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過刻畫弱小群體進行宏大敘事,已然是美籍華裔導演趙婷的註冊商標式美學風格。《無依之地》貌似在講述美國一群另類邊緣人---車輪漂泊客(Van Nomad)的悲歡離合,其核心重點卻是在探究人性中更深邃的意義:物質家園與精神家園,苦難的詩意,生的須臾渺小與死的永恆輪迴。導演趙婷無意把美國這襲華麗的袍子上的虱子抖出來讓人人喊打,而是聚焦於放之四海而皆準的種種情緒與意境:隱忍與憂傷,不羈與不屈,荒涼與寧謐,孤寂與超然。
「我不是無家可歸。我只是無房可歸。」
60多歲的女主人公弗恩不僅遭逢喪夫之痛,經濟衰退把她安生立命的飯碗和家園都摧毀殆盡。上無片瓦下無立錐之地的她,只好淪為一名車輪漂泊客,開著一輛破舊的房車,裝著渾身家當上路穿州過省,沿途靠打散工掙點吃飯錢和宿營費。在世俗的眼光看來,像她這樣的人就可歸入「無家可歸」一類。但《無依之地》顛覆了傳統世俗對什麼是「家」的解讀,讓我們明白「房」與「家」在本質上的區別。「房」指的是物質意義上的「家」,是一個有郵政編碼的永久地址;「家」則涵義更廣,不僅僅是一棟建築物,還有住在裡面的人的血緣關係,還有他們與鄰里社區的人際關係。換句話說,「家」的核心更是側重在它的精神層面。 正如該電影中一位漂泊客手臂上刺青的那句話:
「家只是一個名稱,還是你永遠放在心底的東西?」
苦難的詩意
「美化苦難」,是對《無依之地》最普遍的詬病。政治正確追求者會指責該電影刻意迴避美國尖銳的社會問題---貧富懸殊,資本剝削與人情冷暖,而用優美的景色光影為苦難罩上一層詩意的光環。我以為,苦難的詩意不一定就是在美化苦難。詩意並不僅僅是為優美歡樂而吟唱的讚美詩。詩意是一種對某種情緒或意境的提煉升華,讓我們從那種情緒或意境中看到更深邃的東西,獲得更深刻的理解。現實中的苦難總是那麼不堪,那麼悲涼。可是苦難中彰顯的那種隱忍與憂傷,那種不羈與不屈,那種荒涼與寧謐,那種孤寂與超然,就有一種扣人心弦的詩意。《美麗人生》,《鋼琴家》,《活著》,《紅塵滾滾》,《黃金時代》這些講述苦難的電影,都帶著它們的一種獨特的詩意。《無依之地》為像弗恩這樣的天涯淪落客鍍上一層莎士比亞的詩意:
我怎麼能夠把你來比作夏天呢?
你比它可愛也比它溫婉:
狂風把五月的花蕾搖撼,
夏天的足跡匆匆而去:
天上的眼睛有時照得太酷烈,
它那炳耀的金顏又常遭掩蔽:
被機緣或無常的天道所摧折,
沒有芳艷不凋殘或不銷毀。
但是你的長夏永遠不會凋歇,
你的美艷亦不會遭到損失,
死神也力所不及,
當你在不朽的詩里與時同長。
只要一天有人類,或人有眼睛,
這詩將長存,並賜予你生命。
(莎士比亞十四行詩第18首)
當弗恩赤身裸體漂浮在清澈河水上時,我們彷彿看到了莎士比亞的「奧菲利亞」。正因為有了這層詩意,弗恩生命中那種不能忍受的苟且,便有了一種不苟且的絕然。
「我今年75歲了,我覺得我這一輩子過得挺不錯了。我在到處划皮艇的時候見過很多美好的事物,在愛達荷的河邊,我見過一家子的麋鹿,在科羅拉多的湖上,一隻大大的白色鵜鶘落在我的皮艇前方,在劃過一個彎角后,那裡有一塊懸崖,我看到上百隻燕子停在懸崖上,還有燕子在空中飛舞,而且有了河水的倒影,看起來就像是我也飛起來了,而燕子就在我的四周飛舞,還有雛燕剛剛孵出殼,小小的蛋殼從懸崖落到水面,在水面上漂浮著,那些白白的蛋殼,簡直太美妙了。我覺得我經歷得夠多了,我的人生已經完整了,如果我在那一刻死去的話,對我來說,完全沒有問題。」
這不是某位導遊的遊記,而是一位患有腦癌生命指日可數的老太太用如此詩意的語言來表達她的生死觀。生之須臾渺小與死之永恆與輪迴,是《無依之地》最具有哲思的重大命題。弗恩的工友琳達梅在向她講述她曾經有輕生的念頭,那種舉重若輕的口氣令人唏噓:
「我從來就不是輕生的人。但是,我拖車裡有些烈酒。我就在想,嗯,我把那些酒喝光,打開煤氣爐,醉得不省人事,如果還醒過來,我就點燃一根香煙,把大家炸飛上天。」
而車輪漂流客教父鮑勃威爾斯下面這段話,則帶著一種宗教精神的神諭:
「我從不會說再見,我只會說,我們路上見,事實也是如此,我肯定再見到他們,同樣,也會再見到你。」
他說的路,是生命這條不歸路;他說的他們,不僅僅是活著的親朋好友,還有那些先我們逝去的摯愛。他們只不過比我們先走一步,我們遲早會追上他們,與他們在另一個維度重逢。
我看《無依之地》,看到的就是這些邊緣人帶有詩意的苦難,聽到的就是他們對生死的泰然。電影鏡頭裡那些迷人的景緻:荒漠夕照,孤客逆旅,此時無聲勝有聲,讓我想到的是唐山宋水的詩意:
「古道西風瘦馬,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馬致遠)
「寄蜉蝣於天地,渺滄海之一粟。」(蘇東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