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06-02
十九年,應該是一代人的年齡,對於六四亡靈來說,已經足夠漫長,漫長到正義的降臨似乎遙遙無期。而對於歷史來說,似乎又過於短暫,短暫到血腥的瞬間過後,罪錯就不再是罪錯。在大多數經歷過的或沒有經歷過六四的中國人的心中,長安街上的血跡似乎越來越淡,六四殉難者也似乎越來越遠。
中共政權之所以強制中國人忘掉六四,恰恰在於它無法忘記自己犯下的屠殺之罪,在於它對六四的極度恐懼。所以,中共政權才會把大屠殺之日變成公共領域的禁忌,把六四亡靈的墳墓變成不許公祭的禁地,把堅持還原歷史、尋找正義的天安們母親變成嚴控對象,把當年不同意屠殺的趙紫陽軟禁到去世。以至於,極端的恐懼居然讓中共現政權害怕自己的前總書記的亡靈,不但官方不敢公開悼念趙紫陽,即便民間的自發悼念也被壓制。
就這樣,真相被權杖遮蔽,記憶被謊言填充,常識被狡辯扭曲,良知被金錢收買,親歷過八九的一代人大都不願公開談論六四,八九后一代的絕大多數對六四不甚了了,八九運動的正義性變得越來越晦暗不明。然而,「莫談國是」的傳統來自「不準議論」的權力蠻橫,它剝奪了民間參與的權利,消解掉人們對社會公益的個人責任。久而久之,人們連關注公共事務的意願和熱情似乎都失去了,完全退回到個人的風花雪月、時尚攀比或柴米油鹽之中。
民間參與的被迫退出,必然使作為最大公共事務的政治變成一小撮當權者的私家事務,公權力也就必然蛻變權貴們為牟取私利的工具。所以,從古至今,中國百姓的政治參與,要麼是走頭無路時的揭竿而起,要麼是局面失控中的無法無天,要麼是官方操控下的合群自大,要麼是屈從於恐怖的政治冷漠,而從來未形成過政治的公共性,自然也就沒有基於公民責任的理性參與。
獨裁政權維持穩定的秘訣之一,就是按照權力的需要任意剪裁歷史,使民族記憶無法連續積累,造成代與代之間的記憶斷裂和空白。在共產制度已經整體崩潰和人權高於主權的時代,中共的一黨獨裁之所以仍然穩定,主要的手段之一就是掩蓋歷史罪惡,強制人們遺忘。
其實,民間雖然無法阻止中共對六四記憶的壓制、遮蔽和歪曲,但只要民間不屈從於官方的強制,起碼可以為苦難深重的中國保存真實的記憶,也就等於為未來的自由中國保存了人性的基礎。所以,獨裁官權的強制遺忘不值得驚訝,因為那是它的本性。民間對重大公共災難的冷漠才是中國政治的最大悲哀,也才是最令人痛心的人性現狀。當八九運動的積极參与者不願說出自己的親歷、也不願追問大屠殺的真相之時,客觀上就變成了官方掩蓋真相和偽造歷史的參與者。
對六四的遺忘,並非中華民族面對歷史的唯一恥辱。事實上,在中共治下強制性的遺忘和篡改已經使中國的現、當代史面目全非,1949年後的一系列人權災難,大都被鎖進獨裁政治的黑箱。我們這個受盡獨裁之害的民族,至今仍然生活在歷史暗夜中,還自以為中國正在崛起為世界強國,自以為已經過上了小康時代的幸福生活。
我們這個懦弱而健忘的民族,早已習慣了把墳墓記憶成宮殿,甚至在有奴隸主之前,我們已經學會了,怎樣下跪才最優美。
對於一個民族來說,記憶對遺忘的抗拒,首先是知識精英的良知對強權的抗拒。否則的話,我們非但無法把六四大屠殺的真相、進而把獨裁製度的罪惡變成民眾的歷史常識,也無法防止類似大悲劇的重演。難道中國歷史在專制下惡性循環的時間還不夠長嗎?
在官方不準記憶、不準祭奠的當下中國,對於恢復民族的真實記憶和尋求歷史正義來說,致力於民間記憶幾乎就是唯一途徑。正是在這種只能寄希望於民間記憶的制度背景下,天安門母親的頑強存在和不斷擴大,乃當下中國最高貴人性的表達。與擁有強大的國家機器的獨裁政權相比,天安門母親僅僅是無權無勢的群體,然而她們僅僅靠親人鮮血的滋養,靠她們的母愛、良知、勇氣和堅韌,就為我們這個冷血的國家保存了敬重生命的常識,也為我們這個多災多難的民族保存了走向自由的希望。她們的見證,在呼喚著、激勵著海內外的良知力量的同時,也在正告現在的獨裁寡頭們:在當今世界,滅絕人性的暴行決不能暢通無阻。
在此意義上,為八九運動的正義性辯護,就是為普世的人權辯護;見證六四真相,就是為無辜死難者守靈;用民間記憶抗拒官方的強制遺忘,就是為我們這個歷盡苦難的民族保存記憶和良知,也是為自由中國的降臨而奠基。而遺忘罪惡歷史的民族,決不會有真正的未來。
2008年6月1日於北京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