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虧夜裡來的那場大雨洗凈了遲疑多日的浮霾。早晨起來,推門看到天比期待的還藍。
隔著寺院和山莊的牆上有一道門,這麼一大早,那漆皮剝落的紅門竟已經是敞開的了。我走入卧佛寺,院里靜悄悄沒有人聲。營業時間未到,和尚們都還沒有上班,只有前邊拐角處有個花白頭髮的人在低頭掃地。我經過時,感到他眼角餘光雪亮,飛快地投過來掃視了我一下,然後又收了回去,繼續專註在他手中的掃把上。這突如其來的目射精光讓我想起以前看過的《天龍八部》,金庸在書的最後講武林各大高手紛爭,引出的頂尖人物就是寺院的一個掃地的僧人,今天不會也是撞見深藏不露的江湖高人了吧。
卧佛殿的門還是關著的,不用趴門縫去看了,我知道赤足側卧在那裡閉目養神的佛祖,面相肯定還是富態安詳的。我轉到寺廟的前院,這裡有一個新月形的小水池,上邊橫跨一座漢白玉的微型拱橋,我猜這可能就是凡界走向神界的通道。看得出,一定有很多的善男信女跑到這裡許願放生,狹小的月牙池內擠滿了貼著水面喘氣的小錦鯉和懸浮在水裡一動不動的綠毛龜。看著這麼多拖家帶口的小壽星在這淺水池子里頤養天年,對剛才的推測我有點犯含糊,難道得道高人願意隱居在一個池淺烏龜多的地方,這不有點太張揚了嗎?
我過去雖然經常來植物園穿越西北面的山嶺,但途經卧佛寺卻多是路過佛門而不入。按理說寺廟是神明光顧世俗彙集的地方,而象我這樣介乎於半俗不雅之間的人,進去卻總不容易找到感覺。我既聽不懂那些大智不俗之流莫測高深地談經論道,也不情願像懵懂痴迷之輩那樣不由分說地納頭便拜。再加上過往在寺院有過讓人心裡添堵的經歷,所以每到這時,就索性讓臉上掛起那種假裝明白了的捻花一笑神情,站在遠處觀賞僧俗之間相互渲染烘托出來的玄秘和虔誠。
可能是做早操的時間快要到了,有人打開音響放起了佛門音樂。我是最怕聽這種咿咿呀呀不知所云的佛家歌謠。主要是它們讓人聽了不覺得美,那起伏不明顯的調子順暢無特色的旋律傳帶了太多的市井俗氣,把本來對青銅燈下智者談禪雅境的一絲遐想給沖得一乾二淨。我環顧了一下四周,蒼翠的古樹上掛滿了色澤艷麗的促銷祝福的噱頭。不知是不是和別的廟宇一樣,這裡的賺錢手段也是一條龍程式化了。
十來年前我曾經加入旅遊團到一個南方城市度假。旅遊行程中的一個項目是參觀當地的一個著名寺廟。在大巴車上,導遊小姐不厭其煩地告訴大家,這參觀的寺廟的費用是包含在每人的團費里了,所以進去求籤拜佛都不用花錢,當然請香的費用是免不了的,但那花不了幾個錢。到了地方,敬業的導遊小姐跑前跑后督促每個人去上香求籤。我本來只想是站在一旁看熱鬧的,但經不住她幾次三番熱情地追問:你怎麼還沒去拜呀,一會來不及了。抱著瞧瞧到底是怎麼回事的想法,我去買了幾根擀麵杖一樣的被稱作是高香的紙棍棍,記不得具體多少錢了,應該還算是能接受,不太貴。
上香的殿堂里是人滿為患,好不容易湊上去,把高香交給了台案前一個面無表情的小沙彌,得到了一張看著不明其意的字條。那導遊小姐看我一臉不解的樣子,就好心告訴我,前邊的屋子裡有高僧幫你解惑,免費的,你一定要去弄明白啊。來到前面的屋子,裡面的人排起了幾條長隊。盡頭站著幾個身穿淡藍長袍的僧人,比比劃劃地沖著各自對面的人在說著什麼。時間等得倒也不算太久,大概一刻多鐘,也就輪到我了。
站在我面前的是個戴眼鏡的三十多歲幹練男人,光頭,頭頂上好像烙有戒疤。他接過我遞過去的紙條,看了一會就低聲不緊不慢地給我逐條解釋字條上面的語句,大致是說:我以後幾年基本還好,但要是不注意,住的地方會生有邪氣,對本人及家人不利云云。不等我問如何化解,他就在紙條背面寫了幾個字元,告訴我出門右邊有個房間,裡面有服務人員會根據他寫的話幫我請到鎮物。
我當然沒有這麼容易被忽悠,而且那時年級尚輕,眼裡不揉沙子。接過紙條我對眼鏡僧人說,你看得出以我的腦力,我會信這個嗎?那和尚垂在鏡片後面的眼皮向上翻了一下,我看到他細長的眼睛里射出一道亮光,還真有點狠勁。但也就是一剎那,這光就收了回去,他又放低嗓音,細聲說,你要是有緣之人,照法行事就能受惠,無緣之人,佛也不強求。
我拿著紙條走出那擠滿人頭的房間,一臉誠懇的導遊小姐湊上來:師傅指點你什麼了?快去那邊請法物吧,我們時間不多了。我推開了門,走進那個擺滿玻璃櫃檯的房間,裡面音響放出的佛門歌謠,讓我聽了腦仁直晃蕩。我把紙條遞給迎上來的服務人員,他彎腰從櫃檯里拿出一對刻工粗俗的石獸,合在一起有拳頭大小。成本價,一千七。 我接過來看了看,笑著說,算了吧。站在旁邊的導遊小姐以為聽錯了,瞪圓了眼睛連聲問,你不要?你不怕?別地方買的不管用的。。。
從智光重朗的牌坊下走出,我覺得神清氣爽了許多。取代念念叨叨的佛家歌曲,傳入耳中的是吱呀吱呀的知了叫聲。回頭看了看剛剛跨出的山門,眼前一下子浮現出幾十年前第一次來卧佛寺時的情景。那是一個黃葉快要落光了的深秋午後,我從香山路上直走過來,遠遠望見暗紅色的廟宇前兩排濃重的檜柏,涌動的樹冠上撲騰著幾隻凌亂的烏鴉,於是我也變得精神肅然起來,一聲不吭地走進寶殿,沉寂的廟堂讓我心靜如水。 迎面走出兩個穿著軍大衣的年輕女人,她們的目光卻讓我的心緒略起波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