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在想,我們該怎樣解讀那個在江湖上日漸其火的老樹。此人,行走江湖不帶刀不仗劍,只弄幾張小畫,歪七扭八的小畫,然後又配幾首不格不律的打油歪詩。畫中的主角,通常是一個穿長衫的男人,袖手縮頭,不挺不拔,慵懶懈怠,按理說該是老樹為自己的形象大寫意,然而在我看來,總是覺得重疊於我頭腦中描摹的孔乙己。
有人評價老樹的詩畫以及折射出來的他本人的意趣,說他是「在天上飄著」,對此,我完全同意。在我看來,老樹筆下全部的洒脫不介意甚至油嘴滑舌,事實上都是在宣洩,宣洩一種與時代的不能契合,表達他精神上的遊盪、無處安放,也許他根本沒想過出軌,但是悲劇在於,這個時代,原本就沒有軌道。所以我們是不是能在他身上看到「竹林七賢」或者看到陶潛的影子?用他自己在詩中的話說,他常常是「貌似還挺牛逼,忘記自己多傻。」
一個單個人的悲涼有很多種。有時候來自小環境的羈絆,有時候來自大時代的編排。小環境羈絆我們,或可有解,而一旦被大時代編排,則鮮見有逃脫者。
「紅塵多喧囂,你往何處逃?」「江湖雖然很大,可是魚龍混雜」,「世間貌似熱鬧,看透一片荒涼,如何捨身處地,值得使勁想想。」「少年住在山裡,摸黑都知歸路。如今混跡城中,身心沒個去處。」「當年青山綠水,如今破敗骯髒。是誰這般無道,毀了俺的家鄉?」這些詩句依次讀來,我們看到的全部都是惶惑,沒有方向,沒有安全感,這種心之深處的掙扎,豈是「喝小酒泡小澡約了三五哥們聊女人」就可以化解的。老樹心中的寂寥,如夜深沉。而當我們常常為他的機智幽默沒正經而啞然一笑時,或許也會想想他那幽默的顏色。
老樹再頑劣,說到底,還算是個「文痞」。而這段時間,有另一個手持軍刺的武痞呼嘯而來,他就是《老炮兒》。
近些年來大片不少。而其所謂大者,一般是指動用了演員大陣容,弄幾個冰,弄幾個莉,弄幾個周吳鄭王,要麼就是有大投入,有大宣傳,推出以後,就點數票房大數字。演藝界上上下下急切的現得利訴求,使得他們不想枉費了時間、精力和金錢。前幾年有一部好戲,《溫故1942》,根本搞不過人家自稱「在囧途」的囧片,人家一路高歌數錢去了,它倒被「不想沉重」的觀眾們丟在了囧途。
此番老炮兒,倒是給我們帶來了真意思。
乍看老炮兒,似乎是個人物:衚衕里提籠架鳥,給前輩點煙,受後生崇敬,歸正小偷德行,扇城管隊長嘴巴,身邊既有相知了大半輩子的女人,又有凡事都能義字當先的兄弟,如果不遇見真事兒,也許就能這樣潦草一生,而已而已。但是很不幸,他遇見真事兒了,他的兒子因為嗅權貴之子的蜜,因為劃了人家的車,被人家動私法,拘禁了。
也就是從這個時候開始,我們才看到了一個真實的老炮兒。也許這個老炮兒在上個世紀的六、七十年代里曾經叱吒風雲,但是於這個時代,他是什麼?要錢沒錢,要權沒權,要人沒人。他所固守的,「老禮兒,有面兒,規矩,講究」,在今天人的眼裡,無異於迂腐的笑話。面對新權貴們左右的社會,不僅他不理解,和他年齡信念一樣的所有人都不理解,「這是怎麼了?總覺得哪兒哪兒都不對勁兒」。
你和一個暗算、綁架、買兇殺人、妓女、毒品充斥的社會講禮兒講面兒?你和一個在權力與金錢面前膜拜、諂媚、低聲下氣的社會講規矩論講究?
老炮兒,真是一個昔日的流氓,「不能嗅別人的蜜」,約定時間地點茬架,這昔日流氓身上散發出來的「仁義禮智信」,我們真是久違了。
老炮兒大概至死也沒弄明白,這已經是一個禮崩樂壞的時代,從大到小,誰也甭想克己復禮天下歸仁,即便老炮兒在他的江湖想以性命相搏。老炮兒最終手執軍刺從冰面上呼嘯而去,那畫面所以悲壯,是因為我們想到了他的結局,蒼涼陰冷,一如裹著他的冬天。
前幾天,想到老樹,想到老炮兒,我信手在手機的備忘錄里敲了這樣一行字:一個時代也好,一個國家也好,要是總讓百姓覺得不舒服,那就一定有問題。這個問題其實已經超過了我們所能看到的浮在表面的一切,比如讓你不敢呼吸的霧霾,比如讓你不敢張嘴的毒食品,這個問題已經開始逼向我們的精神層面。
老樹,文痞子惶惑寂寥,老炮兒,武痞子也照樣迷茫失落,誰也找不到自己的出口。我擔心我們終究會被這時代擠壓得焦慮煩躁,或者抑鬱。《老炮兒》里有一個最終逃向街區的鴕鳥,我一直在想它的象徵意義。有人說,那是閑來之筆,但願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