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學果然比在家「學齡前」好玩。記得我上學以後興奮了好長一段時間,像打上了一針新鮮雞血,上躥下跳,難得安生一會兒。學校的吸引力莫大,既便下學了也不回家,領著一群男生在操場上踢球,沙坑裡摔跤,要麼就「警察抓小偷」,還有「撞拐」,騎馬殺仗。那個年代,沒有老師限制,也沒有家長來接,一直玩到天黑,肚子餓了,方才回家吃飯,意猶未盡的。
吃晚飯的時候我爸爸問我,「學校怎麼樣?」我脫口就答,「太他媽好玩了。」我這邊話音還沒落,我媽就把手裡的筷子啪一聲拍在桌子上,「周欣寧,站著去。」她往牆邊一指。我們家懲罰洒家的方式向來是罰站。我雲里霧裡,「我怎麼了?你憑什麼罰我站?」「你剛才說什麼了?」「我說學校好玩啊。」「原話是怎麼說的?」這樣的機會是不能叫我哥逮住的,他早就幸災樂禍地在一旁呲牙咧嘴了,「兄弟,你說的是『太他媽好玩了』」,他把重音強調在「太他媽」上,指證說那是我說的。
小時候在家,說髒話被嚴格禁止。說了就罰站。可是我已經不是孩子了,上學了,出去混了。在外面混的人,不說髒話哪能鎮得住手下弟兄?我梗著脖子站在牆邊,看他們吃。我哥做出非常陶醉的吃相,故意叭嗒嘴。「破他媽饅頭土豆絲,老子也不是沒吃過。」我在心裡憤憤不平。那是我很有反抗意識的一次罰站,內心醞釀著我要崛起的衝動。
好像在那之後,罰站制度就七不提八不提的流產了。
上學沒一個星期,我就看上了班裡一個叫李雪萌的女孩兒。她的座位在靠窗戶那一排上,有一次我很偶然地扭頭,看見了她籠罩在光線里的側面剪影,就是那個剪影給我的衝擊,簡直是我幼小心靈所不能承受的。美,美得我在那瞬間就物我兩忘了。佟老師在講台上叫我,叫我兩聲,我渾然不知。是同桌的陸燕燕用胳膊肘使勁捅我的肋,才把我從痴迷之中喚回。「老師叫你呢。」陸燕燕小聲說。「幹什麼?」我依然在懵懂之中。「周欣寧,老師叫你你要站起來答『到』」。我很不耐煩地站起來,答了個到。「周欣寧,你看什麼呢?」「看窗戶。」「以後上課要聚精會神,不能走私。」
這麼美的女孩子我豈能放過。下課我唰一下竄到李雪萌的書桌,轟走了她的同桌,然後便很紳士地和她攀談起來。問了她叫啥,家住哪兒,兄弟姐妹幾人。方式方法同警察查戶口很相似。十分鐘聊下來,我知道她爸爸也是個當兵的,好像是個某個師里的一個幹事,而她媽媽是個幼教老師。她沒有兄弟姐妹,是獨生女。我們兩個聊著的時候,我注意到了她腳上的一雙白塑料底的偏帶兒布鞋,腳趾頭那個地方顯然是被她大腳趾頂出了洞,而後,被人用黑色線像編織一般縫了起來,縫得整齊平展,就象故意那般做出來的。鞋子都刷得泛白了,但是乾淨,乾淨得透徹。我媽說,看一個人乾淨不幹凈,一看領子,二看鞋子。李雪萌是個乾淨的女孩兒,我喜歡乾淨的女孩兒。
她很安靜,說話總是細聲細語。那歷史性的十分鐘晤談以後,她就開始被我保護了。她也樂得這樣。下學她也不回家了,背著她的書包和我的書包,追著我們一幫男生玩。有的男生叫她「周欣寧的相好的」,慢慢的女生就叫她「周欣寧的跟屁蟲」,女生的語言顯然很惡毒。
陸燕燕在班裡是很有勢力的,她是女生中的頭兒,再加上她被佟老師任命為班長,於是就囂張霸道。原本她跟我是不敢的。我兩個一個桌兒,她經常幫我收拾整理書包,或者把我那皺皺巴巴的書、本之類撫弄平展,她說是「阿姨讓我管著你。」
但是我有了李雪萌之後,她對我的態度突然就惡劣起來。不管我的事情不說,還主動在我們兩個的書桌上劃了楚河漢界,說是誰也別逾越,誰也別碰誰。我搞不懂這死丫頭要鬧啥事,一般楚河漢界都是男生划,而我沒划已經仁慈了,她卻挑釁,我一下子就把整個左胳膊橫在了她那一半,她氣得要哭了。轉過來沒幾天,她爸爸弄來些核桃,帶她來我家送,她竟然公然說,「核桃不給周欣寧吃。」我媽媽問她為什麼,她說我只和一個學習不好的女同學好,不和大多數同學搞好團結。我媽說「既然我們燕燕說了,那就不給他吃。」趁大人們聊天不注意我們的時候,我小聲對陸燕燕說,「你以為老子稀罕吃你的爛東西?」
我和李雪萌好了大概有一年。好的方式除了她背著我們兩個的書包在我的屁股後面追著跑之外,還有就是她把她一大堆小人書借給我看,有些小人書甚至是文革前出版的。二年級上半年,她得了肝炎,住進了一家部隊醫院的傳染科。她媽媽來學校幫她請假,順便把一本小人書交給了佟老師,說是她委託佟老師轉給我。那是一本豫劇《朝陽溝》的電影劇照本小人書,她用一張畫報紙包著它。那本小人書我沒有機會還給她,所以我一直保存了很多年。
她住院了。那段時間我不能靜下來,一靜下來就想她惦念她。我央求我哥帶我去醫院看她,醫院離我們家很遠,而我哥那時候已經學會了以「掏大梁」的方式騎自行車。他答應了,但是條件是他偷著抽煙,而我要負責站在門外給他放哨站崗。等他過足了煙癮,他便推出自行車,讓我先爬上後座兒,然後他再推著助跑一陣兒,再單腳踏上腳鐙子,然後再把另一條腿掏過鏈盒蓋。那時我哥也是個十歲多點的孩子,瘦小枯乾,弄著個大車子,再加個我,從一開始就搖搖晃晃勉勉強強,我嚇得抱著車子鞍座,一直指導他「把穩車把」,結果弄出去還沒有二百米,我們兩個連同車子,一起摔在了路中間,摔得我們三份趴在三個不同的地方,呈三角形。我被摔得膝蓋上掀起了一塊皮,竟然露出了白刺刺的骨頭。
病好出院以後的李雪萌沒再回到我們學校,她爸爸調動工作,她們一家就一起搬去了另外一座城市。「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誰也沒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