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訪陳景潤 畢汝諧 (作家 紐約)
打倒四人幫以後,我得知新改組的文化部要招聘專業作家,躍躍欲試;十年文革, 我沒有壹天不摸書本,沒有壹天停止練筆;脫穎而出,此其時也。當時, 作家這個行當出現青黃不接的斷層;老壹輩的作家或死或殘或封筆, 而四人幫培養的工農兵作者接不上茬;於是有了從社會上招聘作家這種現象。 在此之前,我已經失敗過壹次了;中央廣播事業管理局直屬的中央廣播電視劇團, 本來已經錄取我為編劇,調走了我的檔案,卻因為手抄本小說九級浪的老底子被不合時宜地翻了出來, 未能通過政審,功敗垂成。所以這壹次去文化部應考,我相當緊張; 如果這次文化部以任何原因把我刷下來,今後我在首都文藝界就很難混了。 自古華山壹條路,我前面只有壹條路了。 我總結出壹條經驗,就是雖然四人幫垮臺了,但是社會開放的速度遠遠不如我所期待, 必須小心謹慎,如臨如履。 第壹關,是整理好我的作品送去文化部進行初審;我很容易就通過了這壹關。 第二關是面試,幾位老者提出的第壹個問題是:妳的作品文字水平不低,有沒有人替妳修改呀? 我委婉地說:如果各位老師有興趣,我很願意把我的草稿拿給各位老師看壹看;我的所有草稿只有我壹人的筆跡。 然後他們開始輪流提問,先是關於文學創作的各種問題,我對答如流;後來問到文學史上林林總總的問題, 我暗暗竊喜;我從小就喜歡閱讀各種名家的文學史,幻想有壹天自己也能躍身於中國文學史(文革動亂圓了我這個夢; 我作為文革地下文學手抄本小說九級浪的作者,於上世紀九十年代被寫進了中國文學史和中國心靈史)。 我侃侃而言,遊刃有餘;對於文學史上某些有歧義的問題,由於我拿不準幾位老者的學術觀點, 則加著十二萬分小心(我真的輸不起呀)地說:關於這個問題,劉大傑著中國文學發展史是這樣說的、 而遊國恩等五位的中國文學史是這樣說的、鄭振鐸插圖本中國文學史又是這樣說的; 我尊重所有學術前輩的看法,自己尚無定見。 幾位老者情不自禁地嘆道:妳讀的書真不少啊。 他們的最後壹個問題是:妳對文化革命怎麼看呢? 當時是壹個非常特殊、非常微妙的歷史時機,當局對文革依然高度肯定, 可是民間對文革及毛澤東怨氣很大;我無從猜測這幾位老者的真實想法,便採取折衷主義說: 史無前例的十年文化大革命,是歷史前進的火車頭——馬克思這樣說過: 革命是被壓迫者和被剝削者的盛大節日;516通知講這次運動是要揪出睡在我們身邊的赫魯曉夫; 結果,經過長達十年的反復的政治較量,被壓迫者和被剝削者終於壹舉揪出了睡在偉大領袖身邊的赫魯曉娃江青! 僅此壹點,無論怎樣評價文化革命的偉大勝利都不為過。 後來得知,幾位老者對我的回答非常滿意,認為我的回答既符合官方教條,又有獨到見解;給我很高的評價。 ——成為專業作家後,要報體驗生活的基地;我馬上報了國家體委,因為我想離意識形態越遠越好,免得壹個不留神暴露了內心真實的右派觀點。 當幾位老者宣布面試結束的時候,我深深地舒了壹口氣。我依稀記得文革前文藝沙皇周揚說過, 專業作家應該掌握壹門外語。我生怕他們把話題轉入外語,那麼我就壞菜了。 我想或許十年浩劫使他們自己的外語也荒廢了吧。 面試之後,就是真刀真槍地寫作了,看壹看功力和水平。那個時候,陳景潤是壹個熱門人物, 民間關於他的傳說很多;在大家工資普遍很低的時候,他的工資以訛傳訛於大眾口碑被加到了月薪800塊錢。 所以,他們安排我去采訪陳景潤時,我很高興地接受這個任務。其時,文學界前輩徐遲先生也在采訪陳景潤; 數學所的人們,見到我們這壹老壹少(徐老已經60出頭,而我只有20多歲)同時采訪陳景潤,都覺得很新奇。 我是在數學所圖書館采訪陳景潤的;他結結巴巴地講述學術攻關過程,時不時帶出專業性很強的數學名詞, 而我對此壹竅不通;我試圖問壹問究竟,而陳景潤卻習以為常地用壹個深奧的數學術語解釋另壹個深奧的數學術語; 於是我暗下決心,不再理會這些數學術語,反正我就是壹個棒槌,索性全盤放棄! 我能夠理解的是陳景潤奇異的人生經歷,以及深藏其中的情感線索。 ——徐遲的哥德巴赫猜想穿插了壹些數學公式,作為報告文學是可以這樣寫的,無傷大雅。出國以後, 我無意中看到天津作家鮑昌寫的壹篇科研加愛情小說祝福妳費爾馬, 講壹個陳景潤式的書獃子全力以赴地破解費爾馬大定律的故事,裡面連篇累牘地、 唯恐讀者不發昏不糊塗地羅列大量數學公式。我不禁啞然失笑:哥們兒,歇歇吧, 您這明明白白就是要用我們看不懂的數學公式,來掩飾您的文學才華的不足啊。 與陳景潤面對面,我敏感地發現,從本質上來說,陳景潤是壹個被政治運動和殘酷世態整怕了的膽小鬼 (我認為這就是中華民族的縮影);他是壹個驚弓之鳥, 是壹個時時刻刻被獵人、豺狼、狐貍、碩壯兔子聯合夾擊的病弱的神兔! 病弱的神兔陳景潤!——我心中閃出這文學氣息濃郁的神來之筆!以我之所長蔽我之所短, 我堅信我能寫出壹篇好文章。 相比之下,對於病弱的神兔陳景潤最危險的恐怕還是那些體量較大的碩壯兔子, 也就是陳景潤同壹代的那些才具平平的研究人員、那些終年累月搞不出成果的研究人員; 他們整天瞪大了血紅的眼珠子,死乞白賴地找陳景潤的茬子,從某種意義來說, 這些體量較大的碩壯兔子,比獵人、豺狼、狐貍更可怕。 事前說定采訪陳景潤3個小時;果不其然, 3個小時壹到,數學所辦公室的行政幹部出現了, 像拔掉插銷那樣中斷了這次采訪。 實事求是地說,我承認我的這篇文章,不及徐遲老的那篇膾炙人口的哥德巴赫猜想; 但是,我的文章也有徐老不及的地方,視角獨特,比較生活化。 斯坦尼斯拉夫斯基曾經說過:描寫好人,要寫出他壞的壹面。我很同意這種觀點。 這樣寫出來的人有立體感,真實可信。所以我在肯定陳景潤的主流方面之餘, 也寫了他的某些確實存在缺點,比如愛錢如命,他把從海外得到的稿費, 都買了金戒指穿在腰帶上,日夜不離身;陳景潤極其摳門(他對未來極端缺乏安全感), 哎,還有就是他臟得要命,長年累月不洗澡,渾身臭氣熏天。我采訪他是在數學所的圖書館, 當時為了節省煤炭,暖氣開的很低,可是即使如此,也讓我遭了大罪,我好像守著壹個糞堆似的。 陳景潤沾沾自喜地告訴我,壹些高級首長想把女兒嫁給他; 我暗忖:那些千金小姐受得了妳的壹身臭氣嗎? 當時官方對於陳景潤的宣傳,是由中央高層直接控制的;藝術局領導斬釘截鐵地說, 陳景潤作為全國青少年學習、效仿的榜樣,有徐老的壹篇文章已經夠了,小畢的這篇文章不可能發表了。 這使我大為失望,意識到我前面的道路,不可能像我設想那樣壹馬平川。所幸, 所有人對我采訪陳景潤的這篇文章評價不低。後來,我聽文化部副部長周巍峙說, 幾位老者壹致給出的結論是:小畢(他們覺得我的名字太拗口了,不喜歡使用我的全名)能夠勝任工作。 所有的天平都向我傾斜;同時卻傳來壹些可怕的消息: 有些來頭很大的8級以上的高幹子弟企圖通過走後門擠掉我;其中壹位甚至是我在沈陽軍區歌劇團創作組的女同事; 她拿著吳德的推薦信——入京以前,吳德曾經是吉林省委第壹書記,而她的父親是吉林省委書記,與吳德關系莫逆。 哦,中國的國情就是如此——四人幫倒臺了,江青寵信的鋼琴家殷承宗(文革期間改名叫殷誠忠; 幹脆連祖宗都不要了,效忠紅朝娘娘)大倒其黴,而葉帥的女婿鋼琴家劉詩昆則大走鴻運, 有壹位8級以上的高幹子弟,被劉詩昆推薦過來,要和我爭名額了。 萬幸萬幸,當年那些老藝術家真的有點清高勁,根本不吃官場這壹套。 那年頭,老壹輩的藝術家還是很有風骨的,還是很講究藝術家良心的,敢於犯上! 公安部副部長劉復之壹擡腿到文化部,當了常務副部長;這位管著粗粗拉拉的公安幹警的公安部副部長, 壹轉身就管著激情澎拜的文學家藝術家,您覺得這事兒挺可樂是不是?老壹輩的文學藝術家們對此牢騷不斷; 後來,劉復之還要兼任中國美術家協會主席,這些老藝術家們就鬧將起來:好啊,劉主席懂美術嗎, 讓我們見識見識;劉主席的美術作品在哪兒呀?要知道,建國後第壹屆中國美術家協會主席是齊白石大師, 現在竟然要換上壹個警察頭子,笑死人了!最終由於文化部上上下下強烈反對, 劉復之常務副部長未能當上中國美術家協會主席。 我傷感地發現,我本人也陷入陳景潤似的聽天由命的處境。 我能不能被文化部錄取?完全沒有把握。首先,我沒有什麼大後臺、過硬的後門; 我們家與文化部副部長周巍峙關系壹般,想靠他走後門是走不通的,只能通過他打聽打聽消息。 更糟的是,我和文化部的壹個副部長趙起揚關系不妙。文革後期,趙起揚是北京市文化局的負責人, 而我作為業余作者在北京市文化局接受培訓。我與趙起揚曾經因藝術觀點相左有過爭執,我的言辭過於刻薄; 這裡面有壹個不可告人的原因:年輕時,畢汝諧不僅恃才傲物,而且恃貌傲物;趙起揚相貌粗陋, 而我壹向看不起相貌欠佳的人,哪怕他是玉皇大帝。直到中年以後,我方幡然悔悟。 我擔心官運亨通的趙起揚挾嫌報復,給我穿小鞋;然而,趙起揚並沒有給我使壞,相反, 他說:小畢是個人才,他的業務能力沒問題。 當年的老藝術家和現在的所謂藝術家不壹樣,當年的大官也和現在的大官不壹樣, 當年的社會氛圍,與現在的社會氛圍也不壹樣。 人心不古,壹切都越變越壞、越變越糟了。 不久,我的壹位以消息靈通著稱的發小給我打電話說:畢汝諧,快請客,快請客!妳進了國家隊了! 我終於實現了自童蒙時代就夢寐以求的作家夢。 與我先後被文化部錄取的還有壹位高行健先生,誰能想到,人家後來成了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呢。 山外有山,人外有人;不服氣不行。 然而,我畢竟以阿Q主義找回壹點心理平衡:我曾經是美男子,而高行健先生壹輩子都是非美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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