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有什麼難,那些字,他認識,我也認識,排序排得不一樣就是。"
這是我聽到對自己最樂觀和對作家最中肯的評價。
我不一樣。
小的時候,我最討厭作文課。
不單是討厭,簡直就是好討厭。
這個好討厭的作文課卻每周都有,一上就是小半天——三節課。
第一節好混,老師講解。
通常會在前一周的作文中挑幾篇寫的好的,在班上讀一下。
我的作文時不時的也在列。
不過也只是一種暫時的榮耀,並不意味著就是寫的真的好,至少我是這麼覺得。
我的作文不是編的就是抄的。
不是大段大段的抄,是擠牙膏似的,東抄一點西抄一點。
《小學生作文選》我有,城裡孩子的作品。
寫的真好,不像是我的同齡人。
不敢問老師,也不敢問爸爸。
我去問媽媽,這些是大人寫的吧?
媽媽說,裡邊孩子是真的,穿的大人的衣服。
不懂。
媽媽說,就是平時的陳穀子爛籽麻,說書人把它講的很有趣就是。
成人化。
城裡孩子見多識廣,城府深,我比不了。
鄉下人的生活千篇一律,除了吃飯睡覺就是上課,然後是和泥巴,打陀螺,彈玻璃球。
這些不能變成作文吧?
老師教了一個竅門。
敘事文三段,
先論國家大事,「在英明領袖華主席的領導下粉碎了禍國殃民的四人幫"是開場白;
接下來敘事,好事,發生的或是有可能發生過的好事。
第三段是表決心。
說明文也有格式,
像是「豬的全身都是寶」,「紅薯的全身都是寶」這些是官話,接下去寫就是了。
接下去寫什麼呢?
第二,三節課只剩下愁了。
「少年不識愁滋味,愛上層樓。愛上層樓,為賦新詞強說愁.....」
不是強說愁,我是真的愁,皺緊了眉頭,兩節課,依然無濟於事。
我爸爸有他的想法。
「熟讀唐詩三百首,不會作詩也會吟。」
數學上的題海戰術。
我不指望能寫詩,不過要真能把作文對付過去也值得了。
三百首,一天一首,三百天就是三百首,心裡想著一年下來就再不用犯愁了。
說干就干。
小學有早操,鍛煉身體,保衛祖國,15分鐘。
早操完了是早自習,七點到八點吧。
早自習讀書,是朗讀,大聲地讀,閉上眼睛,搖頭晃腦地讀,一個教室三十幾個孩子,讀書聲能傳到幾十米以外。
放學回到家,吃早飯,離上午第一節課敲預備鍾還有一個小時。
我和哥哥回到家,早飯已經準備好了,還有一個東西也準備好了——就是唐詩一首。
沒有小黑板,爸爸把詩寫在家裡的門板上,雙扇門,左右各一首,一首是新的,一首是前一天留下的。
先是講解,然後是讀,然後是背。
"空山新雨後,天氣晚來秋......"。
媽媽催促著吃飯,爸爸催促著背書。
就要遲到了,心急火燎的。
為了明年這時候能出口成章,我忍了。
在我離開家鄉外出求學的前兩年,我和哥哥讀了很多書,不只是唐詩宋詞,還有魯迅,郭沫若。
《三國演義》,《水滸傳》,成語故事,三字經,名賢集自然也都少不了。
還有騙了我好多年的《金陵春夢》。
那個跟著媽媽從河南逃荒到浙江,後來又混到委員長位子的鄭三發子的故事我牢記了很多年。
我是直到後來去浙江奉化參觀了蔣氏故居,看到委員長出生的房子才真正明白鄭三發子這個屌絲逆襲的故事完全是子虛烏有,瞎編亂造的東西。
無良作家,玩笑開的有點大了。
再後來知道,編故事是作家這一行的行規,就想,算了吧,人各有志。
接著背唐詩,三百首里還有不少陌生的面孔呢。
三百首沒讀完,詩自然不會寫,愁卻一直都在。
鄉愁,還有回不去的童年。
那年回家探親,看到小時候用過的舊傢具,那個三條腿的小凳子;
看到外婆保存的我的玩具,那個媽媽用過的曾經塞滿了頭髮,插滿了縫衣針的小荷包;
看到爸爸收藏的我小時候的數學,語文作業,看到我的日記本,看到10月1號,晴,收莊稼,爺爺腳受傷;
往事一幕幕浮上心頭,我的眼淚就要下來了。
我說,
"爸,你在家不要太節省了,該買啥買啥,該吃啥吃啥。"
爸爸說,
"現在條件好多了,啥都有,不操心,上年紀了,清淡點好。"
感覺意猶未盡,又不知道說啥才好。
心想,寫吧。
那些生活中的點點滴滴,那些曾經平淡無味的往事。
萬事開頭難。
曹植七步成詩,我走完七十步也還只是停留在"煮豆"兩個字上。
劃掉重來。
"我出生在萬安山下的一個小村莊,那裡有我童年的夢......"。
開了頭也還是難。
寫完一篇,回頭看看,不好,再來。
反反覆復的,到最後,除了標點符號,已經完全沒有了當初的痕迹。
就這樣的,改了寫,寫了改。
越來越多,堆成了山。
慢慢的,寫書的還在,讀書的人來了又走。
我不能放棄。
我知道,曲終人散的時候,有一個人還會一直守著,那是我爸爸。
他會讀一遍,讀兩遍,然後會告訴我,
"看你寫的,我會想起你們小時候的事情,很多事情記不清,你一寫我就回想起來了。"
我想,這就是寫作的全部意義吧。
過年了,人不能回家,文字是可以的。
我想對爸爸,也對媽媽說一聲,
"天涼了,記得多加一件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