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夏至。我出生的那天正是夏至,將近午正時分我墜地第一次睜開眼睛,看見了脫落幾塊明瓦片的窗里,射進一年裡北半球太陽升得頂高時刻的太陽光條,屋頂下的椽子網磚上有悠悠晃晃的亮影,夢幻一樣溫順美麗,那是窗下小河流水的反射光,透過有一點點透明的明瓦,本來特別明朗而在這裡變得模糊的陽光,就這樣歡迎一個小生命來到世界,我的生命就從這裡算起。
我出生在太湖邊的小鎮南方泉。鎮有近百米東西向的街道,一條從東太湖來的小河,沿著街道流到西街外接著北來的長廣溪,向南不遠折西南到吳塘門又回進西面的太湖去。街臨河的石駁岸上,也是房子,和北面的房屋夾著一條不過丈許的鋪著石板的街道,開著一些店鋪。小河的兩頭和中間都有橋通南岸的民居,河對岸石駁岸上是沿河的通道。東西兩頭的橋叫東大橋和西大橋,都是石頭的拱橋,街中段的橋是擱著木條拼成排板的「老虎橋」,我就出生在老虎橋東大約三四間的臨河小樓上。大一點后我還去過我出生的那間房子,記得樓上總共就只是一個房間,南北都是木格的排窗,北面開了窗是街道上方,南面開窗向下一看,是小河清清的流水,靠東有個麻石砌的踏渡從一條夾弄里下去,在花崗石砌的駁岸外伸下水面。踏渡邊常靠著一隻二隻小網船,在水面晃晃搖搖,使水光晃亮些更劇烈的光影。
夏至,正是太湖邊群山的楊梅成熟「開山」第一天正式採擷的日子,街上充滿了西鄉山民到鎮街來沿街擺滿的新鮮楊梅半酸帶甜的氣息,山民那些楊梅籃上總蓋著蕨草的鮮葉,還會插一枝時新潔白有濃郁清香的梔子花,使楊梅味加上了許多苦澀的清鮮香味,那是山野的氣味;這季節,太湖剛開捕銀魚,小河兩岸歇著的小網船,把魚鮮淡淡腥味羼雜了進去。正午人散后,小街還殘留著不安分的鎮民的囂雜,也溶進陽光、水味、楊梅、魚鮮的氣息。我就在這些山野、湖水和人雜囂的氣息里來到這個天、地和人組成的世界。
據說,人一落到這個世界上,最先的生命行為總是一聲尖響的嗥叫:「哇——」,算是宣告一個生命正式到這世間來享福或是受難了。那是抗日戰爭的第六個年頭——1942年。在抗日烽火中拉了一支游擊隊的父親已經改編為「江抗」,那時他在西南山中的根據地還是出湖到什麼地方去了,反正他沒有守著我出生。
完整地等候並且歷歷觀察著我降臨人世的是我最敬愛的外婆。幫「老娘」一起接生的她後來告訴我:「一生下來,你在老娘手裡先張開眼睛,皺皺眉頭,額上就皺起了不少很深的皺紋,接著聳聳肩,一泡尿澆得老遠,撒完又轉一轉頭看了看,才開口『哭』出來。」我居然一看到這樣光亮熱鬧的世界就皺眉頭,真弄不清那晃晃蕩盪的水影和山野湖腥的氣息和人間囂雜給了我哪種感受?但我知道,就是這些東西,比外婆早準備好的溫水更早先洗沐我的身體,並滲透到我所有的內臟器官(包括頭腦),或者說,浸潤了我的靈魂。
世事永遠變遷著。幾年前深秋時候,我到小鎮去,我出生的河街之間那一排小樓已經拆掉了,店鋪都搬到新街去了,原來街北那些房子於是有了很寬的大場,直至石駁岸頭。小河還靜靜地流淌,只是水發黑一點也不清澈,許多白色的泡沫塑料碎塊和紅紅綠綠的廢薄膜袋,在河面浮浮漾漾漂漂泊泊;三座橋都還存留著,只是老虎橋改成了水泥的,站在東大橋頂,看下去只見黑黝黝的河上那些大小不一的塑料和垃圾晃漾著慢慢向西浮去------
已過了「知命年」的我自然知道,夏至日,這裡陽光還一樣明亮,空氣里還會有魚腥和楊梅的氣味,不過它們已經很淡薄,空氣里有更多比它們更引食慾的化工食品強烈的氣味,還有混濁的空氣和惡臭的河水氣味,都比大自然的氣息更濃烈更刺激鼻粘膜。只要小鎮沒有夷成平地,人聲總還是有的,但因為熱鬧也隨商品新街轉移了,這裡就很安靜冷漠。現在孩子不再在這裡出生,都在醫院的婦產科接生室了。這夏至日近午時分一定也有很多孩子來到美麗的世界,也許有的也先排泄一下,因為時代給了他們豐富的營養和種種科學的胎教等等,尿澆得肯定比我更遠。只是不知道是不是再有哪個孩子在落地后第一聲吶喊前,就先皺眉和聳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