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被關了幾年牛棚,不知忍了多少屈辱,但堅持不自殺,總算活著放了出來,被送到一個更邊遠的高中去做後勤工作。有一天晚上,他騎自行車乘著月色趕了十幾里路突然出現在家裡,對我說:「收拾東西,明天一早趕路,爸要帶你去求我所工作單位的高中校長,無論如何要讓他破例收下你,讓你繼續讀書。」此時,我才知道我戶口所在的大隊黨支部決定:因為我的「地主成份「不讓我升學高中,初中畢業后必須務農。儘管我的成績在學校始終是第一。這讓我第一次朦朧感覺到機會被剝奪的心酸。但我沒有流淚。
次日清晨,全家相對而無語,細心的母親找來幾塊舊軟的布折起來壓在自行車衣包架上,以免十幾里的鄉間泥土路的顛簸,磨破我的細嫩的小屁股。自行車兩邊掛滿衣物書籍,當我坐上座位后的衣包架時,破舊的自行車車頭搖擺得厲害,我爸用力把握龍頭,頂著那蘇北鄉下永遠刮不停的西北風拼足力氣向前蹬著,蹬著。。,而我趴在我爸那厚實的背上躲著刮臉的強風,聞著世上獨一無二又無與倫比的父親背上的帶著幽幽香氣的體味。。。
這所最邊遠高中的老師們,大多是來自上海,南京和其它城市的「牛鬼蛇神」,而出生不怎麼」好「的校長二話不說就收下我這個學生。學校里有潔靜的青磚長廊,又有幾座被老師們自發修整的花園,開著不知名的花散著清香。從校長到老師,幾乎人人衣著乾淨挺括,見面時互相點頭致意或細語輕柔地打招呼,溫文儒雅。而這些「牛鬼蛇神」的老師們教學水平個個出奇的高,讓我得到這世上永遠不可能再出現同樣水平的高中教育,不僅是學識,更包含了勇氣與膽識,智慧與執著,淡定與優雅。。。看慣了每日惡鬥的我,這高中兩年似乎是老天有意的護佑和安排。。
那時,大學的門還關著,高中畢業的我,想盡辦法自尋出路。我自幼講了一口好的普通話,也喜歡寫文章。幼稚地夢想我能成為公社的廣播員。於是我每天溜進公社廣播播音室里,記住在開始廣播時每一個開關旋鈕的操作順序和功用。經過許久許久的努力,終於成了公社廣播員的助手。還拿了12塊錢的工資。但那份好不容易得來的「工作」和興奮,卻被一張匿名的」人民來信「無情地剝奪了:『黨和人民的喉舌,怎麼能讓出生不好的人沾邊?「當公社黨委秘書告知我黨委決定時,這聲霹靂,又一次把我推向無底深淵。。我在一個廢棄的大教室里嚎啕大哭,為了那份絕望,那種不平,那份憂傷,那種黑暗。。很快我的聲帶壞了,淚水浸濕了濃密的頭髮,直至深夜。。。那是我哭得最長最厲害的哭泣。次日早晨,哭了精疲力盡的我被廣播中的哀樂驚醒,模糊聽到」偉大領袖毛主席。。。「至今我還想不通,難道我那絕望的慟哭真是讓上蒼聽到了?!。。
如今,你試想,我試問:建國以來,以成分,立場,「覺悟」劃分,剝奪了多少能人志士力求成功的機會?以上山下鄉,支邊支疆的強制,迫使多少人做他們不想做的事情?以戶口的管束,又使多少人情願與親人離異也不敢放棄那半飽半飢的飯碗?看著當初的」知青「又突然變成了」下崗」的老爺爺,老奶奶。。。身為子民,他們不求富貴,求的只是用自己的勤勞雙手養家糊口,如果這種機會也沒了,那種無奈,悲呼?痛呼?可憐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