隔絕，但社會依然在文明中緩慢前行。

雖然，一位病友的賬單某天有一項重複計費；雖然，半個月的時間，醫院裡就發生了兩次重大醫患糾紛；雖然，後來妻子的一位同學跟我講述了在上海兒童醫院被坑蒙拐騙和粗暴對待，一個星期花費兩萬元的經歷，這些都沒有改變我對這所醫院、這些醫生的好感。

母親住院兩星期，費用九千多元，農村醫保報銷五千多塊，這多少也讓人感覺輕鬆一些。

出院后第二天，我送了兩束鮮花，一束放在護士辦公室，一束放在醫生辦公室。

在白色基調的醫院裡，太需要鮮花的色彩來提醒人們互相理解、互相關愛，彼此感恩了。也許眼前多一點亮麗，心中多一絲溫暖。

  三

醫院病房裡有壁掛電視，陪護家屬打開電視機，盯著屏幕看的都是抗日劇。回家后，打開電視機，瀏覽一下頻道，畫面跳出的不是八路，就是日軍，再不然就是血滴飛濺，伴隨聲嘶力竭的喊叫。

之前就知道了「抗日狗血劇」這個詞，知道了類似什麼手撕鬼子、下身藏手榴彈的情節。雖然，不用觀看，我也能想象到其內容情節的荒謬、表演的拙劣做作。既然閑著也是閑著，就看一看吧，就當審丑，看看它到底能噁心到什麼程度。

一部是《智取威虎山》，這是一部武俠化的電影，我從中沒看到多少京劇《智取威虎山》的內容，更多的彷彿是當年《神鵰俠侶》、《射鵰英雄傳》的鏡頭。飛檐走壁、徒手搏虎，自製大炮……導演似乎想將電影史上各類窮極人想象的情節全部糅合到這部影片來。

另外一部是《羅龍鎮的女人》，名字就讓人產生《龍門客棧》的回憶和聯想哈！內容就是血液、吶喊和女性。「君王城上豎降旗，妾在深宮哪得知；十四萬人齊解甲，更無一個是男兒。」能將抗日的光榮歸至女人，觀念也算是一種文明吧，雖然現實中荒唐無比。

也難怪導演，每一部熱播電視劇之後，都會有一個禁播的題材。反腐劇被禁了，歷史穿越劇不能播了，名著翻拍被叫停了……剩下一個抗日劇，你拍我拍，不以荒唐和血腥競爭，怎麼吸引大眾的眼球呢？

在人為製造的文化沙漠、精神戈壁里，抗日劇就像人拿在手中的一個道具，對著鐵籠里的動物不停地晃動著、搖蕩著，動物的眼睛跟隨著這道具，一下不眨地看著、盯著。

清宮劇讓一代女生學會了歇斯底里，不知道抗日劇會不會讓一代男孩學會血腥！

需要血腥刺激的，是麻木。而比抗日劇更能刺激人，讓人亢奮的閱兵的日子就要到來了，想起新聞圖片中長江沉船后封鎖江岸的數千武警，天津爆炸后對付民眾、記者，崗哨林立的警察，更遠一點的，想到一次次征地糾紛中武裝到牙齒的防暴警察；想起八 九年那一月那一天的坦克、槍聲、彈痕、鮮血……這支軍隊，從來沒有真正抵抗、防禦過真正的外敵，它一直是內部爭鬥、鉗制和鎮壓的工具。它就像上海灘那霧霾一樣，籠罩天地，壓抑萬物。此時此刻，看著那些已經在為閱兵躁動不安的情緒、言語，心裡不禁升起一層厚厚的悲哀：為鞭子的結實和鐐銬的牢固開心的人們啊，你為什麼要為指向自己的槍口歡呼呢！

                          四

從兒時一直交往到現在的夥伴，只剩下余了，個中的善良、真誠凝結下來，就是一份兄弟手足的情分了。

一些簡單的計劃活動都沒有實現，一天中午，一起到外面小飲了一下，到外面走了走。來到沿江公園，他將摩托車往路邊一停，就帶我往裡走。我問他，「不要上鎖嗎？」他說道，「這個誰會拿呀？」我驚訝，在加拿大停輛自行車也會上鎖啊！回國前一天，還是剛下飛機，從朋友的空間說說里就知道縣城發生了一起大白天抱走小孩的事件，雖然後來聽說小孩最終出現了，心裡對治安還是有點懷疑、擔心。為了消除或證實這種擔心，我再問道：「那現在的治安不錯啊！」他應道：「還好吧。」

公園是新建的，樹還不高，葉也不茂，斑駁的陽光濾過樹葉，照到身上，還是有點熱。我不時抬頭望一下停在遠處的摩托車，確實安然無恙，心情也輕鬆起來，享受著這江邊的新景。

余兄笑著談起他幾天前遭遇的一件交通事故。具體的情形有點忘記了，總之，在比較複雜的情形下，他騎著摩托車被一寶馬車刮碰了一下，他也沒很在意，這時寶馬車司機停下車，出來走到他跟前，潑口就罵：「趕鬼啊，瞎了眼睛啊！」，兩人口角起來，他氣憤不過，揮手給了一拳。

我說他真夠膽大的，就不怕他回到車上，一踩油門，向你軋來啊！這樣的事情又不是只有一例兩例。寶馬車在國內早已不是簡單的交通工具，而是權勢的象徵，殺人的執照了。我以前自行車碰了一下人家輪胎，車主眼睛一橫，我還心裡一個寒顫，道歉不跌呢。

問最後怎麼結局，他說自己報了警，叫了110。我問，「110沒拉偏架？」他笑著說：「還好啦，他們就是說我這個年紀了，還火氣那麼大。」

我頓時釋然：公平執法是治安良好的保證，而安全感是幸福的基礎！

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家鄉已經不是我心目中過去的家鄉了。離開三年後，我反而對它產生了好感和親近之情。

                五

承蒙學生的厚愛，最後一周和他們度過了很多愉快的時光。

徜徉青山，垂釣綠水。城市化進程加快，大量農村人口遷移城市，山林植被慢慢恢復。水庫不再承包，政府統一管理，水流也日見清澈。

更高興的，還是聽他們講述自己的愛情傳奇，看他們對家人的溫情關心；體會他們創業的熱情，描畫未來的勇氣和信心。感覺他們身上散發出來的，都是滿滿的正能量。對他們而言，生活是展現的舞台，而不是比較的舞台；成功不是踐踏他人，而是超越自己；幸福不是他人的看法，而是自己的感受。他們似乎在證明，一個物慾橫流的社會中，成功不是一定要通過卑鄙才能實現，高尚同樣可以使人成功，並帶來真正的幸福。

我談起了自己回國后的感受，有的他們會贊成，有的也會舉出反例。習近平執政后，社會風氣有所改善、好轉，這一點多數人還是認同的。大家也能看到，由上級政府部門主導的反腐敗並沒有觸及到問題的根本，流於搞形式、走過場。大街上張貼著省里巡視組的舉報電話，電視里也時有廣播，但一些搜刮地方，民憤極大的官員反能安全過關。一些從事工、商業的人，因為生意下滑有所抱怨。每個人的生活內容不一樣，觀察的角度不同，得出的觀點也不一樣，這也正常。

意料之外，也意料之中，大家意見最強烈的是在學校教育上。

一位學生訴說自己在外地工作，孩子坐在最後一排，每天受批評指責，後來讓父母給老師送了一張500元的購物卡，位置也挪前了，批評也消失了。

職業風氣敗壞如此，教育理念，教學方法這些技術層面上的內容對孩子的戕害，能有改善嗎！這似乎又印證了我以前對教育領域沒有進步，只有倒退的判斷。教育行業已然像鐵道、能源行業一樣，成為一個封閉的，失去自我凈化功能的獨立王國。一個本應承擔啟智、教化職能的行業，反而成了社會流毒的源頭，對一個民族而言，這才是危害最大的腐敗。

六

從國內出來，飛機上我就一直在想，是國內這幾年發展變化太迅速呢，還是自己以前看國情太偏激、片面，只看到社會的黑暗面，忽視了它發展、進步的地方了。

那幾天網上也在批評艾未未在德國的言論，一個以前徹底的持不同政見者，變成政府行為的辯護者，確實讓人一下難以接受。如果用最好的善意去揣度背後的原因，是不是確實有可能因為視角改變、觀點不同了呢。畢竟，一個國家那麼大，人口那麼多，發生惡性事件的絕對數量肯定要比任何一個國家多了。去年，加拿大一列裝載危險品的火車在著火爆炸，把一個小鎮都夷為平地了么？

但我對自己的轉變還是不放心：為什麼我在國內只會注意社會的黑暗面，出來了反而能看到它的閃光點了呢？僅僅是「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這麼簡單的原因嗎？距離遠了，才看得更全面、清晰？我糾結著。

回來后股市的詭異起伏，天津的慘烈爆炸等一系列事件繼續衝擊著自己，但我選擇了沉默。在我內心的糾結釋然之前，我不想再冒然彰顯自己的淺薄。我只是轉發了幾條無法置否，內容多是圖片的事實貼。

一天上班勞動時，突然想到，如果我住在縣城，因為重金屬污染，家裡的自來水只能用來洗澡，洗菜，生活用水全部依賴桶裝凈化水，會開心嗎？如果我每天為孩子的作業、座位、紅領巾絞盡腦汁怎樣討好、取悅老師，能心平氣和嗎？如果我在股市的投資，一次又一次被一個叫國家的機構有組織，有計劃、有預謀地掠奪，血本無歸的時候，能不生氣嗎？如果我被爆炸衝擊得遍體鱗傷，親人杳無消息，去現場卻在幾公裡外就被荷槍實彈的警察阻攔，想從媒體了解信息，電視里卻一直在播放韓劇，我會不出離憤怒嗎？

這時，讓我怎麼去看到它的光明？

是的，我能看到它的優點，是因為它施加於人的痛苦，已經不再影響我，影響我的生活。痛苦不加諸身，世界多美好！

心靈感受決定人的外界觀照。每個人承受的痛苦不同，感受痛苦的能力不一樣，觀察的角度，得出的觀點自然不一樣。仁者從他人的痛苦感受痛苦；智者從他人的痛苦預見痛苦。

天津爆炸的背後，每一道手續後面都有一次賄賂，每一次賄賂後面都是一層腐敗。千百次賄賂，千百重腐敗彙集在一起，燜出了這場大爆炸。比爆炸更可怕的，是事後像蘑菇雲一樣瀰漫開來的消息封鎖，言論鉗制，暗箱追責。政府在掩蓋事件過程中施加於社會，民眾的恐怖，遠甚於人們對爆炸本身的恐懼！

天津大爆炸，就像一個針筒，戳破了一個發展的謊言。再輝煌的發展，即便每一條高速公路都由黃金鋪成，缺失民主，也是一個膿包，外表再光鮮亮麗，戳破了，流淌出來的都是濃液。

對平常百姓而言，無法自我掌控，操縱在別人手中的生命，過得再HAPPY也只是浮雲。一夜驚變，剩下的可能就是一輛破碎的白色汽車，靜靜地躺在破碎的小區樓下，等待那永遠不可能再出現的主人到來。

正如這次閱兵式在國際社會遭遇的寂寞一樣，中國的發展道路，還有很長的里程要走，更不要在一條與世界文明相反的道路上一意孤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